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明天去老家接父亲来过冬,打个电话,父亲说远门儿的二大爷去世了,得料理丧事,下周吧。唉!八十多了,还料理丧事。躺在床上,一点一点想着父亲的一辈子。
父亲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虚岁十一岁,叔叔六岁。父亲说记不清爷爷是什么病死的了,只记得大人们拖着他发丧。发丧的时候他在供桌上偷拿了两块果子(点心),给了叔叔一块。父亲说那时候奶奶还能看见一点点光,不久就完全看不见了。族里的长辈做主把爷爷留下的几亩薄地交给近房侄子来种,等父亲长大再还回来,条件是别饿死娘仨就行。爷爷是冬天死的,到麦收还有一段日子,这段日子得吃原来的余粮。可是过了年就没有吃的了,娘仨得去要饭。奶奶和叔叔去了,父亲在河堤上躺了一天,饿了一天,想了一天,晚上回来,跑到长辈家里要回了那几亩地。用父亲的话说拿不动撅头就拿抓钩,刨不起来就挠起来,反正也能种上。从那以后的好多年里,父亲都巴结着去为村里的富户干活儿,一是为了挣口吃的省下家里的口粮,二是为了收种的时候能用用人家的牲口。就这样,在解放前后的苦难岁月里,孤儿寡母一个没少地活了下来。几十年后父亲说起这些,语气平淡,我们听着,默默泪流。
将近百户的村庄里,几十年来,父亲帮每一户修缮过房屋。娶进村的每一个媳妇,埋进土里的每一位老人,父亲都跟着操过心。印象里,每年秋种的那段日子,父亲整个儿长在地里。村里不少人家都排着队等着父亲摇耧播种。父亲播种的麦子疏密均匀,多少适中,来年一定有个好收成。苦难的日子把父亲逼成了村里少有的能工巧匠,而劳动也习惯地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邻居大叔说他干谁家的活儿都跟干自家的一个劲儿。
母亲和叔叔相继去世后,父亲孤单一人住在老家。我们坚持让父亲跟儿女们“享几年福”。在弟弟家勉强住了一段时间,父亲气愤地说:“你们就叫我这样天天吃了饭等死吗?” 我们终于明白,勤劳一生的父亲不能闲着,那是浪费生命。而今,父亲自己侍弄一块菜园,打理得不见一根杂草。嘴里整天念念有词,“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头伏萝卜二伏芥,末伏种出好油菜”,“秋里种,冬里盖,明年吃上好菠菜”。按着节令,小菜园里红的绿的紫的辣椒、茄子、西红柿……一茬一茬熟了,摘下来分送给孩子们或者亲戚邻里。养几只鸡鸭,每天像侍候孩子一样按时按点地喂食,打扫卫生,攒上几十个土鸡蛋送给小辈儿的娃娃,心里充满成就感。
父亲父亲从来没有进过校门,但无比崇尚文化。小时候,家乡微山湖里的芦苇是割不尽的。每到芦苇长成的季节,劳力们都搭伙去湖里割苇子,晒干了让家里的妇女带着女儿们编苇席卖钱。这是一项较为丰硕的收入。女孩子多的人家日子就会好过一点。父亲也跟着去湖里割苇子,但大多卖给别人家,他把五个女儿全都送进学校读书。村里的邻居们说父亲:“一群小闺女,上学有啥用?早晚是人家的人,不叫她们在家编席,活该你穷!”父亲回答:“你看咱这片子的妇女,个个腿短腚大,都是从小编席蹲的,我的闺女就是不编席。”面对别人的嘲讽和不解,父亲报之一笑。后来大姐在四年级时因母亲病重被迫辍学,成为父亲一生的亏欠。其他几姊妹自然读完初高中,我和弟弟读完大专跳出农门,一时成为村里文化最高的家庭。时过境迁,满怀骄傲的父亲面对乡邻的夸赞和羡慕仍然是报之一笑。父亲说,当初并不知道读书能干什么,就知道读书一定比不读好。我常常想:如果父亲当年也像村里多数人家一样,为眼前的小利益不让孩子入学,如今的我该是怎样地活着?
父亲一生热爱学习。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情节一样,蹭在学堂门口偷听过,放羊割草的时候在田间地头用石头树枝写过画过。父亲写的字都没有笔画,全是凭记忆从上到下画下来的。这样也能认识大多数的常见字,会读书、能看报纸,为村里的三猫二狗起个大名,替人写封短信。父亲靠着自己的钻研和虚心求教学会了珠算。在那个没有计算机的年代,在那个为了划分农田和地基要用算盘算出几位小数的时代,成为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神算盘”。父亲还懂得许多历史知识。小时候每次种玉米或者施化肥,我们几个都争着和父亲一组,这样就能边干活边听历史故事,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父亲去年冬天,开车带父亲散心,看见前面一辆车牌号鲁R××,父亲问:“鲁H是济宁的,鲁R是哪里的号?”随口答道:“菏泽。”我突然意识到点什么,问道:“您怎么认得H和R?” 父亲说:“二十六个英文字码我认识不少了呢。”语气里充满自信。我很惊讶,指着前面一辆车问父亲那两个字母是什么。 “头里的是个A,后面的是个C。”父亲炫耀地继续说:“右边那辆车,第一个字码叫个‘爱母’。” 我笑了,告诉父亲,前面两个说对了,右面那个说倒了。“哦,倒了,倒了就叫个‘达不溜’”父亲不会说轻音,把最后一个音说的很重,像方言里说“开溜”的“溜”,但语气平淡,显然知道自己经常认倒。“呵,行呀,跟谁学的?”我表扬父亲。“跟谁都学,看见了就问问小孩子,现在的小孩子都会,慢慢地就记住了几个。” 父亲以前常说,活到八十也不能停止学新东西,他真的做到了。
父亲最不爱看见谁流泪,也不爱听见谁长吁短叹。常说的一句话是:“愁什么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七十岁那年,父亲得了一场大病,昏迷五天后醒来。我们很担心他的安危。父亲说:“你们别害怕,我好得很,死了好几天,和阎王爷打了一架,他打不过我,这回我想活到几儿随我便了,哈哈哈哈……”一句话说的我们都笑了,连同病房里的病友都受到他的感染,精神好了许多。如今一晃十多年,父亲依然硬朗。八十一岁的父亲依然是我们的精神力量源泉。每当遇到什么事情,心情沮丧时,我都会情不自禁打电话给父亲。什么都不用说,就问一句爹你好吗?父亲乐呵呵的语气传递过来满满的正能量,足以疗伤。
《诗经·小雅》中说:“靡瞻匪父”。父亲始终以他的勤劳、淳朴、乐观、上进影响着我们。父亲永远是我们心中最高的一座山,永远是。
父亲(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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