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庭山北面,凛冰牢前寸草不生。这牢其实是皇外祖母的另一份陪嫁礼,当年皇外祖母从柯灵族王室出嫁,带来了三样无价之宝,这凛冰牢便是其中之一,由柯灵族的能工巧匠费时三年而建,专为仡族规训判族的犯人巩固统治所用。皇外祖母可能从没想到,她的陪嫁礼会变成自己女儿的催命符,或许,还会变成自己外孙女的丧命之地。
我被关进了最深处的死牢,霁矜亲自动手一块一块砌起最后几块冰砖,砌完之后,这个牢房就再无出口,除非用焱火融化冰砖。我看着砌好的冰砖慢慢融为一体成为一面完整的镂空冰墙,心里不禁赞叹是哪一位佞臣出的主意,每一块冰砖后面都是裹着枯草的拳头般大小的无底陶罐,应该就是乌总管口中的沙陶埙了,一个个罐子经过左右两面墙直接铺连到后墙外,而根据我的了解,后墙外堆的是近人高的枯草,再往后,是堂庭山脉一代最大的林场,如若有焱火,哪怕是最小的火苗,也够把这一片全都烧成荒山了,当真好算计。
我在地上蜷成一团,捂着被人粗略包扎止过血的伤口,从镂空的墙洞处往外望去。
牢外沙丽掐媚的像霂矜福了一福,“贺喜王上。”
“有何可贺?若那高辛氏人不来你应当知道自己的下场。”霁矜冷眼望着沙丽陪笑的脸,全然不见平日的无上荣宠。
沙丽面带微笑淡定道:“王上放心,高辛氏历来人丁不旺,最重族人,何况这怀烁的父亲地位非常人可比,那高辛氏人断不会丢下她独自北上的。”
“如此最好,你姐姐和沙王什么时候能来?”
“王上,你也知沙琦姐姐近年来为烧出上乘的沙陶埙日夜守在西北的窑炉边不便抽身离开,至于父王,只要王上遵守承诺引来不灭焱火,父王自会现身。”“当年弘宣帝皇唤出焱火世间除水神之外无人可挡,为灭焱火,传闻水神早已身死火种,如今王上与我们沙氏联手以沙陶埙为辅,我们大业必成。”
“你给我记住,是我的大业,不是我们。”霁矜忽的激动起来上前一把掐住了沙丽的脖子。
“是,王上,姐姐和我,还…还有父王一定尽心辅佐王上。”霁矜松手,沙丽剧烈咳嗽起来全脸通红,而霁矜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转身自顾自说道,“我准备的太久了,柯灵族算什么?不成气候的东西,你我风沙结合才是天选之王哈哈哈哈…”霁矜笑够了转身离去。
沙丽福身送走霁矜,转身朝我漫步而来,靠近冰墙站了好一会儿,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只知她确实站在那里,我以为她会嘲弄我几句发发刚才在霂矜那里受的气,可她没有,站了好一会儿,转身离开了。沙丽……似乎比霁矜要厉害。据说居于西北的沙氏似乎可主导沙尘暴,若堂庭山附近变成无树的荒原……
腰间伤口上缠着的纱布红色慢慢扩大,我艰难地动了动侧躺着的身子,感觉不到疼,主要是冷,我发现自己手指已经开始有了霜花,凛冰牢确实是名不虚传,感觉到体内本来大乱的元气也闹腾不动了,不知道是鸡蛋先找到我还是我先被冻僵。不过似乎一直没有怀疑过鸡蛋会来找我这个预测,什么时候我这么信任他了?
臭鸡蛋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我……
迷迷糊糊,我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不,看不清脸,只见一个温婉的女子坐在牢房中间抚着并不明显的孕肚,嘴角含笑碎碎念叨,“你的名字就叫怀烁,无论娘的宝贝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好听…你的父亲是北方燕国瑜王,你的名字来自他的…”女子说着忽地皱起眉头,不断抚着肚子身体却在颤抖,嘴角泛起乌青,不停地把衣服往肚子上拉紧,“烁儿乖,烁儿乖,娘知道你冷,忍一忍…”
“娘!”我大叫出声,把自己惊醒,却觉得越来越冷忍不住缩成一团浑身发颤。
“烁儿…”似是幻觉,“烁儿…”
隐隐有火光攒动,“烁儿…”
是鸡蛋的声音!“鸡蛋!”我想大叫却声音微弱,听着黑夜里四处寻找我的呼声,大急,突生一计,把全身能用的力气全都汇聚在右手朝着火光的方向放出内力,火光立马掉转方向朝我这边飞来,果然是焚迹箭!
关我的死牢其实是个牢中牢,藏在最里面一个空旷的大牢房里,进入大牢房还需下几步阶梯,黑夜里一眼看去状似无人。焚迹箭飞过阶梯,我再也没有力气,箭随之掉在了地上。鸡蛋捡起箭就看见了我,“烁儿!”
“别…别用火。”
“你怎么样?”
“先别用火,你…你听我说。”
“好!晁大夫和我一起来的,他在牢外观察地形,这凛冰牢我听他说过了。他说有办法。你再等一等,我们马上救你出去。”
“嗯”我有气无力的扯出一个笑,艰难的爬起来坐正,“你别费力气了,这冰墙砌成之后坚如玄铁,攻不破的。”我劝着试图用蛮力打开冰墙的鸡蛋。
鸡蛋两手扒在冰墙上眼含担忧的看着我,“烁儿冷不冷?”
“废话”
鸡蛋手一握,控制住三根焚迹箭咻咻从墙镂空的地方向我飞来。我生怕火苗碰到了沙陶埙,就算不是扑不灭的焱火,点燃了稻草也够呛,惊呼还没出声,三根焚迹箭已经箭头朝上稳稳的停在了我的四周。我松了口气,“控制这个需要耗费内力吧。”
“我没事。”
“要是耽误了待会儿逃跑我灭了你。”……“你能不能别一副哭丧脸望着我?感觉我快要死了似的。”我的身体开始慢慢回暖,也有了力气说话。
“要杀人怎么不带上我?”
我故作轻松的说,“本来以为只用杀一个人呢,没想到是一群。”其实当时我是想以仡族郡主的身份杀了露千化,杀了就跑路,若是鸡蛋在就没那么简单了,往严重了说就是高辛氏向仡族宣战。
“以后不准瞒着我,你那点三脚猫功夫,看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
“好,以后都听你的。”
鸡蛋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听话,愣了愣,半信半疑地望着我。
有焚迹箭在,本来冻僵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腰间伤口绞痛越来越明显,我微微弯着上半身,憋着一口气强制压着体内上涌的气血不让自己倒下去,我明显感觉到冰刃伤到我体内某种力量。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昏迷状态,我告诉鸡蛋要一直陪我说话。
“你把手从冰墙上拿开,冷不冷啊你。”
鸡蛋挑眉笑,乖乖缩回了左手,“关心我?”
“冻坏了没人给我烤山鸡吃。”我给了他一记白眼。
鸡蛋突如其来好心情似乎不受影响,“等把你救出来了,你想吃什么我就带你去吃什么。”“不如现在想吧,你想吃啥?”
“鸡蛋”
说完我和他都望着对方愣住了,鸡蛋似终于明白我平日里张口就来的“姬丹”实是“鸡蛋”,看着他错愕又委屈的样子我直想笑。
“我出身的时候,堂内烛火炭火都分外明亮,照的满室生辉,故伯父为我取乳名为炎灼,炎火灼灼的意思,你以后可叫我此名。”
“不叫,哪有鸡蛋好听。”
鸡蛋摇头,笑的温暖又纵容。我也不自觉傻笑起来。
“上次我说是你的少主子,你下半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我狐疑的是他那次为什么会脸红。
鸡蛋望了我半响,缓缓开口。“烁儿,你有心爱之人吗?”
“没…没有吧。”
鸡蛋似是松了一口气,“我的父亲和另外一位伯父与瑜王殿下实是刎颈之交,少年时便拜为结义兄弟,其实…瑜王殿下当年还在那封信中提到,若王妃生下的是女儿,便许与我为妻。”
我内心瞬间风起云涌,我那位素未谋面的老爹竟然就这样给我指腹为婚了!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飞速上升,还好是火光照耀应看不出异色。
“若烁儿已心有所属,我绝不打扰,若没有,我一定拼尽所能让烁儿心悦于我,如有幸娶烁儿为妻,我愿倾其所有让烁儿一生平安喜乐。”
突如其来的告白,我的心其实早已砰砰砰乱跳,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鸡蛋丰神俊逸的脸写满了诚恳,我眼眶微热,“你…你喜欢我?”
“喜欢,烁儿就算不穿女子裙装也很美,娇俏可爱却动如脱兔,我从未见过女子有如此飒飒英姿,其实我们在茶楼相遇的那天,是我在那茶楼上望着你的第三天。”
“你…你……”
“烁儿可心悦我?”
哪有这么直白的问人家姑娘喜不喜欢自己的啊!什么木鱼脑袋,我囧的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烁儿……”
看着他渐渐变得幽怨的眼神,我只好咬牙,“喜欢!”
鸡蛋眼睛都亮了,又不自觉整个人都贴近了冰墙。我正想指责他却发现手上黏糊糊的,低头才发现腰间的伤口正慢慢渗出血。鸡蛋见此大惊,连焚迹箭都差点没有控制住,好不容易稳住,焚迹箭的火势却是再也压不住。
鸡蛋气息不稳的安慰我道:“你再忍一忍,忍一忍……”鸡蛋眼睛渐渐泛红,我看出他想要直接用焱火的意图,一边温声劝导他安心,一边又忍不住担心起晁大夫来,距鸡蛋找到我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晁大夫一直没有出现。
“晁大夫有没有告诉你用什么方法?”虽然我知道晁大夫办事从来都是稳准狠从未有过失误,但面对沙丽那个女人部下的阵防,我还是忍不住担心。
鸡蛋摇头,“晁大夫只说要从两里以外的树林绕到凛冰牢后面看看,只要保证焱火不往外扩张,冰墙被毁之后我便可以强制压灭牢里的焱火。”
又过了一刻钟,晁大夫才匆匆赶来,看着我身上的伤口难掩痛色却没有像平日里一样指责我的鲁莽,我发现晁大夫的脸色泛白,“晁大夫,你……”
“我无碍,凛冰牢后面一丈以内的枯草堆已经被我用水浸透无法传火,为防地下埋有沙陶埙,姬丹唤出焱火之时我便用元丹筑起水障隔断焱火。”
“晁大夫!”刚刚心里还有疑惑,晁大夫哪里有水源来浸湿一丈以内的枯草,现在全然明白了,是因为吐出了元丹!晁大夫父亲虽为仡族却不善驭风,晁大夫从小便跟随柯灵族的母亲修习水系功法,可是元丹虽可凭空生水,但一旦吐出,全身武功尽废。
“不必再说,烁儿,当年因为我的疏忽才导致了你娘的死,若你再受到什么伤害,我便是万死难辞其咎,救出你之后,我们就动身去北方,倘若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叔父,我就算废尽武功也无憾了。”
我早已落下泪来,痛苦,悔恨。我好恨自己的自作主张。吐出元丹武功尽废是一定的,若调养不好……我不敢想象,晁大夫这是在用寿命换一次救我的机会。
“开始吧”晁大夫转头向鸡蛋示意。随即伸出手掌,一颗珍珠般大小的浅蓝色元丹在掌中缓缓升起,水柱慢慢形成又四散开来越过冰墙在我身后的墙前形成屏障,屏障四边扩大嵌进墙里。
鸡蛋随即动手,冰墙还没有彻底融化,墙后的沙陶埙就像是被唤醒了似的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第一块冰砖融化的瞬间背后的沙陶埙将接触到的唯一一点火星放大了十倍,随即就燃起了一条火痕直逼后墙,又被晁大夫的屏障拦住。
不久,两块,三块,随着冰砖融化的越来越多,火痕也越聚越大,鸡蛋用右手分出另外一股火罩住了我,这股火的火舌全都整齐的往外舔舐形成一道屏障把我与屏障外大作的火势隔开了。
冰墙上的窟窿越来越大,火势也越来越大几乎将整个牢房烧了起来,晁大夫艰难的支撑着水障,可还是有一两处火舌冲了出去,随即被眼疾手快的鸡蛋灭掉。
不能让他们耗尽内里,我试着慢慢从已经形成窟窿的地方爬出来,刚刚探出头,就看见前方地面出现的无数双脚。鸡蛋抱起我,也发现了来人。“快……快灭火。”
鸡蛋迅速收拢火势,一支箭却射向了晁大夫。
“晁大夫!”
“晁大夫!”
晁大夫吐出一口血来,没有回头,依然支撑着手里的元丹,只大吼道“灭火!”鸡蛋不敢耽搁,不停手上动作。
“不要!”第二支箭射向晁大夫,接着第三支,霂矜似乎是看准了目标。“不要啊……”我瘫软在地上泣不成声,想过去阻拦却怎么也移不动身子,终于,在晁大夫倒下的一瞬间,鸡蛋收起了所有火势转头对付起身后的霂矜。
晁大夫倒在了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望着我一直在说些什么,我死死抠住地板想要爬过去却做不到,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砸在地上却哭不出声,悔恨,无尽的悔恨,这一切皆因我的自作主张而起。恨,恨极了霁矜,眼看着晁大夫慢慢闭上了双眼,我越来越恐惧自己爬不到他跟前。
镂空的冰墙透进火光,是从关押我的牢房的后墙透进来的,屋外有火光……我终于尝到了绝望的滋味,脑海里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烈火,只觉得自己也身处大火之中即将要葬生火海……
终于,支撑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看见了晁大夫的药铺,温文尔雅的晁大夫一身灰色布衣坐在桌子前喝茶,我跑过去想要叫他一声却看见他的左腿正在迅速腐烂,我发不出声音,晁大夫也越来越远……忽而一切都变了,是南颸殿,露千化拿着折子在和舅舅争论着什么…露华不怀好意的朝着我笑,沙丽贵妃也在笑……
府里的厨房,乌总管亲自坐在灶前往炉子里添着柴火,锅里温着的是一碗粥和几样小菜。乌总管?好像隔了很久我都没有见过她了……
阳光从雕花窗户射进来照在我的被子上,床尾的花瓶有些反光,晃的我睁不开眼,床边的凳子上倚着睡着了的鸡蛋,手腕上露出半截纱布,脸上的几道血痕已经结痂。
“烁儿你醒了?”鸡蛋从椅子上弹起来,似乎是扯到了伤口。
“你受伤了。”
“都是小伤”他凑到我跟前,仔细打量着我,像是看的不仔细我就会少块肉似的,“要不要喝水?”
我微微摇摇头,看着似乎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鸡蛋,不知道说什么。最终还是开口,“晁大夫……”
“对不起。”鸡蛋低头不敢往我。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冒,鸡蛋抬手轻轻抚掉我脸颊的泪水,“霁矜是个疯子,他得到我去救你的消息之后先命人在堂庭山放了把火,就等着我放出焱火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让火势蔓延出堂庭山。”
“火灭了吗?”
“灭了,柯灵王族全部出动,加上两族百姓,几乎搬空了梁河水,不过堂庭山主峰还是已经化为焦土,不少东涯街的百姓葬生火海。”
沉默半响。“我睡了多久?”
“今天是第八天。”
“我们在哪?”
“堂庭山五里外的芏峰山下,这个客栈是瑜王府的据点,很安全,烁儿可安心休养。”
原来晁大夫在得知消息后便立马派人给柯灵族报信,无奈柯灵族根本不信这才拖到火光照亮了整个堂庭山才开始灭火,鸡蛋护着不知是死是活的我单枪匹马杀出了重围,霁矜随即命人在制高点架起强弩,就在我们快要死在乱箭当中时,森林里突然杀出一支千人黑衣卫给我们断后,我和鸡蛋这才得以逃脱。
这支黑衣卫,便是晁大夫养的那一支,他们的誓言是,“黑衣在,郡主安”所以,当看见鸡蛋背着我从火光之中冲出,他们便奋不顾身上前充当了人肉盾牌。晁大夫的黑衣卫,其实是誓死保护我的黑衣卫……
半个月后,我终于可以下床走动,我有时会带着面纱和鸡蛋出去散散步,听过往的路人说,仡族前几日来了一位可让沙土遮天蔽日的沙王,不久之后又离去。
“仡族大臣为何不反?”我站在山头眺望着远处在群山之间却是焦黑一片的堂庭山,背后是刚刚我以侄女之名为晁叔父立起的衣冠冢。
“霁矜是背着大臣做的,知情的人没有几个,现在仡族上下都认为那把火是他们的怀烁郡主为篡位勾结我们高辛氏放的。”
“高辛氏的焱火遇水不灭,说是你放的他们也信?”
“不仅他们信,就连柯灵族的人也选择相信。南方部落对我们高辛氏知之甚少,似乎,还有什么误解。”鸡蛋替我掖好肩上的披风,双手背后长身而立,望着堂庭山的方向若有所思。
两个月后,我除了不能剧烈运动可自由行动,霂拓决定带着我启程回北方,堂庭山的一把火不仅烧光了森林,山上的屋宇楼阁也尽数化为灰烬,至此,除了我脚踝上的银镯,世间再无任何我娘留下的物品。南方,也再没有了牵挂。不过我还会回来,回来取霁矜的项上人头。
客栈外,鸡蛋扶我上马车。
“听说王上在堂庭山附近修建的临时行宫和议政厅今日落成了。”一位路过的人和身边人说起。
“咱们王上两个月来都只能借住在柯灵族王宫,可不得赶紧建好才成。”
“这高辛氏人还真是手段狠辣,我们王上都差点……哎!真是嗜血的阎王,地狱的恶魔啊!”路人走远,我撇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平静地扶着鸡蛋的手踏上马车。鸡蛋挥起马鞭,马蹄哒哒作响,我头也不回的跟着传说中的恶魔北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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