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已过,天气渐凉,我盘腿趺坐在阳台地面上,背靠墙壁,感受那海风徐徐,看天空浮云游弋,不知不觉,便要朦胧睡去。
“那件事到底是怎样?”昏昏欲睡中,我恍惚听见屋内大厅中母亲压低的嗓音。
“哎,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是父亲同样低沉的回答。
“我分明记得是那个鱼篮……”母亲不甘心地继续道。
室内沉默良久,终听得父亲长叹一声:“罢了。”
我突然从昏朦状态惊醒,心跳的很快,整个人如水里捞起一般出了一身黏腻冷汗,眼前有电影似的情景一帧帧浮现,尘封的往事被慢慢打开,仿若年久失修的铁门,发出可怖的吱呀声,在一片灰尘散漫里,我终究得以看见那失色年代里的憧憧人影和斑斑过去。
那年旧历七月,虽说火星西行,天气渐转,但也是流火的,燥热的,令人蠢蠢欲动的。
村里有一个人首先坐不住了,他便是村里以不讲理著称的文化人,人称“枭大”的。“枭”这个字在小城的方言里并不具备任何褒义的赞誉,它只是全无心肝的代言词。
枭大那天不知为何,异常的兴奋躁动,他摩拳擦掌,不住磨人陪他钓鱼。人们都懒得理会这个闲人,天气又热,又有正经职业要做,哪里有心思陪他,都三两句打发他走。
枭大浑身不舒畅,忽脑中精光一闪,倒是叫他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嗜鱼如命,也十分热爱钓鱼,去找他,他一定会乐意奉陪。枭大突然感觉到一阵诡异的满足感,仿佛久旱之人得遇甘霖,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甚至哼起了小曲儿,拔脚便往那人家的方向走去。
说不巧也巧,那人本职是个乡村教师,今日下午正好有课,枭大到达的时候,见到他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老母亲在念佛经。佛号声声,珠摩玉串,听在枭大耳里只觉嘈杂无比。他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惧感,自己也说不清由来,三两步退至门外,似乎那声浪是有形之体,能将他轻易洞穿一般。
他十分不甘,咬牙切齿,做出各种不自觉的疯魔之状。忽的口袋中传出手机信息提示音,他微微一怔,接着咧开无声诡笑,双眸发出灼灼妖光。
那人接到电话后果然保证如约前来,传说他嗜鱼如命,现在看来的确名不虚传,枭大颔首,心满意足。
那人首先回到家中,放下教学器具,换上钓鱼行装,拿上鱼竿鱼桶鱼线鱼饵,就要出门。
“啊辉,啊辉啊,你要去哪啊?”他老母亲颤颤巍巍地叫住了他。
“妈,我去钓鱼。”他回答。
“我今天感觉心惊肉跳的,你还是不要出门了吧。”老人层层翳障的双眼在昏暗的房内望向他,胆战心惊之下,似乎连眼球也在轻轻震颤。
“妈,你想多了,我天天去钓鱼,还能出什么岔子?再说你不是想吃那新鲜石斑嘛,我今天就给你弄来。”他爽朗笑着,又劝慰母亲两句,便转身出了门。
“啊辉……”老人拦不住他的步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去,良久脸上湿凉,才觉老泪纵横。
阿辉到达和枭大约定的地点,一眼便看见枭大手中拎着一个颜色鲜艳,编制精细的竹篮,竹篾层层叠叠,夹纠缠结,兼篮中间隔设计巧妙,一可放鱼饵鱼食,又可盛装意外捕获到的鲜虾和螃蟹。
于是他惊喜道:“这鱼篮真妙。”
枭大望着他,忽然勾唇笑道:“你要喜欢,就拿去。”
阿辉感觉今日的枭大和往常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加上他此刻的心思全然被鱼篮吸引了去,就更不会去细细追究——他本身就不是那种心思慎密之人。因此他听闻枭大如此说法,嘴上虽也说着客套话拒绝,眼睛却是紧盯着那鱼篮不放。鱼篮亦似有感应一般,在午后日头下愈发闪闪发亮,光怪陆离。
枭大假意恼怒他太客气,口中只豪迈说道:“我们自己人,不用分得太清彼此!要就拿去,一个鱼篮,不值什么。”说着便把鱼篮递了过去。阿辉爱不释手地接过,一时间只觉越看越心仪,谢过枭大千百遍。
他们共同骑着枭大的摩托车到了海边,找到平常蹲点的礁石,把工具摆放完毕,便开始钓起鱼来。
说来也怪,平常不到一小时,阿辉便能收获一小桶海鲜回家和母亲妻儿大饱口福,今天他蹲踞良久,都没半条鱼儿上钩。他甚是纳闷,转头看看不远处的枭大,也收获不多,但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像对有没有鱼这件事并不上心。
他有一丝疑虑,但也只是一闪即逝。他拉上钓竿,重新换了鱼饵,抛下海去,又耐心等待起来。
天色渐晚,阿辉桶内依然寥寥,他眼看着海水即将开始涨潮,便对枭大说:“今天也不知怎么,钓的鱼那么少,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
枭大看他一眼道:“急什么,天还没黑呢。”
阿辉只得又陪他钓一会。忽然一阵风吹来,他放在礁石上的鱼篮就这么一个翻滚,两个翻滚,在礁石边辗转一回,就轻飘飘地,跃入水中。
阿辉当时只顾着扶稳头顶的草帽,伸出手去抓时,已然来不及,探头去看,鱼篮就在礁石下不远处的海面上,随着海水涌动起起伏伏,闪动着诡谲的光,晃晃悠悠地像在向他招手。
他拿钓竿勾它,但就是差那么一点,正在一筹莫展,百转千回之际,忽听得枭大说:“不如我下水去帮你拿吧。”阿辉一听赶忙摆手,哪有这个道理,是自己没看好弄掉了人家送的鱼篮,现在哪能让他去帮自己捡回来呢。又瞟见鱼篮一直在不远处漂浮,这么精细也实在舍不得,于是便对枭大说:“我下一趟水吧。”
枭大阻拦道:“你水性没我好,还是我去吧。”
阿辉一听好胜心起,毅然道:“你忘记我的诨名了么!当然是我去!”是了。阿辉是这个村里出名的水鸭子,水性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脱掉上衣外裤,露出精壮的躯体,仿佛昙花一现的眼花瞬间,他已纵身跳入水中。
鱼篮近在咫尺,阿辉势在必得。
当他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那片他了如指掌的海域,是在什么时候底下有了个这么巨大的漩涡?又为什么,海面那么平静,连鱼篮还在轻轻浮动?
是了,那个鱼篮就在他面前点着头,他甚至能清晰听到它尖细的嘲笑声,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他一点都不想死,不想死,所以他拼尽全身力量努力往外游,可是脚下不知何时攀援了一双手,冰冷的手,无情的手,将他往深渊扯落。
他忽然想起枭大,求助般地望向他,却见不远处礁石上,那个冷心冷血的男人嘴角挂着冷笑,双眸冷冷,蹲在礁石上看他挣扎。不不,那怎么会是人类的眼神?人类怎么会有这样邪异的眼神?阿辉突然开窍了,这一切,不过都是设计好的,今日的钓鱼,那个鱼篮……
原来他才是那条被钓的大鱼啊,传说冤魂替换,必得心甘情愿,才能完满,他终究是成了枉死鬼。他的神识渐渐陨落,濒死之际,他忽然忆起了,今日是七月十三。
与此同时,昏暗房间内,老人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那不是病痛,是一种骨血相连的感应之痛,她听到他在半空叫了一声阿妈,声音冰凉,那么不详,那么决绝,她只觉悲哀如海啸般滚滚而来,铺天盖地,将她湮没。她已经蒙翳的双眼看向那道不久前他踏出的门,有光隐隐然,是的,那是幽冥之光,修罗之光,她告诫过他的,她明明劝阻了他的,可是从此阳世阴司,九幽地落,便是天人永隔。她终于难以承受,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之声。
枭大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滩涂之上,他隐隐想起前因后果,不由后怕难当。他看见好友遗留下的钓竿鱼桶鱼线仍孤零零地摆放在那块黑漆漆的礁石上,像印象派那朦胧的雕像。
太阳早已下山,光明褪去,一切魑魅魍魉开始苏醒,他大叫一声,仓皇而逃。
他没有遣人去寻找好友遗体,亦没有去向好友家属通风报信,他居然到了一家小酒肆,沽酒调笑,吃喝玩乐,为自己找了个借酒消惊的借口,也的确是全无心肝。后来是他人从他醉醺醺的语气中听出原委,才派人去海边,找到泡了几天被冲上海岸的阿辉,证实了他的死亡。
至于再后来,就不得而知了。
画面闪烁着终止。我已经听得呆了,屋内许久再没人说一句话,地板凉湿,海风鼓荡。
听说海纳百川,应当能容得下一个渺弱的魂灵吧,那愿在你博大胸怀内,抚慰安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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