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那是我刚刚回到妈妈身边生活没多久,在此之前我一直住在姥姥家。我妈妈是个贪玩又自我的人,这是自从回到她身边后我所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妈妈。
因为爸爸死的早,我小的时候也是姥姥带大的。长久以来我在姥姥家的精神生活极度匮乏,姥姥从不关心我的需要,只要我没饿到就行,姥姥不会关心我想要做什么、喜欢什么。早上上学的时候姥姥也不会问我要不要梳头发,穿的衣服是不是我喜欢的。那段时期我特别渴望母爱,我想要我的妈妈。每天我都能看到其他同学的妈妈们来接他们放学,给她们绑辫子、穿上漂亮的小裙子,那些被妈妈爱着的女孩们活像一个个跳着芭蕾得小公主。而我是一头短发,穿着不知道谁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和旧裤子。突然我的妈妈回来了,妈妈就像是我的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我再也不想让她离开了,再也不。但我的妈妈并不是为了我而回来的,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我的继父,我妹妹的爸爸。他们一起回来了,还一起租了一间房子,一起住,带着我妹妹,没有我。
那段时间继父因为早年挪用公款而被警察追查,后来他为了躲避被抓入狱就去了外地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藏匿起来。那时候讯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当地人犯了法只要去外地躲避一段时间就可以享受自由。但时隔两三年他悄悄的回来了,后来我听我妈妈说他们是在市中心的马路上相遇的。我妈说她一直很恨他,因为我妈妈怀孕5个月的时候他离开了。但那次的重逢好像是命运安排一样的巧合,我妹妹刚刚三四岁,正需要一个爸爸,他就出现了,我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出生没多久我的爸爸就被杀死了,是真的被杀死了,不是病逝不是意外去世,是被警察开枪打死的。
关于我的爸爸是如何锒铛入狱的,我听说过三个版本。我妈妈口述时没有说他入狱的原因,只是说我爸爸入狱后我姑姑当时没有在公安局找人求情,我奶奶不舍得钱去监狱捞人,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害死我爸爸。我姐姐口述时说明了缘由,我爸爸是为了多赚点钱偷了他们工厂的铁出去卖,被人抓起来送去公安局,这才入了狱。
实际上当时我们家庭情况还算正常,我父母有两个孩子,同时他们每个月的收入大概有70块钱,在八几年那时候70块钱对于一个四口之家来说虽不富裕但也足够支撑一个家庭。但我姐姐说,我妈妈仍不满足,总是抱怨我爸爸赚的太少,家里的钱不够用。因为那时候我妈妈虽然结了婚,却仍然每月给我姥姥一部分钱。另外我妈妈的兄弟姐妹甚多,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三个弟弟。其中第二个弟弟特别受到我妈妈的宠爱,他没有工作,我妈妈总会偷偷的塞一些零花钱给他。不幸的是,后来他因为在夜市意见不平被人拔刀相捅不治而死。我妈妈对她的原生家庭极为忠诚,后面我会主要写一段关于我妈妈原生家庭的故事。我姐姐认为我妈妈爱自己多过爱我的爸爸和我们,我妈妈爱她的原生家庭多过爱我的爸爸和我们。小时候我不懂,盲目的渴望母爱让我完全屏蔽掉我妈妈的负面消息。我就是单纯的认为我妈妈是爱我的,爱我的爸爸也爱我们。
关于我爸爸入狱,还有一位见证人,我的奶奶,我奶奶口述中比较中立和真实,我后来也将所有人口述的故事情节放到一起仔细推敲分析过,这当中包括来自我奶奶、姐姐、妈妈、姑姑和阿姨们的真实记忆。
我奶奶告诉我,我爸爸当初入狱原因是我妈妈长期抱怨家里没钱导致我爸爸偷铁赚外快,得逞几次后胆子就大了,慢慢演变成偷工厂的铁就像随手拿一样简单,可没有人的好运是用不尽的,那天晚上他就是被一个拿着手电筒值夜班的大爷给逮个正着。入狱后我妈妈火急火燎得去我奶奶家里闹,要求我奶奶爷爷出钱赎人,还提议我姑姑去公安局拖拖关系叫警察把人放了。当时我奶奶家还算富裕家庭,爷爷奶奶有储蓄,我的姑姑又是市政府的公务员,拖拖关系也很容易让我爸爸回家。那时候的公安跟现在的公安不一样,用我们当地人的话讲,那时候的公安就像流氓一样,见钱眼开,欺软怕硬。我姑姑当时的地位不稳固,刚刚升了职,屁股下的位置都没坐稳,政府查的又紧,所有公务员的家庭必须干净。我爸突然入狱给我姑姑造成很大困扰,这要是被上面查出来就是黑案底,家里有人坐过牢这对将来升官发财有极其严重得影响,搞不好我姑姑公务员的职位都不保。恰巧我姑姑是一个爱权爱钱的人,不会因为我爸爸是他的弟弟就冒险去公安局求情,我姑姑采取了保守策略,那就是让我爸爸在监狱呆一阵子,因为正常情况下坐一段时间牢就会出来的,而且刚好挫挫我爸的锐气。希望我爸爸从监狱出来后能听话,不要总是伙同我妈妈跟爷爷奶奶搞对抗。
我奶奶说,当年他们都不太喜欢我妈妈,那是因为从我爸爸带着怀了孕的我妈妈去她家说要结婚的时候,震惊了我奶奶家里的所有人。他们一开始不同意,甚至打心眼儿里不认同我妈妈是他们的儿媳妇、嫂子。在八几年那个封建的时代,我妈跟我爸是先有了我姐才结婚的,对于封建思想的一代人来说根本无法接受,加上我妈妈不喜欢读书,我爸爸跟我妈一起后也不再求学,我爷爷奶奶对子女的要求极其严格,我爸爸家中四个兄弟姐妹,除他以外的三个姑姑叔叔均是学士和博士,这令我爷爷奶奶认为是我妈妈带坏了我爸爸。另外我妈妈家庭拮据,我妈妈中学毕业后就开始赚钱养家,这让爷爷奶奶担心婚后我爸爸要帮我妈妈养活一家老小,对他们来说这就算是不平等待遇了。
我姥爷早年是地主家庭的少爷,是读过私塾的人,但我姥姥是农田里长大的姑娘没读过什么书且思想偏激、又及其推崇神佛论。姥姥姥爷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从山东逃命去东北的,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地主家庭被政府打击,抄家不说每个月还要去政府办公室接受批斗,我姥爷几乎每个月都要被政府叫去批斗。所谓批斗就是一群人围着你座一圈,批斗你的祖先是如何压制和剥削农民的,你要为你祖先犯的错承担后果,所以我姥爷经常被皮鞭痛打一顿才回家。我爷爷奶奶都是很势利的人,自然看不上我妈妈,也看不上我妈妈的父母和家庭。
我奶奶告诉我,我爸爸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即使在监狱里这种个性也没能被抑制。他因为跟另外一个狱友吵嘴动手推了对方一下,对方躺在地上就那么死了,真的就像是推了一下门而已。
死的那个人有哮喘,当时因为跟我爸吵架一着急呼吸急促喘不上来气儿,身上没有药,就算我爸爸不推他他也会死。死者家属隐瞒事实,一口咬定人是被我爸爸打死的,法院判定我爸爸蓄意杀人,要枪毙。经几次沟通后对方家人说要三万块钱就私了,不然就走法律程序枪毙我爸爸。我妈去求我爷爷奶奶和姑姑,奶奶虽然想用钱赎人,但要三万,在80末年3万块钱已然是一笔巨款了,我爷爷奶奶也实在是囊中羞涩,我姥姥姥爷也帮不上忙。奶奶爷爷无奈之下只能找我姑姑帮忙,可我姑姑出于个人利益角度不断塘塞我奶奶爷爷。我姑姑也许没想过事情真的那么严重吧,我总是把人往好处想,但实际上是不是如此我并不知道。
后来因为没钱赎人,死者家属刻意隐瞒真相,我姑姑的明哲保身,我爸就这么被警察拉去市内的一个高高的山头上枪毙了……
那时候我才️一周岁,但我仍然记得很清楚,我爸爸坐在一个蓝色的小型卡车露天车厢上,手被人绑在身体前面,他录着牙齿对我微笑,车越开越远,他挥手向我告别。我五舅抱着我,我妈妈和我姐姐在右侧,其他还有一些人在左右两侧但我不记得了……
我们没有真的看着我爸爸被枪毙倒下,只是在山坡的这一头看着他座的蓝色铁皮卡车慢慢往山上的那一头开去,跨过山头,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不知道为甚么我记得这些,从小我就记得,小时候记得更清晰一些,现在好像也记不得那么清晰了,很多细节我都忘记了,越长大记忆越模糊,我甚至记不起我爸爸当时的发型、穿的衣服、还有他脸上是如何泛起的微笑,那种坚毅不愿屈服的微笑里充斥着对这场判决的不屑和清高。他就这么在我的脑海里划过一条痕迹,偶尔浮现,又时常被掩盖。
我爸爸被拖去枪毙的时候我没有什么痛苦,我甚至能看到当时我的表情是没有表情,我能感受到当我爸爸挥手向我道别的时候,我内心没有惊恐、没有难过,甚至没有好奇他要去哪里,为什么向我挥手道别。我应该是在场所有人里面内心最为镇定的一个人,我想我大概在那时候就接受我自己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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