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天,我想,一定是寂静的。北风不再呼啸,但是余威还在。寒冷包裹着你,让你不由得缩着脖子,抄着手,低头走路。路面上,有一层白霜,踩上去,能听到冰粒破碎的声音。天色一直灰白,肃穆,像极了满是“雪花”的电视屏幕,你根本看不出今天是晴天还是阴天。空气中弥漫着寒冷,干燥,仿佛不再流动,凝置起来了。脱光了叶子的树都一个个矗立着,只剩下满树的向上的枝桠,歪歪扭扭地指向天空。这是一幅缺少了修饰的速写画吧,并没有标明年月日的。树上面也没有鸟,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出现在那上面,空空的,五线谱上没有音符,让人忍不住去遐想。你能清楚地看见呼出的白气,徐徐上升,然后飘散在空气里。你咳嗽一声,能够听得见回响。整个村庄都睡熟了,冬眠了,沉浸在没有生息的环境里。低矮的房屋,显得厚实而笨重,像是童话里矮人或者精灵居住的,但落在你眼里,又显得温暖。这时候,你的脚步该走向何处呢?你想,去麦地吧,看麦苗长势怎么样,推测下来年的收成。又或者,去林子吧。行走在无声的哨兵中间,一一从它们身旁经过,不去触摸,也不去多做研究,只想一个人行走,静一静。再或者去草垛场,看看馒头包似的草垛够不够今年冬上烧炕用,还有做饭、取暖。或者你什么也不想,只想和这天,这地,这空气,一起沉睡,休眠,发出悠长而有频率的呼吸。
故乡的冬天也并不全是寂静的,也有热闹的时候。早上八点,年纪大点的人早起来了。先把夜壶里的液体倒掉,手也不洗,就去清扫院子。其实院子什么也没有,没有树叶,也没有灰尘,但就是得扫。听着扫帚一声又一声,划拉着地面,心里觉得踏实,有盼头——这才叫日子嘛。然后看看牲口。该添料的添料,该放风的放风,顺便清理下圈落。这时候也活动热了,抽袋烟。火星明灭间,吞吐白色的烟雾。如果你心情大好,可以闲适点,尽量吐个烟圈,还要圆的,经久不散的。这时候家家户户厨屋的烟囱里该冒烟了。老风箱工作起来,像是常年患了气管炎的老人在说话,喉咙里老有东西出不来,意犹未尽。甚至你能听出来这风箱用了多少年了,那里出了点小毛病,闭合不严实。开始洗脸罢。必须是热水,滚烫的。因为毛巾全都冻僵了,硬邦邦的。冷毛巾入热水,立马酥软。用香皂擦在毛巾上,或是把肥皂泡沫涂满脸,狠狠地搓脸。乡下人很少刷牙的,顶多漱口,用毛巾擦下。到饭点了吧,大约是十点一刻。上学的孩子还没回来,不去管他们。坐在炕沿上,左手抓起馍,右手拿着筷子,大口嚼着。一碗米汤,就美得很。吸溜吸溜地喝,咳一声,咂吧砸吧嘴,用手一擦,结束了。这时,太阳出来了,刚过了东南边的冬瓜木树梢。冬天的日光实在是太宝贵了,得在向阳的角落里找个位置,晒晒太阳。吸烟袋,慢慢地吞吐,然后在鞋底子上掸掸。又或者是把穿了几年的羊皮大袄脱下来,找虱子。此时,鸡也出来了,寻食。低着头,用爪子在草垛底下刨,悠然自得地叫个不停。公鸡找到了一粒玉米粒,就会咯咯地叫,一边低头看”战利品”,一边示意自己中意的母鸡快过来,同时翅膀下垂,以防别的鸡来抢夺。鸟儿们也起迟了,在枝头呼朋唤友,叽叽喳喳,有黄鹂或者喜鹊,最多的要数麻雀了。可爱的小脑袋摇摇晃晃的,时不时啄食,奔奔跳跳,或者飞行一小段距离,并时刻观察人,很是谨慎的。
故乡的冬天,也是美丽的。它远看像是一幅山水画,大气而不失秀气,张大千的吧。黄土高原独特的风景是千沟万壑,形成了一条一条又一条的”梁”,中间的山拗里长满了树。所以从远处看,特别是下雪后天又放晴了,这时山梁的阳面是土黑色,阴面是白雪,黑白相间,煞是耐看。如果你到了农家去做客,先进堂屋,你定会看到房槛子上挂着玉米棒棒。你可能不知道,也许这玉米已经挂了好多年了,说不定是爷爷那辈挂上去的。当然肯定有火红火红的辣椒,一串串,像是道静止不动的瀑布,这定是今年的丰收成果。黄红相间,象征着日子火热、美满。进了屋子,肯定会有炉子。炉膛里的火苗呼呼地响,整间屋子都是暖融融的。好客的主人定会请你上炕,并且拿出最好的珍藏来招待。花生,葵花籽,柿饼或者是核桃,还有苹果,总之是他们认为最好的,统统拿出来,摆在你面前,让你一一品尝。乡里人实在,你定要问问今年的收成,夸他们勤劳、节俭,这时候主人的脸就通红了,谦虚的像六月熟透的麦子。这时他肯定会把藏了几年的二锅头拿出来,和你一醉方休。拉家常是必须的,也是亲切的。家长里短,时间不长,便把熟识的或者模糊的人和事都记住了,或赞许,或惋惜,举手摇头间,仿佛把一切都看淡了,是一个世故的老人或者睿智的长者了。这时候你又感觉到乡里人就是实在,憨厚,又夹杂着那么一种独特的可爱,可爱?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吧。孩子们放学回来了,向家长要钱,说学校要收学杂费或者买资料啥的。其实心里想着多要点,去买零食,小玩具。当父亲的肯定会一边在夹衣里掏钱一边骂道,“你个混蛋,书给老子没念下,就知道要钱......"嘴里骂骂咧咧的,最后还是痛快地给了钱,还用手不断使劲抚摸着孩子的头。
故乡的冬天,是说不完,也写不完的。对于生活了许久的人来说,她又是熟悉亲切的。她承载了人们一个季节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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