刚下过一阵雨，空气带着浓浓的泥土味儿，从窗户钻进来。窗外，不见月亮，只有少许星星。清风阵阵，树影疏朗地摇曳着。
那些在暴雨中顽强存活下来的虫子，又甩开了嗓子，庆祝似的，把这寂静的夜晚鸣唱得格外响亮。
心中莫名地有些烦躁，肚子不太舒服，自从我得知自己的肚子里有了另一个脆弱的小生命，我就变得格外小心翼翼，睡觉都不敢随意，时常半梦半醒。
窗外的虫鸣，聒噪得很，可随着困意的袭来，它们渐渐变成了安魂曲，飘飘渺渺地消失在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声音，从一个更深的睡眠中拖进了一个更浅的睡眠，窗外的虫鸣又隐隐爬上了耳畔，我感觉到风拂过小腿，那股泥土的气息再次似有似无地钻入鼻息。而清晰而又渺远的，似有一阵叫声——异常哀凄，仿佛从我的灵魂深处钻出，似一条藤蔓爬入耳鼓。
我猛然醒了——是狗叫声！
几天前，刚到家时我便看见了它——一只刚刚足月的小奶狗，软萌萌的，欢实得很，一刻也闲不住。它喜欢围在你脚边，扯扯你的裤腿你的裙摆，仰着头巴巴地望着你，每当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时，它便再老实不过地静静卧在桌子下面。其他时候，它几乎总是停不下来，缠着你跟它玩。无论你是赶它走，还是真的逗弄它，它都会当做你是在陪它玩。它虽然欢实，却不讨人嫌，那张软萌的小脸，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总让你心生怜惜。
公公说，它妈妈刚生下它没几天就死了，狗主人就给它们喂奶粉，刚养到足月，狗主人嫌狗多了，他就要了一只回来。我们回来那天进门的时候，公公正在给它喂钙片。我还很惊奇，它竟然吃钙片！一只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的小奶狗，我从未在它的脸上看到过悲伤。或许它还小，不懂得思念，或许它压根从来不曾记得，它还有过一个母亲。它的眼睛，像一双婴儿的眸子，清澈而明亮。不知为何，看到它眼睛的那一刻，我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然后俯身抚摸了一下它的小脑袋。
这是我回家的第三天，就在这天夜里，我听到了一阵近乎绝望的哀嚎，声声急切，连绵不断，从那稚嫩的喉咙里，像一支支利箭般飞来，扎得我心脏怦怦直跳。
它怎么了？为什么会叫得这样凄惨？是因为被关在了外面不适应？还是想妈妈了？还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我脑海里陡然闪现过一个婴儿卧在地上放声号泣的画面，心弦一震。我推了推身边熟睡的丈夫，他朦朦胧胧地醒来，问我怎么了。
“你听，狗在叫，咋了？”
“我咋知道咋了？”
“要不你去看看，怎么叫得这么凄凉！”
“哎呀，都这么晚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我只好自己开了灯，找到手机，开机，打开手电筒出去看看究竟怎么了。
一开门，那叫声陡然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急切了。我四下照了照，上面的院子没有，便猜测或许它是一不小心掉到下面的院子去了。我才走到台阶边上，还没抬脚，便被一阵尖锐的嚎叫引过目光——它正蹲在第四级台阶上，仰着头朝我拼命叫。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仿佛哭泣似的。原来，它是跑到下面去了，结果上不来，吓坏了。
我小心翼翼地托着它的两只后腿，借给它一点力量，它便借助我手掌的力量，攀着前爪，蹬着后腿，终于一级一级爬上来了。刚上来，它就绕着我的脚转了几圈，然后卧到我的脚背上，像一个劫后重生吓坏了的孩子。
我蹲下身抚摸它，“不怕，已经没事了。”我都没想过它是否能听懂。光照到它的眼睛，水汪汪的，像哭过一样。它趴在我的脚背上，把头贴在我的脚踝，仿佛依靠。我见了，心下骤然一软。它多半吓坏了吧。它傍晚才尝试过一次从台阶上下来，非常吃力，回来的时候上不来，还是我把它抱上来的。多半晚上独自在外面太无聊，又淘气自己下去了，结果，下去了，却上不来。我惊讶的是，它竟然爬到了第四级台阶，正好一半。它还太小，后腿没有力量，能爬到第四级台阶，对它来说，是花费了多大的力气啊！直到当它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爬不上来，而周遭除了虫鸣，便是空荡荡的漆黑的夜晚，那一刻，它该是多么焦灼和无助啊！所以，才有了那阵阵凄凉的哀嚎。
我把它抱起来，放到一边的地毯上，“乖，你要待在外面，我得进去了。”可我刚把它放下，它便立即跑过来趴在我脚上，我有些无奈。用脚把它往外推了推。我知道现在把它独自留在外面有些过于残忍，但它不能进屋，就算进了屋，也不可能跟我一起睡。它实在缠磨得厉害了，我无法，只好跺脚吓唬它，赶它走，佯装扬起手要打它，它怯生生地走开了，离我大概一米远，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的良心有些难受，可我还是关上了门。
我在门后站了几分钟，再次悄悄打开门时，便隐隐看到它独自卧在门前，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看起来格外可怜。
我回到卧室，久久无法入眠。脑海中反反复复浮现着它被困在台阶上无助求救的样子，它依依不舍却又怯生生躲开我的样子，它独自被留在屋外缩成一团的样子，它水汪汪欲哭的眼睛……它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刚刚下地不久却比人类孩子更早学会走路的孩子，它的牙都还没有长齐……它的新主人待它很好，一家人都很疼爱它，但唯独有些时刻有些事，它不得不独自面对和承受。每一个生命，都有它要承受的重量。
第二天，我和老公下台阶去摘葡萄，它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跟了过来。我们提着葡萄回来，它努力爬台阶的样子瞬间打湿了我的眼眶。它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台阶，努力用它的前爪攀爬着，反反复复奋力蹬着后腿，无论是前腿还是后腿，都太过稚嫩，它身体的长度才刚刚超过台阶，可它锲而不舍，一次不行，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这一刻，我看到了它的倔强——这是一个奇迹——源于生命本能的奇迹。有些事，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依靠。虽然我很想抱它上来，但我不可能永远抱着它上来，于是，我站到台阶上，拍着手，像呼唤孩子一样鼓励它：“加油！好棒！快上来！再加把劲儿！”
它抬头看着我，猛然精神一震，小腿儿蹬得更卖力了。
我看着它一级一级地努力着，心下说不出地欣慰。总有一天，它要学会自己爬台阶，总有一天，它要独自面对很多它自己生命里的困难。
它终于爬上来了，不等我呼唤，它便箭一样冲到我脚边，绕着我的脚转了几圈，抬头望着我，依然是那双水汪汪乌溜溜的眼睛，我却仿佛感觉到那双眼睛里充满了骄傲。
现在，它可以在那七层台阶上自如地上下了。下去的时候简直是飞奔如流，而上来时，也只需要稍稍努力一下，便可一口气爬上来。
再想起那天半夜，那个站在台阶中央孤独无助哀哀求救的小小身影，看着眼前这个在下面院子里撒欢的小家伙，仿佛有一朵花在心头瞬间开放。
这是个了不起的小家伙。
所谓成长，只不过是因为，你无所依傍，所以，你只能依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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