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乡村(5):大块地呦,湾子地

作者: 闲看花落_ | 来源:发表于2017-12-16 10:22 被阅读0次

    ——回望乡村,就像回到梦中的桃源。

    大块地,小苇汪地,湾子地,梨树地,东湖地,我是多么清楚的记得这些土地的名字。他们不仅给土生土长的小李庄人提供粮食,还是长期与泥土打交道的泥腿子们生长的根。

    土地和人一样,是有名字,有生命,有故事的。一个哇哇坠地的孩子,父母亲要给他起个名字,一块地无论大小、长短,也是有名字的。长期在土地里播种,除草,收割,当你“带月荷锄归”,邻居与你打招呼,问你在哪块地除草,你总不能说,就在那块地里,而不说出他的名字吧。这样,一块土地不乐意,你心里也觉得对不住长期赖以为生的土地吧!土地的名字,有的根据面积命名,比如大块地;有的按与村庄的位置命名,像东湖地,汪南地,屋后地;有的按照与地相关的标志性的物命名,比如梨树地,小苇汪地;还有其他原因命名的,如湾子地,茴草地等。

    一块地有了名字,像人一样,便有了生命。土地虽然不能像人那样说话,但他也是有感情,懂得知恩图报的,你疼他爱他,对他好,那么他回报你的将是无声的饱满的收获。父亲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他80高龄时,还挥舞着撅头,在屋后的一小块宅基地上,刨辣椒垅,栽辣椒。一个周末,我从县城回到家,在屋后找到了父亲,他正佝偻着背翻动土地。我说:“上回你不是说你不行了吗?怎么又能刨地呢?”父亲停下手中的镢头,白胡茬里装满了笑,他说:“我闲着就生病,干活病就好了。”

    父亲热爱了土地一生。他给我家地里的小麦、玉米、红薯、大豆施肥,除草,松土,有事无事的时候,他会到地里看看,麦苗长了几许,大豆已开花了,棉花叶子上生虫了,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有时从地里抓起一把土,根据湿度决定播种的时间,开春时,他又会把一块块尚未完全冻酥的泥土用脚踢碎。父亲疼爱土地,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他对土地好,地里的庄稼便咧着嘴望着父亲笑,长长的麦穗,肥胖的玉米棒,鼓胀的豆荚,小猪似的红薯块,父亲也张着嘴望着这些可喜的庄稼笑呵呵的。

    人有旦夕祸福,土地也是。像人一样,土地的日子并不平顺。土地沉默厚实,有对苦难坚强的承受力,但他从来不说。他隐忍,大气,包容,他用宽厚的胸膛,养育了小李庄一代又一代的儿女。狂风暴雨的袭击,他默默的忍受;冰雹雷电的摧折,它咬着牙承担。

    那一年,麦子金黄时,土地遭受了一场大雨,梨树地因为地势低洼,汪着水。父亲带着二姐、我和四妹,把割好的麦子捆好扎紧,然后一捆捆往地头的路边搬,两天时间,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梨树地里来回的踩,到处都是坑洼不平的脚印。十多天被风干后,土地板结成块,翻耕非常困难,父亲就扛着镢头去地里砸那些土块。梨树地在大雨之后被我们踩痛了,结块了,可没想到的是,父亲播下豆子后,秋天却颗粒饱满,是个好收成。我还见过村东口地里的黄豆叶,在冰雹袭击之后被砸入泥土里,但天灾之后,土地源源不断的给大豆、玉米、花生等各种作物输送营养,使他们重新抽芽长枝。

    这些土地是怎样的吃苦坚韧,又有着怎样承担风雨寒潮的耐力呀?我的父亲不也有着土地一样的优秀品质吗?我勤劳善良、隐忍坚强的父老乡亲,何尝没有这些好品质呢?

      我至今依然记得那些与土地有关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大块地,他太大了,有三百多亩,他的东、南、西三面,与五个村庄的土地接壤,他的北面与我们本庄的三块地搭界。他原是一整块地,因为没有河道疏通水流,每到夏天洪水季节,地里就积满了水,再加上南面后姚庄山地地势较高,水汩汩不断的流入到大块地里,所以,夏季的涝灾是经常发生的。我六岁时,村庄里来了好多人,我家就住了七八个,他们是被安排到这里扒河的。河东西走向,从大块地中间偏北的地方穿过,人挑肩扛,从冬天一直挖到春天,在第二年夏天汛期到来前,一条潺潺流动的清澈河流,终于被挖通了,它的南岸河堤上,还栽了两排绿荫的杨柳。可大块地却被小河拦要斩断,河南面的仍叫大块地,北面的被唤作河北地。

    自从挖了小河,大块地少了涝灾,但在实行包产到户前,集体出工,平均分配粮食,村民缺乏生产积极性,村庄是非常贫穷的,种小麦,连个肥料也买不起。宽广贫瘠的大块地里,麦棵稀稀拉拉,不仅“撂混打不到”,而且细瘦得像个营养不良的矮子,所以地虽大,收的粮食却很少。那时,人们吃的都是玉米、红薯、高粱之类的粗粮,对麦子这样细粮的需求,就像一个朝思暮想钱财的穷汉,见到了大把的钞票,多么渴望据为己有啊!

    最兴奋最热闹就是“放行”拾麦穗。“放行”,就是一块地里的麦子割完又用车子拉完后,大家到地里自由自在的捡拾割麦人撒下的麦子。为了让村里人多拾几颗麦穗,女人、汉子们在割麦时故意多掉点麦穗,那时候穷啊,多拾几把麦穗,就意味着饭桌上多品尝到几顿细滑绵软的香喷喷的麦面条,它可比粗糙的扎嘴的玉米面饼好吃多了。

    等待放行的时间是难熬的,去出工的人估算着麦子快拉完了,在家的妇女、老人和孩子则踮着脚,睁大眼,在村口向大块地张望。“叽嘎叽嘎”的笨重的大木车,在领车人拿着鞭子驱赶牲口的吆喝声中,缓慢的向村庄东北角生产队的晒场方向移动。大车碾过乡间小路扬起阵阵尘土,挑逗着村里人焦急的目光,他们望眼欲穿的等待着。当从大块地回来的父亲说,“还有两车就拉完了”时,大人孩子们终于耐不住了,这时,整个村庄倾巢而出,大家拿着篮子、绳子,纷纷快速跑向大块地,连六七十岁的老奶奶也一瘸一拐的向那里走去。

    正是太阳西斜时,装满麦子的木大车最后一次驶出大块地。“放行了!放行了!”随着生产队长一声声高亢的喊叫,早已等在地头心急如焚的大人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向地里飞去。这时,你看吧,兔子似的,蜜蜂似的,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汇聚到大块地里。比赛似的,边拾麦穗边左右张望,然后快速的收回目光,继续捡,生怕比别人捡的少。到处都是人,却不闻人语,只听得“唰唰唰”的拾麦声,这儿一撮,那儿几棵,先捡那些撒得多的,再一棵一棵的捡。直到夕阳落山,鸟儿晚归,还迟迟不肯回家。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家也分到了多块土地,大块地仍是最大的一块。为了种好地,父母省吃俭用,买了一头黄牛和一辆平板车。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带着二姐和四妹锄地,拔草,割麦,星期天和假期时,我也会下地帮父亲干农活。拿惯了笔头,再挥动锄头,那滋味真是难受!每次扛着锄从地里回到家,我都胳膊酸痛,腿脚发软。

    在我上初中时有两星期的麦假。我最怕的就是麦假,更怕割大块地的麦子,两三天才能割完。烈日当头,麦芒扎手,草帽被风刮跑了,放下镰刀,拼命去追。记得有一次,我、二姐和四妹用平板车拉麦子,四妹扶着车把,我站在车上码麦子,二姐在下面往车上扔卖捆,在我用力接麦捆时,一不小心,脚打滑,我人仰马翻地从车上摔下来。唰啦啦,唰啦啦,一捆捆的麦子也随机滑落下来,埋在我身上。二姐和四妹赶紧挑开麦捆,把我扒出来。当我好不容易挣脱麦堆爬起来,我的脸,耳朵,嘴唇,胳膊,都是麦芒针刺般的痛,火辣辣的。此后,我脸上和身上起了好多红点子,刺挠挠的痛了几天。

    我对这些贫穷和艰苦年代里的记忆刻骨铭心,同时我也特别感谢这些穷困和艰辛,是它们锻炼了我吃苦耐劳的意志,让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从此,一个倔强好强的女孩,在自我支撑和勉励中默默前行,我甩掉了好多同学和同村的伙伴,最后终于考上了大专,成了第一个飞出小李村的金凤凰。

    如果说大块地教会了我坚强和成长,那么小苇汪地则带给我恐惧和思念的感觉。小苇汪地在村庄的东北方向,因靠近大沟的地南头,有一片阴森幽静的苇塘而得名。他是村庄的第二块较大的地,也是离村子最远的一块地,它的东面是一条大沟,隔开了与大史村土地的界限。我站在沟西的地里除草,能听到沟东大史庄人拔草说话的声音,却一点也不认识他们。地与地,就像人与人一样,只有咫尺之隔,却怎么也不能走近!

    或许是远离村庄的那一片芦苇,苇丛里有两个幽深的小水塘吧,小苇汪便有了玄虚灵异的故事。其实,除了那两个深一点的小水塘,苇汪是很浅的,大多数时间干枯无水,只有夏天雨季时,水才会漫到塘边。我和村里的姐妹在苇塘附近割草时,曾在里面汤过水,那里的水,铺在浅绿的杂草上,清清的,凉凉的,柔柔的,像丝绸一样滑过我的脚面,清凉舒爽。那一片绿荫荫的芦苇,远远望去,像飘动的绿裙一样,像幽深的清梦一样;芦花白的时节,又像一片洁白的雪,像一片干净的云。这样清幽宁静的地方,应该是有故事的,否则,美感就缺失了,想象就折断了翅膀。

    达福叔一个人在那锄地到晌午,他扛着锄头回来,经过小苇汪时,天上的日头直射着,风推动着苇叶相互摩挲着,四周空无一人,他吓得头发直竖,好像听到水塘里有稀里哗啦撩水洗澡的声音,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回到家,把他的感觉绘声绘色的说给村里人听,说他在小苇汪那儿遇到水鬼了。达福叔是我家西邻的光棍,大概是他太想女人了吧,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但村里人便信以为真了,以讹传讹。东家的妹子小伏在那割草,背着粪箕往回走时,感觉像有人在后面追赶她,从此,她吓得再也不敢独自去那儿了。

    是小苇汪远离了村庄,人们异化了对他的感觉,还是他过于清幽宁静,让人们产生了诸多虚幻的错觉和假象呢?

    我家的地紧靠着苇塘,我最怕去那里干活,还没到地里,就开始胡思乱想。当我站在地头,似乎就有女鬼出来,要把我拉下水,于是,心里怵怵的。我绝不敢一个人去那块地,要和二姐、四妹一起去,而且在天黑前就离开。但不知为什么,高一暑假的那个早晨,在地里给豆苗拔草时,我听到了大史村的广播喇叭里,传来了一首缠绵的歌《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邓丽君婉转甜美的歌声,像一阵柔软的春风,袅袅娜娜荡进我的耳中,又钻进我的心里。突然之间,我想念一个人。那时,我暗恋一个男生,他聪明帅气,活泼好动,品学兼优。这首歌引逗了我的思念,我站在青绿的豆颗中,竟然想念起他来了。我常会庸人自扰,在白昼的交替中莫名其妙的想念他,虽然他并不知道,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念是我一个人的,在这豆浪青青的天地间,完全覆盖了女鬼的传说,哪还有怕呢?

    从苇汪地向西,走过一块很窄的茴草地,就到了湾子地。湾子地在一蹓齐老宅的正北,他的南头,是一条东北朝西南的斜路,路边因村里人盖房取土,变成了低洼地,遇上大雨就会积水成片。在村庄大大小小十几块地里,湾子地绝不是一块好地,但他带来的,却是一嘟噜一嘟噜肥大的红薯和一地洁白的诗的遐想。

    因为湾子地北高南低,为了旱涝保收,大多数年份都种红薯。在红薯长得起劲时,父亲和二姐一棵一棵给薯秧施肥,有了充足的肥料,红薯长得叶大块粗。红薯从地里翻出来后,用绞薯机切成片,然后把红薯片洒在地里,远远望去,一片白,像诗一样,梦一样。一眨眼时,似乎又变成了洁白的云,飞起来;又幻化成流动的水,漫到我的眼前。当红薯片晒干收到家,堆起来后,父亲又给湾子地耕土,撒麦种,准备来年的收获。这样,一年的劳动基本结束,整个土地也进入休眠期,他们养精蓄锐,预备着下一年继续给庄稼输送营养。

    土地就这样年复一年的给农民生产粮食,从过去到现在,再延续到未来,他都这样无怨无悔的奉献着,像父母对孩子的奉献一样。人会累,土地会不会累呢?人走在土地上,耕种土地,以土地为生,土地是人的父母,可人读懂土地了吗?人珍惜土地了吗?无节制的开发土地,一幢幢的高楼拔地而起,幽深的暗夜里,人是否听到土地悲怆的哭泣呢?

    父亲并不识字,可他一生最爱土地。有事没事的时候,他都会到大块地、梨树地、湾子地等地边走走,用脚踩踩自家地里的泥土,又抓一把土在手里捏捏,再看看地里庄稼的长势,笑着或皱着眉。他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身上常常粘着泥土,在去世的前几天,我给他剪指甲,他的指甲里竟生长着坚硬的泥土。在剪下灰黑色指甲的那一刻,我的心被父亲和泥土强烈的刺痛着,我转过脸去,泪水从眼角汩汩而出。

    土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啊!大字不识的父亲,比许多聪明人都聪明,他是真正懂得土地金贵并珍爱土地的人。

    2017.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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