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公历2月23日,也就是公历1月27日,西安大雪初晴的第二天。
那天,天气很好,气温正在回暖。尤其到了中午时分,风越来越来平静,阳光也越发的暖人,用风和日丽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就在那时,我看到父亲的电话打来,以为又是催婚之类的电话,恰好手头正忙,想也没想就拒接了。
过了不久,手机再次响起,是舅舅一条"家有急事,快接电话"的短信发来。内心下意识就慌了起来,短信这种手机功能,除了真有急事,现在都很少用到了,
"你怎么了?"正在和我聊天的同事,估计是看见我脸色突变,疑惑的问道。
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只知道那一刻胸口特别闷,好像被猛地砸了一下。我基本已经预见到要发生什么事。年后一直没有出远门,好像就是在等待这件事情的发生。
"没事,"我佯装着笑说:"回个电话。"
告别同事,我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拨通父亲的电话,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装作不经意的语气,内心还是幻想着只是虚惊一场。
"快点回家,你奶奶不在了,"还没容我开口,父亲急切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嗯…"愣了几秒钟,我淡淡了回了一句。
那种平淡的语气,好像去世的人根本不是亲人,而是一个和我没有任何联系的陌生人一样。
挂掉电话之后,和同事简单的讲了句,也没管他是否明白,就提着纸袋,走向了地铁站。上班的地方,在两个地铁口之间,通往运动公园地铁口的路上,高楼林立,布满了冰冷的影子,我选择了更远的行政中心站。
因为,那条路,有着光。
当温暖的阳光打在银白色的羽绒服上,洒在脸上,身体再次感受温度。这时已经没有人认识我,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冲开,往事一幕幕重现,嗓子和鼻子开始堵的难受,嘴巴用力吸气,气堵在喉咙,不停的咳嗽。
几百米的距离,还没调整好情绪,就到了目的地。站在行政中心的进站口,深吸了几口气,靠着墙壁走了进去,人在失去安全感时,总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想着找个东西依靠。
幸好出门时,手上提着一个袋子,这时手袋的重量,就像生活的责任一样,提着虽然麻烦,却能让我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生活下去的价值。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一个人的生命,真的要借助于某种压力,才能感受到自身存在的意义。
2、
换乘地铁,买火车票,17点到洒金桥,走回居住的屋子,把剃须刀、笔、日记本扔进袋子。
刚想出门时,一眼撇到了书桌上的《目送》,顺便将它扔了进去。
去地铁口的路上,走进一家粥店。喝粥,喝粥是在外地工作多年的习惯,每次生病时,我都喜欢一个人去喝粥。
"老板,你们这里面哪个粥最甜?"我看着菜单问。
"最甜?"老板没有思索,立即说出:"南瓜粥,南瓜粥最甜,还可以加糖。"
"嗯,帮我放些糖,"以前但凡甜食,我从来不碰一口,好像从几个月前开始,越来越喜欢甜食。
"好苦,"吃了一口,我问:"能不能再放些糖?"
"南瓜本来就甜,再放糖,就腻的不能吃了,"老板好心的提醒道。
"没事,再帮我加点。"我继续坚持。
"那糖给你,你自己放。"老板拗不过我,把糖放在桌子上,就不在管我。
加糖,吃粥,我坐在小店的角落,靠着墙,呆滞着目光,重复着这个动作。
这么多糖,嘴里丝毫感觉不到粥的甜味。
生命是一直苦,还只是现在苦?我再次问自己这个一直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次,我有了答案:一直都苦。
对于奶奶来讲,她是一直都苦吧!
辜负,辜负这个词语,是对奶奶一生最精准的诠释。年轻时,被爷爷辜负,自己养大三个孩子,中年时,又被自己的孩子辜负,开始养着几个孙子孙女,到老,又被孙子辜负。
奶奶这一生,都是这么苦,就像我此刻嘴里腻在嘴里的粥一样。
3、
喝完粥,坐地铁到五路口时18:00,时间很充沛。出站时,眼睛忽然模糊起来,一种可怕的恐慌感袭来,我用力的睁大眼睛,却根本不认识一个字,胡乱的随着人流走了出去,不停在地铁站里转圈,就是找不到地铁的出口。
在地铁站耽误不少时间,等到进站时,西安到潼关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停止检票。
"额,回不去了,等到明天吧。"我心中一慌,对自己说道。
"哎……"一声叹息在我耳边响起。
"乌鸦?"我讶异的回头看到他,愣了半天,终于不再精神恍惚。
"真的回不去吗?"叫乌鸦的男子站在出口问,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让我选择其他的路,他从来都不会逃避。
对于他,我一向都言听计从,快速的查了下汽车票和高铁票,汽车还有30分钟,火车票没时间退退,立马跑回到五路口,从1号线,赶向纺织城的汽车站。
纺织城在西安的最东边,等到汽车站的时候,已经停止售票,这都在预料之中,原本就只是想试试。
这时,还有最后一个选择,高铁。北客站在西安的最北边,运动公园的下站,也是自己第一次上地铁的地方。
从中午两点开始,一直折腾,折腾来去,又回到了原地。
这好像就是自己人生的缩影,总喜欢胡乱的折腾,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地。
4、
到北客站时,时间还早,坐在候车室,我拿出袋子里的《目送》开始翻看。
目送,目送的意思不就是无能为力吗,不就是无能吗?我也在试着努力,努力到头,却还是一点用都没有,如果有用,我怎么还是见不到奶奶最后一面?如果努力根本没有用,那我们为何要努力?
我不知道,就像希梅内斯的那首诗歌一样。
北客站候车的椅子上,我轻轻撕掉了《不相信》那一页,在上车时,把书丢进了车站的垃圾桶。这么多年,我只买过书,从来没有撕过书,扔过书。
高铁只能到华山,华山到潼关还有不远的一段路,到了华山用滴滴叫了出租。
在回潼关的出租车上,忽然很想看目送中那篇《魂归》,我让司机开了下灯,打开袋子,摸了个空,这才恍然,书已经被我扔了。想起自己曾经写过一篇《生命是一场场目送》,一遍一遍的看,司机可能从反光镜中看到了我,没有询问,只是关上了灯。
坐在回家的车上,我扭头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夜色,夜色中冷白的灯光,灯光下孤寂的马路。窗外的景色不停的从眼前飞驰而过,再离我远去,到底是我抛弃了它,还是它扔下了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纯粹的理性主义者,不会哭哭啼啼;我也一直以为亲人离世时,我会洒脱的如庄子一般,鼓盆而歌;一直以为伤心从来都不是哭的理由,只有傻才是,而我又不傻,怎么会哭呢?
外婆去世时,没有哭,爷爷去世时,自己也没哭,可是这次,我为什么会哭?
对,我不会哭。
等到回家,我已经彻底调整好了情绪,我相信,在接下来的一周,我再也不会哭,即使奶奶下葬的时候。
5、
守夜时,我遇到了一位和奶奶同岁的老人,她也一个晚上了没睡,一直给我讲着奶奶的家事。
她说:你奶奶一直留有私房钱,锁在一个箱子里,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是在你奶奶过世后,整理她的衣物时发现。钱的下边还压着一张纸,你是有文化的人,来看看这张纸的内容。
我翻开那张折叠整齐的白纸,上面的字迹颤颤抖抖,像是好久不用笔的样子,这是奶奶的字,小学她总帮我写作业,白纸上的字是写给三叔,三婶的:
我们家境贫寒,日子过不到别人前头,你们可能拿不出我下葬的钱。但是这些钱,不要乱动,一定要用在我下葬的时候——用来招待好乡里乡亲,外乡客人,鸡鱼都不可缺少。我不像你爸那么有本事,死后,给后辈留不下什么,只能尽力给他们留个好名声。小明已经到结婚的年龄了,他还没娶媳妇,不能因为我的事给村里的人说闲话,不能因为这事丢人,让外村的女孩子不愿意嫁过来。
看完这张纸条时,是凌晨五点钟,我慌乱的逃出房间,跑到黑暗的马路上,零下几度的气温,依然让我眼眶发热。
奶奶至死都在为我着想,连入葬都在照顾我的婚事,而在她生前,我到底为她做了什么?
再次回到奶奶的灵堂前,看着盘子里放着的烟,忽然想点燃一根,把它下咽。我知道烟是苦的,我想尝尝苦涩的滋味,兴许这样,我更能理解奶奶这一生的苦。
"喂,停下,"就在我伸手拿到烟的那一刻,叫乌鸦的男子再次出现,他拿过桌子上的烟,递给我一块糖:"吃了它,它比烟更管用?"
"生命是一直苦,还只是现在苦?"在我吃糖的时候,乌鸦站在不远处玩味的问。
"一直都苦,"我低着头。
"是吗?抬起头,再讲一次,"乌鸦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一口咬到含着口中的糖,慌乱的改口:"现在不苦,那是,那是因为我嘴里有糖。"
"真是蹩脚的辩解,你真的有感受到生命的苦吗?"乌鸦坐到床边,拿出一张白纸,一支黑笔,边画边讲:"生命是一直苦,只是你根本不苦,至少现在的你没有尝试过生命的苦。"
白纸上,一半画上了黑色,一半依然是白色,黑色的那边,乌鸦写上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名字,白色的这边,他写上了我的名字。
"看懂了吗?"乌鸦手中的白纸竖起,对着我:"生命是苦,只是你的生活根本不苦,就像这张纸,黑色的阴影中站着你的长辈,你一直在阳光能照耀到的地方生活,你生命中的苦,早被他们吃光了。"
"他们吃了那么多苦,留给你的……"乌鸦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的看着我,轻声道:"是你口中的糖。"
"不,不是,"我慌乱的抱着头,努力辩解:"我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生命真的太苦……"
"闭嘴,"一直和颜悦色的乌鸦,打断我的抱怨,目光凌厉盯着我:"你哭泣根本不是伤心,而是痛恨你自己的无能。"
"你痛恨自己,在有物质能力关心奶奶时,却没给她任何回报;"
"你痛恨自己,在自己处于人生低落期时,完全忽视了对她的关心。"
"你痛恨自己,在亲人渐渐失去,渐渐老去之后,你还亏欠他们。"
"你更痛恨自己……"
讲到这里,乌鸦的声音渐渐温和下来:"可能你只是害怕,你害怕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害怕辜负他们的期望,害怕对不起他们吃过的苦。"
"嗯,我是害怕,我害怕活的像他们一样苦。因为他们那么苦,就是不想让我再苦下去,我怕,我怕过不好自己的生活……"我再次哭泣起来,向乌鸦吐漏着内心的恐惧,迷茫,自卑。
乌鸦依然坐在床边,他没有安慰我,他从来不会这样,他永远那么理性,永远都习惯在不远处看着我,鼓励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
等我哭够了,他身影已经消失,床上有一颗还未拆开的糖。
我拿过来,含在口中,真的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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