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消寒图上的素梅已渐渐花开如霞,何夕走上前去用朱砂点红了最后一瓣。完成了翘头屡上的最后一个花色,一双鞋也在漫长的寒冬里得以制成。九尽春来,举目,乌篷船已在一片新绿中摇曳。
将剩下的朱砂倒进温水里去,要将蚕种一一浸泡一遍,此为浴蚕。这样一来,只有生命力强的蚕种方能存活。但愿去年迎来的蚕神,能听得进人们的祈愿,让今年的蚕茧再来一个好收成。 何夕拾起一枚茧,画笔轻点,一张清秀的脸在雪白的丝茧上呼之欲出。
那便是要提起去年何家樟树初成形的时候。江南水乡人家,每每在得女儿时,植上一颗樟树,待稚嫩的枝丫逐渐粗壮,过路媒人便知此户有女初长成。傍晚水光投射在马头墙上光影斑驳,黄梅戏的曲调从高戏台穿过曲折的弄堂执拗地来到何夕耳旁。正是一天中听戏唠嗑闲话家常的时候,何夕将蚕从房中取出,放于庭中照料,不如说是观赏,看他们个个膘肥体壮肤如凝脂,何夕打趣它们为“蚕玉环”,心里微微生出成就感,不禁跟着哼起戏调来,心里暗自好笑,这调怕又是哪家婶婶耐不住大家的推搡硬被赶鸭子上戏台了。怕蚊子惊了这些簸箕里尊贵的“公子夫人”,起身预备拿蒲扇来,抬头却看见媒婆的脚跨进了何家大门,一身人间烟火气。
一把木梳,两节头绳,几尺鞋布送到父亲手上时,父亲同媒婆在打听着什么,太远,虫鸣扰耳听不清,只记得父亲的脸上泛着荣光。
当东西交于何夕手上时,何夕明白这是纳彩,她曾目睹两个姐姐接了彩礼喜上眉梢的模样,怎能不知这是婚俗六礼的第一礼。若女方能回敬一双鞋,一方手帕,由媒婆取回男方,便是亲事八九不离十了。
独坐窗前,正是处暑,湿热,何夕将镂花松木窗支起来,便来了风,有樟树的味。家家户户的樟树镶嵌在黛瓦白墙深处,用绿叶掩映了水乡的内敛,护着它的小家碧玉,不言语,不声张,随了水乡女儿家的性子。探头出去,自己的那颗树枝干竟已如碗口大小,果真是到了待嫁的年龄?纳彩的是个什么模样的人?瘦或是胖,高亦是矮,达礼还是粗鄙,父亲也只道是个大户人家罢了。何夕开始埋怨起这樟树竟长得如此之快了,明天起,一口水也不能给它吃了。
将鞋布搁于案角,盘算着哪只乌篷船带来的桑叶更物美价廉,何夕开始预算下个月的收入支出。找出墙角的算盘,随着“三去七进一,四去六进一……”,手指像花旦跳舞,账目却一目了然了,拿本儿记下,手肘却不经意碰掉了那几尺可怜的鞋布,上好的罗锦掉落,受了惊吓般弹开,藏于其中一张雪白的娟绸映入眼帘,有字为:“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稀奇,未曾见过布中夹字的。拾起绸子,定睛一瞧,《诗经》中的句子,何夕认得。只是这字看得出功夫,且这功夫仿佛要挣脱了字本身,先于字来到人的眼前。这让何夕意外,这样独树一帜的行书,跌宕有致,兼纳乾坤,她也只是偶然间在古籍的插图中得以欣赏,自己曾经花费多时从图中临摹,都不曾学得半点神韵,这位公子竟可以游刃有余。
何夕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好像在此之前,它都寄存于别处一般。
可曾见过?何时何地?
再拿起那把木梳,两节头绳,好像也没有事先那么碍眼了。这上好的罗锦鞋布,若是制成自己最拿手的翘头屡,倒也不难。
莞尔,大门口河堤上的樟树好似响应了某种感应,也显得愈发挺拔苍翠了。
今夕何夕(一篇有江南水乡韵味的小说)
每每在得彩礼时,饭桌上总是热闹的,母亲总要叮咛制鞋要事,如若看出女儿有应了婚事的意思,便又急着和父亲琢磨起婚期的事情来。两个姐姐都已嫁做人妇,当年为应婚事制出的鞋没有不被婆家赞叹的,都夸何家女儿好教养。可偏偏今日,饭桌上倒是一如往常,都无视了今天这礼。何夕急得将糯米嵌藕咬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来,她有事要说,等着人开个头。
“母亲不如传授我虎头的苏绣工艺?”何夕侧目,望向母亲,心里打鼓。
多少次母亲教诲,让自己习得大姐二姐练习翘头屡的虎头工艺,都被自己逃掉了,当时只想着学这作甚?嫁作人妇自讨没趣罢了,若果真到了那一天,随便绣上几笔便可,以自己的刺绣功底,该是不难,可曾想到今日,竟有些不想随便了。
母亲怔怔地看向何夕,那碎发挡住了鹅蛋脸上泛着的红晕,母亲伸手想将那头发搁置到囡囡耳后,那丫头却逃去厨房取莼菜汤了。她尚在琢磨这孩子不知要赖到娘家多吃几年粮食才肯将自己嫁出去,没曾想这便是想着答应婚事了?父母亲的眼光碰到了一起,随后母亲便用温润的嗓子给出淡淡的一句“你愿意做,便愿意学,这自然是好的”。
从那以后,纳底,制鞋面,最后给鞋加上虎头,虎头上用祖传苏绣点缀,每一步,何夕都如对待那“蚕玉环”,没有半点疏忽。
再说回来,那画好的脸在丝茧上呼之欲出,何夕将画好的蚕茧立于窗台,细数已是第七个。这些茧上的脸或细眼长髯,或鼻如悬胆,皆面如冠玉,各有风度。到底哪一个更像他?
满载商品的乌篷船沿着运河蹒跚而来,远处传来船夫的吆喝,何夕将画好了的茧装入瓶中匿于床底,闻着声儿便下了自家的埠头,拿了铜板早早候在了那里,她要置办的是今年清明祭蚕的物件。
水乡人家清明大如年,清明夜自然是热闹的。
从锣鼓喧阗中,何夕听出了团圆的味道,不自觉中竟然想起了那纳彩的人儿,从处暑到立春,那双紧赶慢赶花了将近半年光景才做出的翘头屡摆于案首了,过程中何夕生怕媒人来催,可曾想做好了却始终等不来取信的人。许久没有消息,一打听却说是出了远门了,何夕想,不管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今日大概也回来家乡了吧。
小运河上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船只汇集起来,船只上的光将小运河染亮了,变成金色的龙蜿蜒在苍茫的雾色中,人们赶庙会,轧蚕花儿,听戏,看高竿船表演。可是这一切,似乎都与她何夕没了干系。人声鼎沸入不了耳,何夕忙着听心事。
恰好一只纸鸢莫名从空中落下来,不知夜色正浓,怎会有人有此兴致。奇怪得是,那家伙不偏不倚,正挂在何家樟树上,像一封急需被打开的信,何夕心中一颤,莫非?……
兴奋又埋怨自己的兴奋,紧张却不知为何紧张,怀着一股何夕自己都无法说明的心绪,她下了楼,然而又跑上楼去,取了那头绳戴在发髻上,胡乱照了镜子,便匆忙去到了樟树那里。
可惜小径的青石板上并没有人。弯弯曲曲安静地伸向远处,每隔一段就拐角延伸出去一个埠头。这埠头通向小运河,直到伸进小运河的膀湾里去。好似这水乡的路必然要在一定距离就跟小河亲密接触一下,不然就要将自己渴坏一般。即使这么长,看不到尽头的路都只有何夕一个人,所谓的万人空巷,不过如此吧。
取下风筝,翻看两侧,小孩子家最平常的玩意儿,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大概是哪个顽皮的孩子不听劝,夜里任性一回弄丢了风筝吧。
唉,女儿家的这一声叹气,惹得樟树落了叶。叶子掉到水面上,掉到经过的乌篷船上,落到了船上正表演缫丝的蚕娘身上,精彩的表演引发掌声不断,没有人察觉得了这掉落的小小的叶,唯独这家伙掉进少女的心坎里,发出了重重的回声,那声音说樟树慢些长,兴许还能多等些时日。
今夕何夕(一篇有江南水乡韵味的小说)可惜时光一去不复返,蚕们贪婪的咀嚼,当一种生物把情欲,听欲,香欲全部化为食欲的时候,是不是该单纯快乐许多?从清明到如今立秋,最后一批蚕都从小蚕妞结成了蚕茧,每一批都不过十几天光景而已,她们便完成了人生的使命,何夕摸着即将被父亲挑去市场的丝茧,竟有些不舍,终究要被贩作铜板,我当初就不该对你们有所怜惜。而我何夕又何德何能,生儿育女安于使命如母亲如姊妹,我又何必作出一个蚕娘不该有的奢望?
或许是命中不该有吧,罢了。细看那樟树也像是不愿长胖的女儿家看着自己愈见丰腴而显得有些羞于见人了,可瞒不过那眼尖的媒人,“哟,这树是不能再留了,得有一个去处。”她们跨进门,又出去,皆留给何夕几尺布,那布或素纱,或花罗,或蜀锦,何夕都一一打开查过了,没有娟绸没有诗经更没有跌宕有致的书法,个个空洞如被抽掉灯芯无精打采的灯笼,如何照得亮今后的日子?
母亲总云淡风轻地说“蜀锦好,也是个大户人家。你的两个姐姐还求不来这样的福分呢。”何夕望着镜子里母亲花白的头发,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放在自己乌黑的头发上,那把随罗锦而来的梳子在母亲手上是那样精巧,不经意间木头划过脸颊的时候,逗红了女儿家那双水灵的丹凤眼。
“母亲年轻时候有没有喜欢过哪家公子?”,何夕轻问。
“傻孩子,什么喜欢不喜欢,嫁做人妇之后便明白,家才是最重要的。”
那这把梳子送予母亲了吧。
何夕将床底的茧取出,隔绝空气,里面的蛾子多半死去了吧。何夕默念对不起,也不知是对那人,还是对那蛾,或是对自己。闭眼将茧从窗户一个个抛出去,茧遇水漂于水面,一个接着一个,排成长串,那些曾经一笔一画一根眉毛一颗牙齿仔细勾勒的脸皆付诸东流,或钻于水草,或奔流入海,或坠入河底了。
今夕何夕(一篇有江南水乡韵味的小说)再说取了榜眼的公子回到家乡,才发现那颗苍翠碧绿的樟树早已不在了,河堤上空了出来。都说那棵树做成了女儿箱随陪嫁的妆奁去了远方。倒是那双鞋不知如何辗转来到他手中,那般细致的女红和刺绣惹得人多看几眼,这才发现有人竟体贴的为主人做了鞋垫,取出,惊诧于垫上绣的荷,那般出水芙蓉的样子,让人记起荷兮——何夕。
远处传来戏台上飘来的曲儿声,只闻有人在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已是大寒,南方少有雪,今年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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