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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似新婚良宵,执手泪眼,说一句携手共白头。

恰似新婚良宵,执手泪眼,说一句携手共白头。

作者: 瑆箫 | 来源:发表于2023-02-03 14:01 被阅读0次

    静训出阁之前,尚书府愁云惨淡。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将女儿绣架上的燕子都哭花了。父亲也长夜嗟叹不休,只余八字相赠:“君君臣臣,时也命也。”

    她要嫁的并非什么匹夫纨绔,相反,将门聂氏功勋累世,入阁封疆。更奇的是族中辈出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多少宗室女宁可守寡都吵着要嫁。如今的聂将军聂惟贞,便是尚了颐宁帝姬,而静训和将军幼弟聂牧则的婚约,也是宪帝下的旨意。

    聂将军和静训之父有怨,私怨。两家有仇,世仇。名将和良臣反目,对大恭的社稷不利。宪帝多次从中说项,却毫无成效,这才希望用一场联姻止戈为武。

    亲兄镇守边塞,聂牧则却自小在帝都长大。方寸之城困不住他的将门野性,刀枪骑射愧杀绮罗子弟,十七岁就已官拜九营统领。最是一年秋狝出风头,战靴蹬着迅猛无匹的踏云乌骓马,弓开满月箭走流星,熊蹯虎皮悬在腰侧。明珠少年咬紧腕带下巴一扬,四时好风光。

    宪帝与聂老将军是八拜之交,更将亲妹嫁给挚友。老将军幼子养在宫中,宪帝疼他胜过亲骨肉,连太子都眼红。太傅授业解惑几十年,最头疼的便是这位聂家六郎,可每当戒尺高高举起,又不得不因宪帝的宽纵轻轻放下。

    宪帝搂着不安分的外甥,指着下首那个杏子红单衫的小姑娘劝他:“阿非,你看蔺家小女,多安静啊。”

    那时牧则还没有取这样一个狷傲的表字,却已将世间规则驭在脚下。他昂起头,不以为意地问:“哪个蔺,吝啬的吝?”

    蔺尚书掌户部,户部管财政。聂将军行军打仗,朝廷拨军饷都要经过蔺尚书的批文。两家历来交恶,蔺尚书自然不会大方。静训比牧则还小几岁,却已承袭了满腹经纶的家风,闻言答道:“是‘负荆请罪’的那个蔺。”

    战国时的将军廉颇居功自傲,羞辱拜位上卿的蔺相如,后者却以家国为先一再避让,最后廉颇负荆请罪。将相和的隐喻,文与武的对立,静训话藏机锋,无心者听听便过去。牧则却笑容欠奉,破天荒没受旁人撺掇去打野兔。

    那时静训就明白,此人绝非太傅口中的不学无术,他以父兄为圭臬,寸步不让。牧则也清楚静训更不是文弱可欺,但凡触及她引以为傲的家族,绣针也会成为无坚不摧的利器。

    洞房当夜牧则散漫地挑起盖头,像揭开两家虚与委蛇的遮羞布。静训一时被松明灯晃白了眼,逐渐澄明的视线冻结在他嘴角。

    两个人虽说容貌登对,可过分悬殊的体魄简直触目惊心,蔺氏家仆都是一脸羊入虎口的不忍之色。牧则连畋猎佩戴的铜护腕都没摘,喝交杯时触手生凉。静训不慎碰洒了酒,将嫁衣的朱色浸得更深。牧则扔开酒樽,嗤笑道:“你姑母是太妃,长姐是太子妃,连堂妹都许了亲王,我还以为你们蔺氏女非天家不嫁。怎么,你是哪里不如她们吗?”

    “是的。”静训颔首同意,“所以只能嫁给你了。”

    牧则一愣,抱起臂冷下脸。直到众人离去,灯烛矮了半截,静训才忍不住问:“你怎么还不走?”

    “去哪儿?”

    “书房厢房,亭阁祠堂。你不去我去。”

    牧则定定地专看她,半晌过后才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家顶不满意这桩婚事,你也顶不满意我。我若是冷待你,岂非正合你意?”他扬手扯开嫁衣,“我偏要与你恩爱无疑,如胶似漆。”

    嫁衣里头只有一件襦袢,扣子是蒲纹璧的样式。牧则用指尖感受那玉扣凹凸的格纹,像攥住自己起伏难定的心:“这扣子……蔺相如的完璧归赵?”

    “你或许也听过宁玉碎,不瓦全?”

    牧则笑起来,笑出山雨欲来的气息。像衣帛碎于床榻,玉屑铺在脚底,揭开就是血淋淋。

    帐落灯灭的最后一刻,他说:“那就如你所愿。”

    牧则料定静训要卧床几天才能下地,可翌日拂晓她就起身梳妆,绾好蝉鬓,傅粉点绛唇,完美弥补了她遗失的好气色。

    静训自菱花镜回眸,点头莞尔,牧则挑衅的笑却凝固在脸上。

    入宫谢恩的画辇里他们分坐两侧,牧则率先跳下,故意展臂相扶。静训下意识闪躲,但很快调整情绪,将玉镯拨到腕间青肿处,轻轻搭上牧则的手背:“有劳夫君。”

    这似乎令牧则更加不悦,宪帝连声叫他:“阿非,阿非?牧则……怎么了这是?”

    聂将军笑道:“舍弟失礼了。良宵苦短,兴许昨夜闹得太迟。”

    蔺尚书气得差点内伤。

    武夫就是武夫,这位人人称赞的聂二郎再稳重,还是一样谈吐粗鄙,不忍细听。

    宪帝尴尬地呷了口茶,将话头引回正事:“蔺爱卿啊,边将的搭放银为何不批?”

    “边将确有立功,皇上赏银十万已是天恩。而今北方天时亢旱,三个州府庄稼无收,国库自当撙节用度,以备灾民不时之需。”蔺尚书答时行礼如仪。

    而聂惟贞据理力争:“可例银不发,将士难免生出怠惰之心。北有乌桓南有强楚,若敌来犯,措手不及。”

    “我大恭百年基业,何惧蛮夷!唯裁兵,才有余钱可发。可聂将军总是不允,莫不是养寇自重?”

    蔺尚书极少如此失态,何况这罪名太重,若非宪帝打圆场,必将难以收场。

    牧则听着父兄保家卫国的故事长大,对二哥聂惟贞尤其崇敬,闻言自然怒从心起,拂袖就走。出宫路上静训怎么也寻不到他,一来二去竟然迷途。

    父亲过往反复强调,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去的地方不能去。所以静训对皇宫的认知只限于上下学必经的侧道,当她发觉误闯园林湖心岛,为时已晚。

    岛中香泮栽满珍卉,船坞传出的女子笑语也跟着香远益清。为首之人掀开帘栊,锦缎秋罗,珠箍环珮,正是备受荣宠的怀嘉宗姬。怀嘉的父王为国战死,她遂被宪帝接入帝都教养。这和牧则的境遇极其相似,怀嘉理所当然将彼此视为天生一对。

    静训幼时病弱寡言,每遭欺凌都是长姐徽训前来解围。长姐自有高华风调,无人敢置喙插嘴。如今长姐身怀有孕,却被她们质疑胎儿的来历。静训不卑不亢的姿态仿若太子妃亲临,众人顿时吓到噤声。

    唯有怀嘉执扇轻笑:“自家丑事不藏好,反倒怕人说,这是什么道理?”

    长姐是宪帝钦定的太子妃,可她嫁的却是另一位庶太子。嫡太子因犯下大错被废,软禁于行宫别苑,长姐只能改适新储君。

    废太子不死,谣言不止,人心如此,这是没办法的事。静训也随之微笑:“宗姬所言,凭据何在?若亲眼所见,不报是欺君。报了,得罪太子。明慧如宗姬,定然不会欺君又欺储君,如此看来,宗姬只是信口雌黄罢了。”

    怀嘉扬袖起身,可横在面前的已然换了一身燕尾青的窄袖箭袍。男子手劲极大,笑得却轻巧:“还记得总角之年,舅父也开过我与宗姬结亲的玩笑。改日宗姬大嫁,生儿育女,遭人非议的时候我是认呢,还是不认?”

    他言语孟浪,女眷们都羞得不敢抬头。怀嘉气得脸色发青,牧则头也不回地带走了静训。

    这让静训念起多年以前,午后的御书房,藏在典籍之下一只山燕子。破了茧的蚕、朝生暮死的蜉蝣、腥臭的比目鱼,她已经历许多,唯有这娇小疾飞的山燕,没有绝佳射术不可能猎到。捉弄过她的王孙都乐见其成,始作俑者却懒洋洋地拨开脸上的书,长腿往书案一架:“烦不烦?再吵练武场见。”

    静训知道那些讨厌自己的人都是因为牧则才不敢接近,却不知道喜欢她的人更是如此。

    出宫时一路缄默,直至回到府中静训才轻声喊停。牧则慌张地松开手,终于想起她腕上有伤。

    为静训敷完药,牧则离开前脚步凝滞,两个人都欲言又止。

    你去哪里了?

    一直都在你身后。

    他们终究还是没话说,不可说。

    南楚进犯大恭,是在次年的樱笋时节。

    宪帝穷兵黩武,大恭山河日下,此战来势汹汹。为防细作,君臣之间的商议定策皆是保密,所以当静训得知牧则即将南征之时,他连臂甲都配好了。

    “我同你一起去。”

    牧则擦拭着錾金枪,头也不抬道:“你去?去做什么,替你爹背后捅我一刀?”

    静训的目光一瞬不瞬,许久没在白天相见,他似乎是瘦了些。

    “聂家自大恭开朝征伐沙场,遭逢无数攻讦算计。我爹六子存二,以身殉国,那群虚谈废务的书呆子又做过什么?当初若非蔺尚书拒绝救援,我二嫂和侄儿也不会死在孤城!这回户部要是再给我二哥使绊子……”他话未说尽,呼吸却滞涩起来,“你多保重。”

    静训没再强求。早春的天还寒着,她将叠好的佛青大氅交给牧则的贴身随从,便拂开攒列的花木,又隐到深庭中去了。

    北部大旱,南边却是汛期。南楚毁堤泄洪,淹死大恭百姓无数。州牧只能召集士兵拓宽河道,却又顾此失彼,因兵源不足而连战连败。

    行军到此的牧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掘土填河,州牧和郡丞大惊失色地劝阻却被收押,和发国难财的贪官关在一起。可又能怎么办呢?谁让他和他的兄长亲舅一样惹不起。

    牧则率骑兵日行五十里,与聂惟贞的侧翼成功会合后不到半年就推至南楚腹地。捷报传回,洪涝竟也得到全盘控制。

    洪水泛滥而出,常人大多想到扩宽河道,可这必然导致流速下降,河沙淤积,最后适得其反。而收紧河道却能加快流速以水攻沙,切中要害地清淤防洪。

    聂惟贞赞不绝口之余也颇为诧异:“阿非什么时候钻研起了治水?”

    牧则摩挲着那件佛青大氅,隐晦的怔然渡进半盏将熄未熄的竹篾灯火里。

    可就在受降南楚的当天,使节笑问:“真以为大恭胜券在握吗?”

    使节以颈撞剑,鲜血溅上大恭驿卒加急送来的战报。原来南楚只是声东击西的弃子,乌桓早已率领主力军队,奇袭大恭北部三个州府。

    牧则骤然瞳孔放大,筋脉涌动。踏云乌骓仰首长嘶,被主人驾驭着往北奔去。才对牧则有所改观的众人纷纷叹息,到底还是年轻莽撞,难堪大任。

    可是北边的重镇崇州早已被乌桓重重围困,静训也困在那里。

    她本是代父前来救济灾民的,却遇上这场浩劫。那时驻守崇州的仅有残兵两千,她可以弃城独逃,但她没有。她还将精米和宅邸全数留给将士养精蓄锐,自己则与城中百姓一起食糟糠睡陋巷,决意共生死。

    乌桓人遣出吕公车,搭以硝火重弩猛攻,城门数次濒临失守。九死一生的时候,静训下令砍屋伐木,用以制造云梯。云梯原是攀登的攻城器械,可当梁柱自几十架云梯推落,树干吞饱了射过来的火矢,朝着敌军熊熊滚去,如同天降业火。

    敌军损伤惨重,由攻转守。好在崇州四面环山,不怕耗不死城里的人。

    牧则只花了半个月就赶到崇州边界,可连绵山地不适合骑兵行进,几处豁口也被敌军堵住。此时只能形成更大的包围圈,以牙还牙地打消耗战。

    可牧则等不了,参将分析地势,他指着山形图一处:“我从这里进城。”

    “此路名为祭酒岭,需要远绕百余里方能进入。再有此路道险难行,乌桓伏兵……”

    牧则却已走出帅帐,他只带了几名亲卫,数日后就用血和火点燃祭酒岭的黑夜。云海如沸,夜风燎燎,敌军慌忙撤出山坳,再不敢轻易上前。

    崇州城内早已饿殍遍野,发现一个活人都不容易。找到静训是在第五天,城西医馆是崇州仅存的几座完整建筑,只供伤兵和老幼居留。但百姓都承了静训赈粮和守城的情,无论如何也要将位子让出。更何况她的腹部日渐隆起,像所有人都渴盼的新生和希望。

    北疆早寒,静训卧于草席,大片大片的枯荷与芭蕉盖在身上,却还是冻得唇色发白。牧则伏在床侧,手抖得几乎解不下大氅系绳。指尖才触到静训脸颊,她就睁开了眼。

    “保住了吗?”她目光微茫,是守城的执念令她做梦都在问这句话。

    牧则埋首不语,大夫便答:“保住了。”可大夫刚刚才同牧则说,孩子没保住。

    仿佛昨日还在酣春花阴里告别,今夜却秋露已深,连牧则血色的肩铠都覆上银霜。

    静训回过神,立刻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神情从困惑到难以置信,终至死水般平静。良久后她抬头,看向牧则的美目里有泪光波动:“尚是秋天,你的鬓发怎么有雪呢?”

    牧则握紧她的手,眼眶也通红,想了想才说:“大概是老天罚我,新婚良宵时没说白头偕老。”他带她一齐抚上大氅的暗纹,“这绣样,是不是那年我打给你的山燕子?”

    静训点头,牧则道:“可后来你放飞了它,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因为你不是笼中鸟,你是飞在天际的鸿鹄。”

    牧则愣了愣,怅然而笑:“于我而言,这只鸟不是山燕,是填海的精卫,是神鸟。它的羽翼下绣着我夫人的治水良计,南边再无洪涝,百姓安居……你放心。”

    他们的泪汇成一线稚水,她终于哽咽,唤了声牧则。

    回应她的是掷地有声的口吻,吻在她手背上。

    “我在。”

    这一战打到了岁末凛冬,牧则找准时机与大恭边将相互策应,自祭酒岭突围杀出,里应外合地焚去敌军的半数军备积粟,也烧通了一条坦途。平地从来就是他的天下,

    彼时敌军也自食其果地消耗良久,很快挂旗投降。

    此役过后,乌桓撤出大恭,聂家名望更盛。宪帝欲赐王爵,文官们罢朝抗议,风波不息。

    没过多久,蔺尚书和门生更是集体上谏,弹劾聂惟贞拥兵自重,有意谋朝篡位。

    宪帝虽然对外强硬,对内却过分慈悲。他知道蔺尚书是好意,亲外甥也不可能包藏祸心,不过是大恭百年来根深蒂固的文武利益冲突,无法判定对错。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君王。

    宪帝早年征战落下一身伤,又因废立太子之事忧愁烦闷,积郁成疾。他在某次早朝过后猝然惊厥,仅过了两月,太医就无奈宣布百药罔效,举朝上下都慌了。

    临终之前,宪帝最后一个见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牧则。

    静训拢着长袖在红墙白雪之下等他,却先被蔺尚书拉到了青琐闼旁。梁枋刷着五彩斑斓的釉,父亲的脸上却灰暗无光:“为父会想办法,让你与聂非尽快和离。”

    “父亲?”静训急呼的同时,丧钟失控地在宫闱上空回荡九十九响。蔺尚书朝着宪帝的宫殿颓然跪下,掩面痛哭直至力竭。

    蔺尚书悲痛过度,甚至没能参加新皇的践极大典。他的骤病其实更多源于自责,是他带头弹劾聂将军,才诱发了宪帝心中的痼疾。宪帝唯有一位拜把兄弟、一名亲妹和一个嫡女,而这三人都是聂惟贞的至亲。

    父亲病后,静训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蔺尚书推却女儿吹凉的药勺,忽然问:“你也觉得为父迂腐?”

    静训忙说不敢,倒不是父亲严厉,因她是幼女,向来被全家视为掌上明珠。在另一个人出现以前,父亲曾是她唯一的神明,抱着她,教会她,也塑造了她。

    “且不论两家绵历百年的仇怨,单论近些年,聂家别说完粮纳税,便是连一兵一卒也不肯裁。他们饱了,灾民就得饿。就像当初聂惟贞之妻袁氏受困孤城,为父若批文增援,另外五城的百姓就会食不果腹。岂能因一人而弃万人?更何况袁氏不死,聂惟贞也断不可能答应迎娶颐宁帝姬……”

    这就涉及皇族隐秘了,父亲戛然哽住,静训也心领神会地沉默。

    从尚书府回到聂家已是五日之后,静训从此深居简出,很长一段时日不愿见人。

    自宪帝驾崩,牧则被削去兵权,也几乎都窝在书房喝闷酒。侍从给他送饭送衣,他有时开门,有时不开。侍从转而来求静训:“夫人怎么不去劝劝?”

    她搁下手中书卷,指腹刮着绣棚,针尖刺进皮肉,未绣完的寒梅让血浸透,红得恰如其分。就像疼痛从来如人饮水,只能自己体会。

    侍从气急:“少将军可是每天都问夫人吃得可好,睡得安不安稳呢,蔺家人果然没心肝。”

    登基后的慎帝很快露出真面目,他曾是战战兢兢的庶太子,父皇对嫡出废太子的偏爱挂念使他心生怨毒。此恨积渐多年,遂将所有人都看作豺狼猛虎,借着改弦更张的名头,对朝野大肆清洗。

    再有那些流言蜚语,某日慎帝拖着徽训和小皇子前去行宫别苑,逼迫废太子滴血验亲。可是孩子的血与兄弟二人皆相融,慎帝便磔磔笑道:“皇兄,合血法验不出,还有滴骨法呢。等你死了,朕就让皇后把你的骨头剔出来好不好?”

    徽训满头珠翠都被扯落,一国之后披发散衣,却依然端立如松柏,面上无喜无悲。只等慎帝发泄完,她才弯下腰,温柔地牵走被吓哭的小皇子。

    慎帝对待妻儿尚且如此,臣工百姓更是风声鹤唳。不久后,废太子惊惧忧思而亡,更多旧党被肃清。牧则从来不喜这位表兄,直言对方“望之不似人君”。不在乎的人无论怎样对待他,都不至于让他如此消沉。

    静训心知,必定是宪帝临终之前对牧则说了什么诛心的话。

    譬如聂蔺两家必然决裂,一边是亲兄,一边是妻子,你该当何如?

    譬如盼你能为舅父保全废太子。

    更甚者——若是新皇无能,危及江山,你们兄弟或可取而代之。

    静训独立于书房外的廊桥多时,分明春雨初霁,却再起风尘,伯劳东去燕西飞。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水线溅进廊内,静训来不及闪避,背后却已站着一重高过太多的身影,为她挡住风雨。

    他没问她是何时来的,她也没问他怎么发现了自己。他们其实心有灵犀。

    静训靠上牧则肩头,牧则把外袍撑得再高些,另一只手将她紧了又紧。两个人凝神静望桥影流虹,密雨垂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天盖地庐不过此间一隅,只能容下他们两个。

    不溯往昔,也莫问将来。

    四月维夏,聂将军的边塞大军异动频生,恐有兵变。

    不期而至的暴雨席卷帝都,谣言蜂起,举朝哗然。

    牧则首当其冲地陷入不义,幸有许多人为聂家作保。清者自清,类似的污蔑又不是一次两次,何况打仗讲究一个事急从权,若敌军贸然来犯,聂惟贞来不及报给皇上也未可知。

    慎帝难得和颜悦色,也表示聂将军是带兵打仗的奇才,而今乌桓未灭,边患频仍,若是大恭君臣同室操戈,岂非正中敌人下怀?

    病重的蔺尚书还是强撑着写就一份死谏,慎帝阅毕,却隐而不发。

    这位三朝老臣彻底绝望。

    蔺尚书弥留之际,静训冒雨跪在自家府前求见父亲,却被一再驳斥。蔺夫人心疼女儿,撑伞来迎也被拦住。

    一道惊电劈过厉清阴云,山洪决堤般的雷霆接踵而至。隔着如瀑雨幕和垂散发髻,静训看不清最后传话的人是谁,却再也不会是那个曾将她背在肩上、耿介却和蔼的老人了。

    “蔺某死生忠于大恭,只有徽训一个女儿。你既决意追随逆贼,便与蔺氏再无瓜葛。”

    先前静训侍疾结束回到聂府,一度不肯见人,是因为父亲迫使她签下和离书。她不肯,代价就是鞭笞之刑和族谱除名。蔺氏家法如此,谁都无法转圜这对固执父女的心意。

    尚书府内倏尔传出哀鸣和号啕,静训终于崩溃,连声哭唤父亲,声声凄绝。她磕头跪行于糙墁地面,额心染血一路逶迤,周遭横眉冷眼,无人上前相帮。

    闻讯赶来的牧则跃下战马,几步跪倒静训身边,只一眼便五内俱焚。他狠下心,抱起她的手使了点力:“走,我们走。”

    “不——”

    “听话,我们回家。”

    踏云乌骓风驰电掣地冲破雨幕,她缩在他怀里,纤弱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但她的饮泣又有着撼摇他的力量:“我没有家了。”那声音太细太小,刚好能钻进他心间的裂缝。

    “有我在,你永远有家。”

    慎帝以国丈之礼厚葬蔺尚书,丧仪出城当日,静训目送灵柩远去之后咳得折了腰。先前在崇州落下的亏空一直没能补好,后来蔺家的仗刑更是雪上加霜。她用帕子捂住嘴,刺目的红梅却无法骗过牧则的眼睛。

    蔺尚书的死激化了民意和文官阶层的同情,聂惟贞却依旧没有音讯。武将们愤恨不已,聂家为大恭守土开疆百余年,战死多少儿郎,若有反心,早就反了。

    也有人折中道:“或许乌桓作乱,劫持了聂将军也未可知?”

    慎帝的态度很值得玩味,他不偏向任何一方,却乐于看到争斗。

    无论外头如何风起云涌,牧则始终待在府里。静训在父亲去世后越发沉默,药是吃着,饭也按时,入夜却辗转反侧。牧则从身后搂住她,两个人的呼吸清匀起落,交换着心底的叹息。

    只有谈到年少旧事,静训偶尔会笑。牧则翻起旧账:“那时我成天纠缠太傅,才逼得他把你安排到我的邻座,你为什么不同意?害我再次坚信,你真的和你爹一样讨厌我。”

    太傅两边都不想得罪,告诫静训千万别上赶着找欺负。何况当时都在传,聂家六郎一定会和怀嘉宗姬结亲。

    静训讶然:“你也有不自信的时候?”牧则气闷冷脸,却又因她蜻蜓点水的垫脚一啄而冰消雪融,眉目生春。

    这样赌书泼茶的日子,只道人间寻常,却恨世事无常。

    一日清早静训熟睡正酣,牧则便没叫她起。谁知才装点妥当,就见熟悉倩影等在府外。

    他们总是心有灵犀。纵有世仇私怨,也躲不过注定吸引。

    牧则握紧他的錾金枪,咬牙道:“聂家百年清誉,也为了给二哥正名。皇上已经首肯,我必须去。”

    “我不是来劝你,”静训为他理顺战袍的襟领,“我是来同你说,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

    战马绝尘而去,他在她眼睑留下的余温也被风沙卷走,只在天穹打个旋儿,便消散尽了。

    牧则去时又是一年仲春,归来也不过六月下旬。

    去时他背负雕弓,骑着爱马,归来却手戴镣铐,身坐囚车。

    他被关在诏狱“井”字结构的西南角,是隐秘中的至密。狱卒提着昏暗的灯笼引路,曲折往复的甬道铺着薄荷冻青田石,湿滑难行,像一种特制的华贵酷刑。

    牢房内干净雅致,牧则的床侧甚至摆了茶具酒盅,红梅和矮松。花叶斜斜地侵到栅栏外,一滴露水坠下,染湿了来人的鞋尖。

    军人天性警觉,牧则支膝向窗而坐:“我已无话可说,伏乞降罪。”

    来人掀起头上幕离,很小声地颤抖着开口:“是我。”

    那个挺括的背脊僵住了,却还是没有回头。

    静训是从长姐那里得知的,虽然早有预料,但听闻消息还是有魂飞魄散之感。来诏狱的路上恰遇怀嘉宗姬,她的面容被泪痕反复冲刷,却又在狭路相逢的瞬间转为镇定。皇族与生俱来的高傲令她不肯转头多说,只给静训留下一袭决绝的侧影。

    狱卒一走,四周全然暗下来。静训汲汲走近滑了一跤,牧则却先于她跌在地面,背部撞上石尖忍住了闷哼,可怀中温软的气息却令他恻然悲叹。

    “知道我一直坚信的是什么吗?”他自嘲一笑,“是笑话。”

    当消失许久的二哥莫名出现在他驻扎的帅帐,身后站着乌桓使节,那股信仰崩塌的冲击让他险些支撑不住。

    他不敢相信地大吼、质问,聂惟贞却容色平淡:“你跟我谈家国百姓,谈舅父的遗言,谈聂家战死过多少人。而我却想问,如果你的妻儿惨死孤城,你当何如?”

    牧则猛地揪住他的衣领,手背青筋一路摧枯拉朽地蹿到额角。想来当初乌桓合围崇州,静训小产命悬一线,恐怕也是二哥为了二嫂的报复。

    可聂惟贞仍不改从容风度:“为大恭,一概不值得。”

    其实牧则也知道,这个王朝病了,而且久病不愈。党派冗官尾大不掉,世道腐朽,所以蔺尚书才处处吝啬,聂惟贞也不肯裁兵,他们都不希望拿国库去养蛀虫。可无论哪方获胜,受苦的还是苍生黎民,或毁于内忧,或死于外患。

    只有全盘洗牌,才有新生的希望,聂惟贞先前或许还顾及舅父,如今再无顾忌。

    但世上有破局者,也有守局人。自古有之,难论对错。可笑他们是亲兄弟,叫惟贞的叛了,牧则却坚守秩序。

    聂惟贞想要强行带走弟弟,却在十招之内被牧则反剪了双手,倒是笑起来:“阿非长大了,二哥打不过你了。”然而下一刻又被推开,牧则抽出兄长的佩剑横在自己脖颈,只说要回去。

    聂惟贞登时就慌了,回到帝都什么后果自不必说,何况守节这种虚名,真的值得吗?

    可家国之于他只是一个符号,对牧则而言,却是舅父躬亲抚育的既往日月。

    “他日史书在上,我宁入佞臣传,不做国贼。而且……怎会不值?”牧则也笑了,“她还在等我回家。”

    诏狱里的两个人无声拥抱,像是还有生生世世,暮暮朝朝。往昔和将来既已注定,他们也都做好了决定。

    “我此生不长,仍有三恨。一恨不能马革裹尸,二恨不能死在你身边。”牧则斟满两杯酒,语调轻快,“新婚时没能对饮的酒,再陪我喝一杯,就算送别了。”

    静训颤抖着手接过,他又慢慢地说:“名将良臣,通家之好。”

    这是当初宪帝赐婚的诏文,成亲之后便被他们俩压在箱底,偏偏倒背如流。

    静训续道:“妙选高门,以谐秦晋。”

    手腕相绕,酒盏既空,额心相触时牧则双眼紧闭,静训却睁着。

    很多年前牧则被太傅罚抄,却只写了两行就伏案大睡。静训从来只敢远观,在御书房,在猎场,也是等他睡熟才敢靠近,才敢打量。

    少年墨发高束,几股编发衔着美人尖,额间束带缀着一颗色如蜜珀的珍珠,产自最大的南海白蜃,宪帝只赏了他。是这样被娇宠的小公子,眉心却镌出刀锋的痕迹。

    静训师从名家,偷偷模仿牧则的字迹抄完,累得回家倒头就睡。

    可此刻的她为什么也被困意侵袭?

    是那杯酒?

    牧则蓦然睁眼,炯炯的目光犹如初见。他用佛青大氅将静训裹好,取走她藏在袖里的砒霜,还赠一纸休书:“我此生最后悔的第三恨,就是那年秋狝夺魁,求舅父将从小倾慕的姑娘指给我。好在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天下可没有谁会为一个无关之人殉情。”

    静训死死抓住那双铜筋铁肋铸就的手,不能白头,至少可以一起走。她渐渐脱力,颤声哭问:“可你不是答应过我?说有你在,我永远有家……”

    “我已负荆请罪,蔺氏同意迎你回家。我不要玉碎瓦全,我要你完璧归赵。”他动作轻柔地掰开她的手,最后一吻封缄在她指间,“往后的路,你要慢慢走……别再遇到我这样的人。”

    逆贼聂非问斩于秋后,聂惟贞悍然联合乌桓攻向帝都,誓为亲弟复仇。

    两个月后,静训诞下一子。又两年,危如累卵的大恭负隅顽抗,已是四面楚歌。

    皇上弃城而逃,皇后却执意留下。徽训返家祭拜完父母,又同静训说了很久的话。

    闺中堆满绣架和针线,静训痴了两年,绣了两年。两年间她总是重复同样的梦,完好的绣品被剪刀划碎,一颗头颅滚下刑场高台,她惶然展臂,却捧回满手血泪。

    她绣得起天下锦缎,却再也缝不好他的身子。

    长姐将孩子抱到静训面前,试图唤醒她的神智:“看这闹腾模样,多像阿非小时候啊。”

    “他其实一直在你身边。”

    帝都沦陷当夜,徽训自焚于行宫别苑。静训被护着逃出,可天下之大,再也无处为家。

    牧则让她别再遇到他这样的人,却不知天上地下,哪里还能寻到那样惊艳的人。往后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好在岁月淹久,又有什么不能忘怀?

    又几年过去,大恭版图退到崇州边界。慎帝早已投降,怀嘉宗姬却还带着小皇子四处奔忙,集结反抗。百年江山,最后一点血性竟在女子身上。

    静训久居故地,民生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叛军早已围住崇州,聂惟贞却出于对弟弟的悔恨愧疚,说什么也不许攻城。

    不符常理的事总会引发猜测,人心如此,无法可解。后来大恭复国的希望日益渺茫,大家互相推诿、指责,也有人疑心静训的立场和忠贞,她始终恍若未闻。

    膝下稚童越长越像他父亲,非常漂亮,这实在很好。可惜脾性也像,太像,昨日才被先生罚跪哭着入睡,今天又死活缠住她,说自己长高了,要攀高城楼赏景。

    男孩指着远山祭酒岭的吹角连营:“阿娘,我们为什么不去伯父那里?”

    “因为你爹在这里。”

    “那将来我应该留在这里,还是去到那里?”

    静训正要开口,却陡然止住。

    从身后射来的一支冷箭穿透了她的胸膛,恰好没入体内,何况她还披着大氅。因而稚童浑然未觉,仍在雀跃吱呀。

    静训忽然想笑,笑父亲和自己,笑牧则豁出性命要保护的人,最后却握起屠刀挥向他们。

    笑便笑了,却也无悔。

    她忍住剧痛缓缓下跪,摸着男孩毛茸茸的小脑袋:“去留都好,那是你的决定。”

    天南海北啊,去做一只鸿鹄。别再像他的父母,一生都被铁笼束缚。

    男孩欢呼一声,跃出母亲的怀抱扑上斑驳围墙。静训也抚上自己早生的华发,脸颊忽感湿润。抬起头,今年的秋来得晚,还未察觉,霜雪就覆了满鬓。

    方知一瞬红颜薄暮,英雄枯骨。恰似新婚良宵,执手泪眼,说一句携手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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