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十七）：富察氏
乾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一碗腥臭的汤水被强行灌进口中，我渐渐清醒过来，泛起一阵浓烈的呕吐欲望。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按到一边。
“呕！”我什么也顾不上，使劲向外呕吐，几乎将肠子呕出，腹中像燃着一团火一般热辣作痛。
有人轻轻拍打着我的背部。我便又呕了几口。眼前的模糊景象，开始渐渐清晰起来。一只污浊的罐子面对着我的脸，里边无疑盛满了我吐出来的秽物。
“噢…”我干呕一声。用手狠狠抓着脑壳，抬起头来，看到了富绍大哥冷无表情的冰块脸。
“我是在哪儿？”我倚着富绍的臂膀坐回了床铺上，喘着粗气问道。
“医帐。”富绍的话依旧不多，他向身后忙作一团的医师挥手，然后又习惯性地按住了腰间的刀。
想起来了。我因为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肚子剧痛。在送去医帐的路上就疼到失去了意识。
“回疆的催吐法。”医师走了过来，端起我刚用过的药碗。“小爷，这是第三次催吐了。您应该已经痊愈了。”
我抚了抚火辣辣的肚子，看向医师手中的药碗，说：“这药是用什么配的？这么难喝。”
“您不会想知道的。”医师对着我略一作揖，便匆忙离开了。
“能走路吗？我们回去。”富绍大哥的面容依旧冷漠。
“所以，所有吃过那麦饭的人都中了毒。”富绍大哥的语气十分严肃，仿佛是在汇报军情一般。
“有多少人？”我问道，一边暗中责怪自己太贪吃。
“数十人。幸好火头给一些特殊待遇的人提前供应了麦饭。”富绍说道。
所谓特殊待遇的人无非是营中的将领，贵胄，乃至俘虏。
“嗯......明瑞哥哥怎样呢？大将军和其他人呢？”
明瑞是我的堂哥哥，我们同属富察氏一族。自大清立国，我富察氏名士辈出，但尤以当朝为盛。姑母是圣上最宠爱的孝贤皇后。乾隆十三年，姑母病逝。皇上将他的宠爱移到了父亲傅恒身上。我的两位堂哥哥明瑞，明亮，也先后得到重用。我的弟弟们也自幼养在宫中，将来必然宠信有加。而我，虽然是长子，但是庶出，最不受父亲喜爱。这次受父命，来西北军营效力，交于明瑞哥管教。无非是想将我远远抛开。但我定要干一番功名出来。
孝贤皇后像
“兆惠大人、明瑞大人都没吃。只有温布吃的最多，现在还在医帐催吐。”富绍大哥的话多了起来，这是他漫不经心的表现。在想什么事情呢？
“真想不到从那个地窖里挖出来的粮食会是变质的。”日前的礼佛仪式仍旧历历在目。
“地窖的环境较为潮湿，的确有可能变质。目前还没有排除人为下毒的可能。这批粮食从地窖中挖出，经过了随役、火夫等多人之手，还淋了一些河水。河水应该没问题。我想，兵部主事常钧应该正在排查这些人。”富绍大哥说了一大串话，皱紧了眉头。
“这些粮食应该是都不能吃了。”他又补充一句。
他今日很反常啊。“你在想什么？”我踩过演武场的砾石，问道。
“当然是观音保的……”富绍大哥反应过来，侧眼瞪着我一声不吭。
“观音保的什么？你从来瞒不过我的。”我踢飞一粒石块，咄咄逼人道。
富绍大哥环顾四周，低声道：“他儿子被俘了。”
“三泰！”我不觉提高了声音。
“嘘！”富绍一把将我拉到他面前，蹲下身来。“大将军严令禁止外泄，尤其是对观音保，你要是泄密，我要你好看！”
“那三……那他会被杀吗？”我记起三泰哥那有趣的口音和八字胡须。
富绍大哥站起，恢复了他的冰块脸，推着我的肩膀向前走着。不再理会我的更多问题。
走进明瑞哥哥的帐房，一股熟悉的香薰味扑面而来。很难想象，在这样仓促搭建的帐房中，哥哥仍然不放弃熏香的习惯。
“大人！”富绍作揖道。
“嗯。”堂兄扫了一眼富绍，随即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小子，你好了吗？”
“哥哥，为弟向您请安。我的身体已经痊愈了。”我低着头行礼，并不正眼看他。我知道，堂兄也不喜欢我。照顾我，只是他叔叔安排给他的一项任务。
“嗯。如果额齐赫（指傅恒）得知此事，一定很心疼坏了。待我扫清丑夷，就同你一起回京，向额齐赫请安。”哥哥的声音自信满满。
虚伪。“呵！阿玛根本不会关心我。他的心思只放在弟弟们身上了。世上关心我的，只有额娘一人。”我不客气地说道。
“哈哈，这孩子！”哥哥笑道。这笑声在我听来，分明充满恶意。
“堂兄，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我向帐房的各个角落乱瞄，并不直视我的堂兄。
“你去吧。记住，额齐赫和我都是爱你的。”哥哥把目光转向富绍，作揖道:“有劳富将军多多磨练我堂弟了。”
“遵命。”富绍大哥应道。
“你富绍大哥可是号称‘风之海东青’的健锐营最强刀手，你要认真练习。你阿玛和我，都盼着你成才。”哥哥补充说道。
我被案上一柄精美的英吉沙小刀吸引了注意，并没答话。
“福灵安！”哥哥抬高了声音:“直视我的眼睛！”
我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堂兄的眼睛中散发着狂热。
“听见我说的话了？”哥哥站起身，向我走来。
“听见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充满活力的明澈眼睛，说道。
哥哥拍了拍我的肩，说道：“富察氏不重出身，只重才能。好好努力！”
我只听进了“出身”两个字，脑子轰得一炸，脸颊发烫。
“出身！出身！我就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会努力的！我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让你们都羞愧难当！”
我狠狠甩下这么几句，奔出了营帐。一直跑到我自己的营帐中，拿上我的腰刀。
不是都看不起我吗？从今天起，我会拿出两倍的精力用来练刀，三倍的精力学习兵法。
我跑到演武场，无视在一旁进行攻防练习的一小队藤牌手，愤怒地挥起刀来。
什么一等公？什么参赞大臣？无非是父辈的恩荫，无非是富察氏的嫡子身份。有什么能耐？凭什么资格来管我？
我奋力劈砍着斑斑驳驳的木桩，上面最深的刀口是富绍大哥前日陪我练刀时留下的。不管我怎么劈砍，都无法在木桩表面留下那么深的刀口。
啊！回过神来，我的刀已被重重打落，双手顺势被擒拿在背后。
“富绍大哥~我心情不好！”我拉长声音说道。
富绍将我扳向他自己，然后，重重一掌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眼冒金星。
“替你哥哥打的。”富绍将我推开，用冷酷的眼神紧盯着我。
我定了定神，顿时更为恼怒。向富绍大哥冲去。
风驰电掣间，富绍大哥一击重拳打在了我的小腹处。这又勾起了我小腹的疼痛。
“这是替我自己打的。”富绍冷冰冰的说道。
我捂着肚子，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富绍大哥慢慢蹲下，想了一会儿，说：“长幼尊卑之道，做人之根本。”
我眼角渐渐湿润，竟不能自已轻轻哭了起来。
“我也是庶出，我理解。”富绍大哥背对我站了起来。
大滴大滴的泪珠在面颊上滚落，一些滚入了口中，很咸很咸。
“我会好好教你刀法的，但现在，跟我向明瑞大人道歉去。”富绍大哥扔给我一方手帕，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开。
我赶忙站起身，跟在后边，一边用手帕擦干了眼泪。
手帕很香，是富绍大哥的妻子亲手绣的，有着青花瓶与玉如意两种花样，寓意着“平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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