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听了她的话,深情款款道:“可否换我来照顾你?”
良颜当即酒醒,讪讪一笑:“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哈哈。”
夜深忽梦少年事,她的少年永不再来了。
01
良颜捧着铜镜打量自己,妆面妥当,发髻繁复,耳上戴的珍珠坠更衬得她顾盼生姿。
今日是良颜大喜之日。
新郎官陆弥津却没来。
说起来,这陆七公子同季府小姐有缘无分,已是尽人皆知。
其实一月前他们便办过成亲礼,那日季府喜炮轰鸣,陆弥津却突然反悔走人,惹来不少唏嘘。之后,他便从京都请辞,来到郴州做文官,良颜亦跟着来了郴州。
郴州不比京都繁盛,城中不过方寸之地,奈何陆弥津偏是避着不见良颜,故良颜通知了府尹大人,只道她和陆弥津搁置的婚事今日便要完成仪式。
季良颜乃是从相爷府邸出来的小姐,她这一张罗,堂上也来了不少官员。
当礼炮冲天而起时,坠子在堂前扬声道:“叩首。”
良颜抱着陆弥津的牌位,低头叩拜。一叩首,婚姻结亲,昭告来宾。
“再叩首。”
良颜转身一拜,再叩首,合欢酒一卺共饮,锦鸳被同席共寝。
“三叩首。”
良颜将陆弥津的灵牌放于堂前,待要行对拜礼时,从门外传来一唤:“季良颜。”
满堂寂静,他终究是来了。
一众看官却是面面相觑,谁家办喜事没有新郎,新娘怎么还捧着一块木头牌?
三叩首,奏琴瑟和鸣,显龙凤呈祥。她记得多日前她和陆弥津执礼时,也是停在了这三叩首。
良颜从地上缓缓起身,她看向来人,素色锦袍云纹底,身姿修长俊颜如玉。良颜笑了:“算命先生说秋后几日劳务甚重,不宜办喜事,我便想着赶在立秋前将你我的婚事办了。”
陆弥津身旁还有一个女子,那女子绿纱裹身,身姿曼妙,两人看起来关系甚密。那女子看了看堂上孤身一人的良颜,随即嗤笑道:“季家千金之躯,怎抱着木头牌行婚?”
几个官员见此,悟出些许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思来。
良颜看着陆弥津,多日未见,他风骨依旧,俊美依旧,模样一点都没变。
她说:“我记得你曾让小厮传过话。”
那日良颜等在雨中,未婚夫婿在成亲那日弃她而去,后来她去寻他,立在他门前许久,他却遣人传话,只说:“就当他死了罢。”
就当陆弥津……死了罢。
好啊,所以她遂他的意,想了抱牌行礼这一出。
察觉到她的目光,陆弥津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漆黑幽暗,像冬日永不融化的苍山雪。他看着她,眼神淡漠,像四起的冬风。
随即,他走过去,修长手指拎起那方木牌,他端详许久,终是将那木牌掷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响,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碎了。
良颜却不理会,淡淡道:“来都来了,你同我把那酒饮了,日后你大可留在这里,我自然也会回京都。”
话刚说完,陆弥津身边那女子伸手便甩出长鞭,一鞭过来,堂前喜杯不堪重力炸裂开来,桌上碗碟亦纷纷落地。在一片混乱中,众宾客见状都纷纷请辞。
良颜仰着头,没动,只是固执地看着陆弥津。她的脸上闪过不可察觉的悲伤,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亮。
丫鬟坠子护在良颜身前,不假辞色:“季、陆两家行庙见礼既成,季府便是正经出聘。”她看着那女子道,“官府规定,凡喜事不准见利器,谁借你的胆子来胡闹?”
“坠子。”良颜淡淡一声打断她。
她低下头,捂着手,方才鞭子挥过来,折了她的红蔻丹长甲,沁出些许血珠,她只好抽了腋下喜帕胡乱一擦。
其实今日此举,她只是想逼陆弥津现身,谁知他还有佳眷同行。良颜有些恍惚地想,也许她猜测的那些都只是虚妄,他不肯见她,不愿娶她,无非是他从未喜欢过自己罢了。
思及此,良颜有些疲惫。
她看向陆弥津,像是累极了:“你走罢。”
陆弥津不动。
良颜低着头,脸上好像也没什么表情:“我们的事,我会告诉父亲,你不愿意,那就不作数了。”
陆弥津顿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嗓子好像还有些哑,看了她许久,最后就留下一句:“那就好。”
说完,陆弥津转身就走。
良颜看着手上的伤口,殷红的血珠冒出,像一滴硕大的眼泪,冷而凄惨。
02
翠幄青绸马车在路上奔驰,良颜掀起珠帘,片刻后又放下了。
车内端坐着男子季商颐,气宇轩昂,正是良颜二哥。大哥年少夭折,只一个二哥疼她多年。季商颐瞥了一眼良颜,只道:“素来是你折腾别人,这一回……”
良颜声音闷闷的:“你要是再说一句我不乐意听的,我就告诉爹你在花锦楼有相好的。”
“爹还不知你闹的这一出,亏得是郴州路远。”继而,二哥又收敛了笑意,“那日弥津悔婚,爹发了好大的火,估计你这一回去,又得我陪着你和各家公子多多来往了。”
良颜靠在榻上沉默不语。
其实,若不是她那番荒唐举动,恐怕陆弥津也不会现身。当时二哥赶到时,她盛装犹在,虹裳霞帔步摇冠,那般动人,可陆弥津连头也未回。
于郴州,典故便有“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现在,她又是为了谁,幸自跟随,心甘情愿。
“二哥你记不记得?我能识得陆弥津,还是因为你。”
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如尘封在架上的古书,轻轻一翻,便是尘埃扑面。
季良颜乃相爷之女,等闲不出闺房,却生性贪玩。季家老二行事不拘小节,故当他说京城名贵有诗词会时,季良颜便嚷着要一起去。
于是良颜着男装,跟着季商颐入了陆府,一路畅通无阻。当时陆家还未出事,提起陆家公子,词坛上的人都诚心而赞。
陆弥津,能做诗词,善丹青,工乐律,他以一曲《广陵散》名动城中,颇有竹林七贤之风,故人称七公子。
堂上有长髯者高谈阔论,良颜听得实在是百无聊赖,在连打了两个茶盏后,季商颐终于暗中挥袖,让她离会。
她在回旋走廊处散步,听得小厮们赌钱的声音,抬头却是月牙门矮墙,她在相府翻墙本是常事,便翻身上墙一跃而下。
“啪”的一声响,季良颜还来不及思索间,便掉进了一方池塘里,几尾锦鲤跃出水面,她被灌了好几口水。
良颜好容易探出个脑袋,谁家的鱼养在篱笆墙下?
她咬牙刚要破口大骂时,抬头只见一锦服少年端坐凳上,搭了画架正要提笔。人家原本是要画锦鲤戏水,一个活人从天而降来戏水,估计从未见过。
旁边一老者指着良颜,痛心疾首道:“君子不走窗与墙。”
能看出来,她当然不是君子。
那少年打量了她半晌,眸如点墨,冷然道:“你是什么人?”
敢情这主仆俩就没人有心思捞她一把?良颜怕辱了季府名声,更怕回家挨揍,心里叫苦,面上却谄媚一笑:“我……我是七公子的客人。”
此话一出,那老者面色变得古怪,看了一眼少年,只听少年似笑非笑地道:“你认识七公子?”
季良颜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思忖着刚刚在府门前招待的长髯者:“那陆七先生体态壮阔,长须拂面,瞧上去颇有些学识。”
少年闻言,搁笔而立,脚上穿着漆面乌足长筒靴,他踱步至塘前站定:“来福,把他捞上来。”
良颜喜不自禁,是得先把她捞上来,要是耽搁得久了,估计二哥该着急了。她看着少年,两弯眉画远山青,适逢那少年也正打量着她,星眸传神间,他嘴角微勾:“捞上来再揍他。”
03
从郴州回了季府后,季老爷难得没有发火,只说:“凭咱家的门第,你那副机灵模样,再叫你二哥帮衬着,什么中意的公子没有?”
是啊,凭季家门第煊赫,凭她容貌动人,再有二哥的人脉关系,锦上添花如此,奈何陆弥津都不动心。
休息了一天后,二哥为良颜安排了同柳公子的会面。良颜出门时还无碍,待走到茶楼时,却说自己肚子难受,不能赴宴。季商颐看她装得像模像样,也不拆穿。
良颜只道走走便可,却不防拐了三个街道,抬头便是陆府的匾额。
陆府楼苑俱在,却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宅子。时下也还有慕名者而来,瞻望一眼府门,言谈间满是可惜。陆家家败,距今也有些年月了。
季商颐听往来者谈起七公子的文采,叹了一句:“陆弥津确有本事。”
良颜闻言,笑眯眯地来了一句:“确实有本事,好好的未婚妻说不爱便不爱,转头便另觅佳人。”说话间,良颜手里的一方罗帕已是被攥得甚紧,季商颐瞧着她的模样,尴尬大笑道:“其实这种人,没本事,最没本事,哈哈。”
良颜懒得理他,她推门入陆府,两扇木门因年深日久发出沉重的咯吱声,良颜转过回旋走廊,径直往月牙门处走去。
院落灰败了许多,深井处长满了藤蔓野草,可她一眼就看到了墙角那方用圆石砌成的池塘。
良颜盯着池塘出神,忆起往事,宛若身畔还站了一个气质出尘的少年,他束发银冠,如墨的眼下含了些许笑意。
他朝她看来,那一眼,她便放在心头记了许多年。
良颜从池中出来时,已是浑身湿透,却还嘴硬道:“你有本事揍我试试。”
来福为她捧了热茶出来,少年拦下来自己抿了一口,悠悠道:“来福,没眼睛的喝什么茶。”来福当即明了,指着少年道:“公子名讳弥津,正是陆七公子。”
良颜饶不死心:“那堂前招待的是?”
“那是我爹。”少年转至画架前提笔而作,三四笔下去,他抬头饶有兴趣地问道,“小毛贼,怎么有兴趣来我陆府偷东西?”
良颜有些急了:“你说谁是毛贼?”
良久,少年将所作之画递给良颜,庄重道:“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同我爹多言,只是我陆府一向严谨行事,少有富贵物,不如你出门另寻,过三条街道便是季家,他家家大业大,包你有所获。”他继而小声又道,“详细地图,我已画在纸上了。”
季良颜几乎要跳起来了,恼怒之下,她咬牙切齿道:“我就乐意来你家,怎么着?我初一偷了,十五还来。”
当季商颐寻至陆弥津的院落时,看到的就是自家妹妹不顾风度,指着陆公子出言不逊,而少年正兀自作画,画上芙蓉花下锦鲤过,寥寥几笔便已成形。
季商颐与陆弥津同辈,且比他还小了两岁,季商颐只得赔礼:“我家小妹多有得罪。”
良颜闻言又怒了:“得罪?哪里得罪?二哥你说话……”季商颐捂上她的嘴,把她拉到身后。
陆弥津上下打量着良颜,狭长的眼眸终于有了戏谑的笑意,他道:“都说季府老幺容貌最盛,如此,”他顿了一下,笑容更甚,“这般言论的人,是染了眼疾?”
季商颐身后的良颜一听,呜咽了一声,彻底昏了过去。
04
都说昨日不可求,良颜回忆起往日,总觉得恍若隔世。
那次从陆府回去后,良颜便患了风寒,缠绵病榻,每灌一碗药,她总要在心里把陆弥津招呼一番。
中秋前,她的身子终是彻底利索了,然后就听说,十五团圆夜,爹爹要宴请宾客,其中便有陆府。听二哥说,陆府同自家一直都有往来。
大人有大人的交情,于陆弥津,她有自己的账要算。那几天,她总疑心不时来府上光顾的贼,是不是都是拿了陆弥津画了小地图,受他唆使来的。
中秋宴那晚,画堂夜笙歌。
良颜躲在屏风后,盯着那个挺拔的身影落座,随即笑语盈盈地跟着丫鬟去布菜,玲珑包端上桌,她将做了记号的放至陆弥津身前。她的脸上遮了面纱,爹爹和来宾们正把酒言欢,丝毫未注意她做的手脚。
其他人的包子都是鱼羹虾仁作馅,然陆弥津的,包的却是韭菜臭豆腐渣,那滋味很是难忘。
待良颜从后厨提了一壶酒过来的时候,宴席上出了大乱。坠子跑来说:“陆公子怕是快昏了。”
当时,来福急得满头大汗,陆老爷面色也不好看,达官贵人们面面相觑。良颜挤了过去,看见陆弥津脸上起了好些红疹,他眉头紧锁,额上有汗。
良颜心下一惊,怕不是她包的馅儿有毒?
“今日吃食并无少爷忌口之物啊。”来福喃喃自语。
“你家少爷忌何物?”二哥问道。
“豆制品一律都不能过嘴。”
“若要是吃了呢?”良颜盯着陆弥津,急得满头是汗,意识到周围人的目光,她随即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陆弥津面色越来越苍白,喘气对陆老爷道:“来之前,我曾……灌了一碟豆腐脑。”说话间,他无力地看了良颜一眼。
他自然知道,始作俑者是谁。
那夜,陆弥津住在二哥的房间,大夫开了药,便安顿他睡下。见无大碍后,宾客皆呼出一口气,灯火辉煌处,人们继续推杯换盏。
良颜端着托盘走进来。听到动静后,陆弥津便坐了起来,只见良颜眼眶发红,两痕秋水惹人怜。陆弥津咳嗽了一声,想来,她也是内疚。
良颜发觉陆弥津已醒,泪珠更多,她抹了一把眼泪,便专心喂陆弥津喝粥。
薏米粥香软可口,但陆弥津心思不在喝粥上,他看着一言不发的良颜,道:“我并无大碍,你哭什么?”
闻言,良颜放下粥,埋首在床前啜泣起来。
陆弥津从小便被教男儿豪情不该软弱,从未有人这般心疼他,这样一想,他只觉欣慰,伸手便抚上良颜发端,道:“我又不怨你,你再哭倒没了意思。”
良颜却抬头,恶狠狠道:“你也说自己无碍了,又没怎样,凭什么二哥要怪我不知轻重。二哥从来不对我说重话,就是因为你,他说以后凭我胡闹也不带我出门。”
良颜起身整理了一番便要走,到门口处又停下,道:“你难道不知一绾青丝挽情丝?京城新奇事是多,却也没你凭空摸人头发的道理。”
陆弥津只觉呼吸不畅,病情又重了些许。
05
来福第五次在墙头处接应良颜时,已到了开春时节。花枝招展春意闹,季、陆两家的关系却从中秋那夜后,如冰冻三尺。
二哥告诫过她,陆老爷子也吩咐过陆家上下,说两家私下不准有来往。
“不准私下有来往?”良颜坐在陆弥津对面,拈了一颗葡萄,在阳光底下眯眼去瞧,果肉晶莹,她心满意足地吃下,“大禹都晓得,治水在疏不在堵。”
陆弥津把画笔一搁,懒洋洋道:“老头是怕和你家老爷子结成亲家。”
两人关系突飞猛进,说起来还是因年前参加的群诗宴。那是城中显贵人家柳公子所倡,圈中都有拜帖,陆弥津出席,是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而良颜肯来,无非是被季商颐忽悠之故。
席上,柳公子侃侃而谈新体诗律的格式,原定是到了午饭时节便散,谁料柳公子大有豁然开朗之感,便做主推了饭局,一鼓作气讲到了日暮。简言之,柳公子把陆弥津和良颜饿了一整天。
临回家前,夜色漆黑,有人将柳公子打昏后拖到了巷子里,少年冷笑一声就要出手,谁知从街头又进来两人,按着柳公子狂揍一顿。
四人在灯火通明的酒馆举杯,原是陆弥津和来福两人,良颜和坠子两人。柳公子所为,一不屑,一不喜,陆弥津与良颜遂成知己。
良颜多次攀梯子进陆家,待吃饱喝足后,再偷偷命墙外的坠子放好梯子。若碰上稀奇玩意时,便会带着陆弥津爬墙出府。
花朝节前后,猜谜赢花灯,陆弥津仗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将老板的花灯齐齐赢了过来。烟花璀璨下,良颜捧着多盏华丽花灯眉开眼笑。待第二日再去时,老板在摊上写道:“猜谜赢花灯,有猜有赢,只陆公子与季姑娘不作数。”
良颜打量着那句话,“只陆公子与季姑娘”,那话语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荷花开遍池塘时,良颜跟着二哥去了鼎也学庄,据说是爹爹好友、亦为二哥先生的老夫子即将作古,他们作为晚辈去探望一番。谁知老先生见了季商颐,欣喜之下身体硬朗了不少。既来之,二哥便打算多陪陪老先生。
老先生病情加重时,山上已飘满了雪花,二哥料理了老人的后事,交代了学庄下任先生后,便带良颜回了京城,这才晓得陆家出事了。
陆家数人皆居朝中要职,多月前却有人上报说陆氏结党营私、中饱私囊,罗列出的罪项多达数条,陆家一夜从玉石阁楼落魄至狱中大牢。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陆弥津一个人走了千年。
良颜接陆弥津出狱时,他消瘦了不少,着一层单衣,身影更见伶仃。那日刚出大牢,陆弥津便踉跄几步,跪立在了地上。远处残阳如血,他颤抖着闭上了眼。
不远处就是断头台,他的亲人们行刑那日,他都未能去见最后一眼。
瘦弱的陆弥津在风中不断咳嗽,他郑重磕了几个头,最后他长长跪拜在地上。少年的呜咽声混入风中,陆家上下,只剩他一个了。
良颜将狐毛大氅解下,披在了陆弥津身上。雪下得更密了,衙门外路人匆匆,此地是京城风流地,却只有陆弥津痛楚凄凉。
冠盖满京华,她的斯人独憔悴。
良颜求季父,是以陆弥津才留在了季府,做季商颐的陪读。
陆弥津经此变故,性情大变,沉郁不言,亦失了笑容。良颜想尽办法讨他欢喜,西域的夜明珠,波斯的方块毛毯,市集上的绿毛鹦鹉,然他看着,把玩着,端详着,都是面容淡淡,道:“你费心了。”
她暗自央老师傅传艺授教,学了半年琴技。那日,她在园中展了古琴一张,花大价钱才赎出的那张栗壳色流水纹古琴,原本便是陆弥津之物。看到陆弥津远远地过来,她拨挑、扣弦、低按,十指拨弄间,一曲《广陵散》徐徐而出。
古有嵇康借琴抒志,陆弥津何苦消沉?
父亲相赠的古琴,古人所调的琴音,终于让陆弥津动容了,他攥紧拳头,对着树下弄琴的女子展颜而笑。
那日是冬至,天晴无雪,冬日将逝。
那也是陆弥津最后陪在她身边的日子。
06
《长安赋》传遍京城时,陆弥津名动城中。他用手中狼毫搅动了整个盛世大朝。宫中派人来请他,升其为太傅。
那日他来请辞,季商颐含笑挥手:“人往高处走,你该有更大作为。”
良颜不曾开口,等陆弥津走了才抬头,他长衫翩然,只抱了一把古琴,背影愈加挺拔。
树叶缝隙间漏下的日光打在他身上,斑驳泛黄一地的往日岁月。光阴倏忽间,眉间嬉笑的少年已成长为不动声色的男子。
陆弥津入宫后,良颜便少有出门,她整日窝在房间里,绣了许多芙蓉锦鲤图。来季府提亲的公子络绎不绝,季家老爷询问她的意思,她便只道,再等等。
她跟着季商颐入宫时,也碰见过陆弥津。彼时她离了季商颐,低头踱步在御花园,身前不知何时笼了阴影,青石板,花径路,她移步,让出位置。谁知那抹身影亦移至她面前,她再躲,那人再堵,待抬头时,才被那双流光溢彩的双眸摄了魂魄。
他好似又高了些,衣袂飘举间,清逸之风出尘,他问:“怎么来的?”
“跟着二哥来的。”
“不是翻墙?”他戏谑而笑,眉目舒朗。
这么久了,终于见到他了。良颜看着他,周遭旁人都是虚妄,她看他朗声而笑,那一刹那,她的心却纷乱如麻。
直到那次在某官府上用膳,提及她的婚事,在座的官员都有心荐举自家外甥儿郎。柳老爷指着自己身旁的男子,道他家公子对良颜早已倾心。隔着那么远,良颜也能听到陆弥津低笑声,她看向那个男子,越发觉得他眼熟,半天才想起那是被他们四人共揍的柳公子。
“不知季姑娘……可否愿与柳家同结连理亲呢?”柳公子站起来,目光灼灼。
良颜愣了半天,还不知如何回应时,陆弥津站了起来。他先举杯自罚三杯,笑言夺了柳公子的风头,继而看向良颜,缓缓道:“真是凑巧,弥津亦偏爱季姑娘良久。”
季商颐当日不在场,日后听闻这夜宴趣事,直问良颜,如此佳期,你可如愿?
亲事就此定了下来,陆弥津深居宫中,良颜亦不是小户之女,那年京城人提起这桩喜事,都道是天作之合。
良颜跟着坠子剪了不同样式的喜字,有鸾凤和鸣钟鼓仙乐,有蓬山不远青鸟盘旋,还有鸾凤锦鸳并蒂莲。坠子打趣她,她涨红了脸,为着矜持道:“我哪有那么喜欢他?不过……不过就是一门婚事,勉强答应了他而已。”
窗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只一声,就没了,坠子停下来听了听,只道是野猫翻了墙头,不要紧。
良颜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看去,朦胧夜色下,她好像看到了那抹修长的身影,低下头揉揉酸涩的眼,再去瞧时,檐下只有一丛寂静的花枝,她赶紧摇摇头,笑自己眼花。
就这样,成亲礼那天,喜娘牵着她走上堂前,二哥笑得合不拢嘴,父亲也坐在主位上欣慰点头。天地父母均拜过,可在拜三叩首时,陆弥津没有下跪,他站得笔直,低声道:“抱歉。”
她的手不由攥紧,身边却突然没了动静,堂下一片哗然,她掀起盖头,看到的就是陆弥津离去的背影。
07
在京城的几月来,良颜同柳公子亲近不少,她将自己同陆弥津的事当作趣事,说给柳公子做下酒菜。
“你说说,他这人有什么能耐?凭什么说变心就变心?”
柳公子听了她的话,深情款款道:“可否换我来照顾你?”
良颜当即酒醒,讪讪一笑:“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哈哈。”
坠子匆匆寻来时,良颜遂出了酒馆。坠子说,郴州生瘟疫了。
郴州位于山丘地带,陆弥津上任后,又从河关收纳了多批难民,再加上数日高温,秋雨不至,郴州多数城民高烧不退,死伤多人。
良颜当夜便央二哥带她去郴州看看,她到底是不放心。
再次至郴州的路上,季商颐同良颜讲了许多,到了城门处时,季商颐声音颇轻道:“此番了结后,你们俩便作不相识罢。”
她穿梭在病人成堆的城中,心里总觉得不安,好容易找到那人的帐篷,她还没进去,就只看见陆弥津躺在帐中喝药。他瘦了许多,正不断地咳嗽着,喂药的绿衣姑娘擦拭着他的脸。
良颜听到,他唤她青芜。
这里是他的郴州,他有他的新欢。
他的子民,正等着他解难。
良颜放下帘子,突然有些难过,不知自己为何要再来。
陆弥津生病了,他喝了药又去查看民情。
夜里风大,良颜不肯入账。
那边的陆弥津拿着地图,难民病情好转,他们大概是在商讨转移伤患。良颜静静地打量着他,周围灌木丛茂盛,他们之间不出十步远。
她和陆弥津看似所隔没有几步,其实他们之间,隔了星辰银河,已是迢迢千里。
良颜裹紧身上的衣衫,那一瞬间,她其实有许多话想对陆弥津说。
如果你不喜欢我靠近,你可以跟我说,我会自动远离。
远处草丛摇动,良颜神色一紧,她把青芜拉到身后,剧烈的疼痛传来时,她听到青芜在身后尖叫。
青芜被毒蛇咬了。
大夫看着良颜手上淋漓的鲜血,支吾道:“药不够两个人用。”
良颜神色不耐,将手上的血胡乱一擦,道:“你先救青芜,我这是被树枝蹭到的。”
陆弥津前来账中探望时,青芜正在沉睡,他转身便要走,良颜起身道:“陆弥津。”
他停下脚步。
“你……”良颜搓了搓双手,讪讪一笑,“我和二哥明日就要回京城了,恐怕日后……不会来了。”
恐怕日后,他们也不会相见了。
见陆弥津不说话,良颜最终只道:“你多保重。”
他该长命百岁,最好大富大贵,有锦绣前程,有如花美眷,若是乏了,也有温柔乡可醉。
陆弥津站立在堂下,他站了许久,最后只说:“好。”
隔日,青芜醒来了,可是大家找遍了帐篷,也不见良颜。
先前那个大夫正在煎药,闻言也颇为惊讶:“那个小姑娘也被蛇咬了呀,药不够,她只好让出来了,可是那也不能乱跑啊。”
季商颐一听,眼睛直喷火,他直接过去拎起陆弥津的衣领,怒道:“陆弥津,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从来没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陆弥津冷笑一声,他的眼里一片孤寂的光:“季商颐,那你知不知道,从始至终,都是你们家做的好事。”
“你说什么?”
陆弥津笑了笑,他的脸上浮现出某种难名的悲戚神色:“下令屠杀我们陆家满门的状纸,你有没有见过?”
季商颐反应过来什么:“那是刑部机密,我怎么可能……”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
“我……”
陆弥津脸色苍白如雪:“是你父亲。”
“什么?”
“那张状纸,签着你父亲的名字,我见过。”
在成亲前,青芜以陆老弟子之名来找他。
“陆家为何被灭门?季老爷疼女儿可是出了名的,他不过就是让你名正言顺留在相爷府。”
他魂魄全失地去找良颜对峙,却听见她对坠子道,她也不过是勉强答应的。
一桩亲事而已,她只是勉强答应。
她父亲手上沾着他全家人的血。
那从始至终,她瞒了自己多少?万箭穿心痛,也不过如此。
成亲那日他离开后,他去了陆家旧址,他们满门上下皆为待罪之人,死后连祖坟都不能进。
陆家没有坟,陆弥津就坐在陆家的门匾下,寂静的深夜里,他喝得烂醉如泥,有打更的小卒叫他回家,他也不说话,那人的灯笼照过来时,只看到一双猩红的眼睛。
他喝醉了,就地坐下,不知怎么,忽而就想起许多年前,许多年前有一个小姑娘,从高处落下,他想着想着,喉头滚动一下,眼泪也跟着落下。
那个时候,陆弥津就在想,这个骗局,是时候结束了。
08
在最后那日,小酒馆里,台上伶人挥着长袖,低首回眸间,凄楚而唱:“少年心事终难全。”
这戏依《琵琶行》而改,良颜琢磨片刻问坠子:“这出《琵琶行》,夜深忽梦少年事,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坠子惶恐地扯了扯良颜的袖子:“咱们偷跑出来这么久,二少爷该担心了,咱们不是今日启程回家吗,咱回陆公子那儿罢。”
良颜摇头晃脑地听着戏曲,她给坠子倒了一杯酒:“回不去了。”
她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倘若你全家因你心上人的爹,都死光了,你该如何?”
坠子吓了一大跳:“谁敢动咱季府?”
良颜摇摇头,她趴在桌上,又重复了一遍:“该如何?”
坠子想了想,咬牙道:“这杀父之仇,是不共戴天之恨。”
良颜思索半天,赞同地点了点头。若不是青芜,只怕她也被蒙在鼓里,一心以为是陆弥津对不起自己。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即为仇家,那生活于同一片天下也觉得厌恶非常。
陆弥津现在肯定是很厌恶她。
她只能离得远远的。
可若是没了陆弥津,她真的连一点活下去的念想都没了。
良颜想要再提酒,手上却没了力气,她低手看了半天,却发现手上已经红肿一片,还泛着青黑。她中了毒,但没用药,估计是快不行了。
不过还好,若是余生绵长,却只留她一人寂寥,那该有多残忍。
台上戏唱得正闹,良颜越发没了力气。偶一抬头,鼻间滴落出两滴血,随即血流汹涌。
坠子当即哭了起来,她俯在桌边,鼻间的血好像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恍惚间,她好像还看见了一脸紧张的陆弥津,二哥也来了。
陆弥津看着她,眼神错愕且心痛,他把她抱起来,在说着什么,可她已经听不清了。
她听不清了,毒素蔓延全身,她甚至有些看不清他的身影,想起脸上的血,她慌忙想去擦拭,可是手上早已经没了力气。
于是她只好笑起来,像许多年前初见这个少年时一般,她虚弱地笑着笑着,不知是谁的泪,滴在了她的手上。
殷红的血,冷冰冰的泪,她感到难过,因为她让他落了泪。
她想说些什么呀,可是疼痛像利刃、像刀割,让她整个人只想缩成一团,她在最后的关头闭上眼,眼前仿佛出现了很久以前的艳阳天。
不过是回想起在陆府同陆弥津赌钱,她出了老千,赢得不亦乐乎,随口感叹未来夫家若要娶她,等闲手段她定是瞧不上的。
“这有何难?”陆弥津饮了一口茶,懒懒道,“若换我来,必然是骑高头红鬃马开道,百金装奁,取五谷泼洒于路,铺红毯绵延千里,置流水长街宴,且沿路高喊,季府的季小姐听着,若同我弥津公子永结同心,百年以为好,可愿?”
她乐得合不拢嘴:“此话当真?”
当时的陆弥津多年少啊,他笑了笑,一个梨窝在他清朗的脸上若隐若现,他两只手放在脑后,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点头道:“当真。”
他说过当真的。
大概,前尘太长,旧梦恍然。
大概,是他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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