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走出山门之前,走夜路是常有的事情。
父亲是老家一名赫赫有名的老师。大概在五六岁左右,在父亲的教导下,我成为了一名鼓手,帮着父亲打下手。每到冬天,在别人最清闲的季节,是父亲是最忙碌的时候。客户分散在四邻八乡,近至同院邻居,远至三四十里外慕名而来的陌生人。受职业道德所制,须早出晚归,风雨无阻。走的夜路多了,便会经历很多难忘的故事。今夜,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海,我便不由自主地记起一件往事来。
那时,我大概十一二岁,做事的地方是高山中的一个院落,离家约有二十几里路程。父亲刚圆了事务,天便黑了下来,等到吃过晚饭,便已是月挂高天了。几天的冰冻,加上白日里的一场大雪,早将山间小道封冻得严严实实。父亲辞谢主东后,便带着我步入了归程。
出门便得走两里多下坡路。路窄而陡峭,路面光滑难行。路边是层层叠叠冰封的梯田,浅浅的水上封着两三公分厚的冰,在月光下反射着白茫茫的光。为了防止滑倒,每一步都得用足了劲,踏着沉稳的脚步。否则,一不小心,便会滑落到路边的水田里去。下过那段坡,便到了另外一个村落边。按照事先的约定,我与父亲得在村落前的岔路口分手,他自去其它地方做事,我却得背着包独自回家。在那寒冷的雪夜,想到要独自去面对前面的二十来里山路,虽然我心里发虚,但我不愿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我的胆怯。父亲也没问我害不害怕,在他心里,或许早已将我看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他简单叮嘱了几句,便跟我分了手。父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前方的拐弯处。我定了定神,给自己鼓足了勇气,把头一扬,便迈步前行。
在我的前方,得先爬一里多山坡,然后伴着山走两里多弯弯曲曲的平路,才能见到一院落。雪夜里,路上碰不到一个人。上坡比下坡容易得多,由于对面就是院落,除了看到灯光,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孩子们的叫声,所以我并不十分害怕。上了坡后,路的两侧,一高一低,低处是土,高处是深幽的树林。我壮着胆,在寒冷但很明朗的月光下,心里想着前方的院落,想着院落里那些认识的人。加快了步伐,时而小跑,时而稳步慢行。大约二十来分钟后,我走进了那个院落。我缓和了一下害怕的心情,在狗叫声中穿过院落,爬上了它的后山。从那再往前去,是一段最艰难的路程。那是一条山间小道,约有六七里路程,路边没有人家,只有幽深的树林,还有一两处坟地,虽然中途有一个林场,但林场里一般不会有人住。即便是白天,一个人独行通过那一段路,也需要有莫大的勇气。夜晚独行,其恐怖所给人带来的压力不能不让人百般胆怯。
我站在那,迟疑不前,低头看了看身下村落里的灯光,再转头看着前面雪夜里白茫茫的树林,我心里开始犹豫。我想转身下去,找一个认识的人送我一程,但我强烈的自尊心却不断讥笑自身的胆怯。我停留片刻后,突然意识到自己除了大胆去面对,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我猛着胆,开始前行。好在那一段路路面不太滑,所以我走得很快。月光透过树枝照射下来,在雪地里反着光,因此林中并不算暗。我在雪地上匆匆走着,脚下不时发出沙沙沙沙或咔嚓咔嚓的声音。随着离身后的村落越来越远,我的心便越来越发虚。深密的树林里,不时传来猫头鹰“担担嘘叽,进缸酒叽,倒嘎哩,冇呷一口叽”的叫声。听着猫头鹰恐怖的叫声,想起那个古老而凄惨的传说,我的心中更是阵阵发麻。
当穿过第一片林子后,前面得穿过第一处坟地。我停了下来,心里的恐怖感急剧增长。我踌躇不前,虽然明明知道没有别的去路。停步不前,实非安全之举,迈步前行,更得身临险境。我心中充满了无助,充满了恐惧。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希望它能立即变为太阳,伴我走过前方那阴森森的路程。
正在我犹豫不前之时,我身后突然传来了沙沙的声音。我心中猛然一惊,急忙回头看时,但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正慢慢走来。当离我十来米远时,他停住脚步,看着我,并不说话,只是用手示意我继续往前走。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自己并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是人还是鬼。我更加害怕起来。万般无奈之下,我顾不了许多,拔腿就跑,心里再没有了坟地。虽然一路踉踉跄跄,但没有摔倒。我没命般地跑过那片坟地后,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停住脚步,转身回望。我以为自己早远离了那个男人,然而,他依旧站在离我十来米远处,依旧不说话,仍然用手示意我继续前走。“看来,他并没有害我之意。”我心里暗暗想着。然而,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说话。此前,我曾经听过许多鬼故事,也曾听父亲讲过一些奇奇怪怪的神灵故事。此时面对他的举动,虽然我心中百般不解,而且充满了恐惧,但又不敢开口相问。我只得继续前行,只是不再奔跑。我不再回头去看,但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一直在我身后跟着。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总是跟我保持着十来米远的距离。
我又穿过了几处林子和那个林场。同我想的一样,林场里没有人。过了林场不远,前面又得穿过另外一片坟地,也是这一段路最后一片坟地,而且是最大的一片坟地,更是最幽冥的一片坟地。我突然想,身后跟着我的这个男人是不是……我不敢想下去,心里的恐惧感变得异常的强烈。我忽然想,我从没干过坏事,鬼应该不会找上我的,再说,我背包里带着降鬼的器具,没有哪个鬼敢近我身来。如此一想,我似乎心安了许多。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特意昂头挺胸,穿过坟地时,我还特意装出一幅毫不害怕的样子,不时盯着路边的坟墓,圆睁着双眼。我想,我的阳气越旺盛,就越能压住阴气。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好不容易走完了那片坟地,走完了那段最恐怖的路。往前下完坡,再转个弯,就进了另外一个村落。山里人睡得都很早,村里死一般寂静,看不到灯光,连平日里的狗叫声也听不到。出完村,还得下三四里陡坡,然后再走两里来路,才可到家,中途依然没有任何人家。后面的陌生男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在我身后跟着,我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我不再害怕,也不再去管他。我从路边弄了根棍子,撑着它慢慢朝岭下走去。这一段路正当北风,冻得非常厉害,非常滑。当走到一个很陡的地方时,我突然脚下一滑,屁股着地,朝下面滑去,眼看就要掉落前方的悬涯时,我幸好死死抓住了路边一把小黄竹。我用劲想站起来,但太滑,用不上劲。那个男人依旧站在十来米开外,看着我的情形,似乎很着急,但并不上来帮忙。只是不断用手示意我赶快站起来。我在慌乱中变得坦然,索性死死抓住那把小黄竹,坐在地上休息了片刻,然后用足劲,终于站了起来。
我下完了坡,走完了最后一处偏僻的路,已经可以看到自家所在的院落了。这时,我突然想,不管身后这个男人是人是鬼,我都不能贸然让他随我进村。我停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他依旧停在十来米远处。我朝他深深作了个揖。在作揖时,我突然注意到他身后的雪地上,只有我一个人刚留下的脚印。我心中一惊,但已经没有了害怕。我放下背包,伸手从里面取出一把钱纸,用火柴点着了,烧在路边,又恭恭敬敬朝他作了三个揖后,我转身便走。
我走了十几步远后,再回头看时,茫茫雪夜里,没有了那个男人的身影。我匆匆走回家,进了家门,急急来到神龛前,点了一把钱纸,烧在神龛下,然后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借着烧钱纸的火光,我突然发现神龛上祖父的雕像,很像那个刚刚一路上陪同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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