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桌

小方桌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昨天，当我看到这张小方桌时，却忍不住哭了。在泪眼中，我清晰地看到我那步履蹒跚已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我和生前的父亲同住一小院，我和妻子、孩子一家三口住着一栋两层新盖的的房子，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则一个人住着一栋两层旧房子，两栋房子间隔十米，即能相互照顾，又有各自的自由空间。现在的两栋房子分别是我参加工后买的、建的，我的老家在边远贫困的大山深处。

父亲已走了半年，由于我和妻子工作比较忙，小孩尚小，加之去年父亲生病前后的照顾，我和妻子已是累得精疲力尽，所以父亲住的房子一直没有收拾，直到昨天，我决定进屋去看看。打开房门，便看到一张小方桌，桌上放了一本《古文观止》，一本打开的笔记本，笔记本上放着一支笔。整个桌面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岁月无情，人去楼空，我看这张小方桌，泪水不知不觉从我眼角流下，我知道这是我心中溢出来的思念、悲伤和忏悔；我看着这张小方桌，久久不想开，因为它承载了37年的记忆。

小方桌

我父亲会木工，手艺是自学的。我5岁的时候，他便给我做了这张桌子，还准备了一本新华字典。从六岁开始，我读书过程中的家庭作业都是在这上面完成的。昨天以前，这张小方桌我用过，却没仔细看过，就像我没认真看过父亲一样，不果它比父亲幸运，我从来没恨过它，却恨过我父亲。

我和我父亲关系一直不好，可能从我八岁开始吧。我回想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父亲打了我。一九八六年七月的一天，父亲上山砍柴，吩咐我在家照看晒在门口场子的麦子，而我却和小伙伴一起跑出去玩了，谁知可恨的一群鸡把竹席上的麦子吃了不少，还抓得到处都是。当我回家第一眼到父亲怒目圆睁，问我跑哪去了，我说：“出去玩了。”话刚出口，我就被打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就生气说：“你打，你打，我让你打。”父亲眼冒金星，顺手拿了一根木条，左手把我推到在地，右手用木条抽我屁股和大腿，我丝亳感觉不疼，当抽第二下时，我气愤地说：“你打吧，把我打死，不打死你就不是我亲爸。”

“我今儿就把你打死。”父亲吼道。

父亲不停地抽打，我不停地叫“再打”。直到我大脑一片空白，伤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嘴巴再也不想吐出一个字，父亲才气急败坏停了手，转身离开了。我趴在地上不想起来，只想永远趴着，直到死去，但没有眼泪，后来我才明白恨是没有眼泪的，只有爱才有。

不知何时，母亲双手夹住我左右两肋，把我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幺儿啊，你咋这么犟呢？你给你爸说几句好话他不就不打你了吧？”我无力辩解，只紧紧抱住母亲，嚎啕大哭起来。母亲问“疼吗？”

“疼。”我用力点了点头。

“你躺在我腿上，我看下。”我乖乖地躺下了，母亲慢慢地把我裤子脱到脚跟，半天没有说话，我扭过头看了下母亲，她消瘦的脸上挂着两颗泪珠，我顺着她眼睛注视的地方扭头看了一下我的大腿，上面印着几条褐红色的血杠。

第二个原因，父亲强迫我劳动。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只要有我能做的农活，父亲总要强迫我做，放牛，打猪草，摘玉米，割麦子，拾柴火等。记得有一天，父亲在家做工木，天色变暗，乌云蔽日，即将下雨，父亲装了一篓化肥，叫我去田里给玉米上肥料。我披上雨衣，穿上小皮鞋，一个人朝门外走去，还没走到田里，狂欢刮起，电闪雷鸣，大雨肆无忌弹地落下，打在我稚嫰的脸上，我看着倾泄如柱的雨，特别害怕，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眼泪随着脸上飘落的雨水一起流下。那一刻，我感觉整个村子只有我一人在雨中，父亲不疼我，老天不怜我。大约半小时后，肥料已被雨水冲走不少，我回来家里，听到正在做饭的母亲和正在做木工的父亲𠲜吵，母亲对父亲说：“你捸住黃牛当马骑。”父亲反驳：“你不懂，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从那之后，我讨厌下雨，我喜欢看太阳，特别是早上东方升起的太阳，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向远方。

第三个原因，父亲懒，导致家庭极度贫困。父亲是一个农民，却很少干农活。他除了做一些木工外，无论白天无黑夜都看书，还写写画画，就是很少下地。加之他一辈子不求人，导致分来的田地最差，下雨水土流失，晴天土地干旱，长出的庄稼别说交农业税和提留了，连全家都吃不饱。贫困造成了我半路失学，尽管读书期间，我成绩在全年级都是前十名，但我的大学梦还是在贫困的家境中破了。我离校时写了人生第一首诗：

弹指一挥间，荏苒已三年。

身境阻吾道，学问未得全。

校渐隐其形，沟壑入眼帘。

世上英杰多，叹吾不能前。

小方桌

后来，我无意间看到了父亲写的回忆录，其中有一句让我明白了他为何那么狠心对我，就是：我服了八年兵役，炼就了身力气，读了很多书，明白了一些道理，却还是走不出这个贪穷落后的村子，我一定要把我孩子逼出去，哪怕他们一辈子恨我。

人善人欺天不欺，老天总会善待那些吃尽苦头仍继续努力的。后来我参加工作，进了城，进了国家机关。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借钱买房卖房，赚得一些钱，把父母也接到城里，可他们从小都是在饥饿中长大的，身体不好，早早走了。

当我再次看到这张小方桌时，我看到了父亲先进的思想，人要多读书；看到了父亲的勤劳，老家所有木制家具都是他做的，有床、桌、椅、风车等；看到父亲的坚强，面对强势不屈服，面对困境不低头，就像张小方桌那样，堂堂正正立在那里。

看着这张小方桌，一直自卑的我也开始自信起来，环境再恶劣不要紧，那是一生心志锻练的操场；再多的苦也不要紧，苦多了，也就习惯了。正像很多人说我一样，你有温暖的家，有温暖的办公室，有铁饭碗，有稳定的收入，你还想写写画画，难道不是种煎熬吗？我只能说，我的世界你没来过，你不懂。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苦，但也是我的乐，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