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的忠臣们

作者: 韦芈 | 来源:发表于2017-11-01 20:27 被阅读0次

    在中国历史中,偏安到南方,还能冠以正统的政权,只有为数寥寥。东晋和南宋算是无可争议,至于南北朝时期的宋齐梁陈,前三者军阀出身,陈氏为江南世族,并不为北方主流阶级认可。正统两字,看似轻巧,对于统治者而言份量颇重,王猛半生辅佐苻坚,到弥留之际,却关照前秦君主,晋朝虽僻处江南,但为华夏正统,而且上下安和,臣死之后,陛下千万不可图灭晋朝。王猛终究出自望族,属于琅琊王氏,但华夏正统论,在胡人心中也有市场。同样是苻坚其人,到了落难时节,被姚苌所擒,姚苌向其索取玉玺,苻坚张目喝道,小小羌胡竟敢逼迫天子,五胡的历数次序,没有你这个羌人的名字。玉玺已送到晋朝那里,你得不到的了。可以想见,何为正统,何为旁属,这种潜意识何等强烈。

    南明的情况,其实与东晋南宋类似,没能获得正统待遇,可能是满清统治时间较长,毕竟历史由当权者来书写。崇祯帝自缢在煤山前,曾痛斥大臣皆可杀,皇帝在临终前所痛斥的臣子,包含了后世所颂扬的无数忠臣。南明不缺忠臣,从扬州的史可法,到缅甸的李定国,数点梅花亡国泪,两分明月故臣心,便是其真实写照。史可法殉国后,南明谥号为忠靖,靖是平定,谋议的意思,窃以为这个字当不上,反而是满清王朝为其奉上的谥号忠正,更为恰如其分。史可法可谓忠臣,却未必是能臣,独守危城舍生取义,而为官清正,身为清流首领,也自不待言。

    扬州十日是场浩劫,整个城市陷入修罗界,我们现在看到的资料,多数来自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作为扬州大劫的生还者,他用小说家的手笔,记载了扬州之难。这场劫难的主角,是普通民众,据说死于大屠杀者达六十万人,这个数字不够严谨,存在争议,而且不再会有准确的答案,中国人喜欢约数,在统计方面缺乏严谨,这与国民性有关,我们的书画是写意的,书法也是,而西方恰恰相反,在现在社会里,便是文科生和理科生的差别。对于统治者而言,屠城是最简洁有效的方式。腐儒们说,残暴会激起反抗,事实上残暴更让人顺从,在西方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老子的道德经里,有句时常被误读的名言,用以体现老百姓不畏强权的气概,如此断句当是后人有意为之,其实只要将全句写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老子的本意便大白于世。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意思大概是,老百姓不怕死,用死去威胁他们就没有意思,只要让老百姓畏惧死亡,对那些违反统治的人,我就把他抓起来杀掉,谁还敢作乱呢。对民众实施大屠杀,效果往往会立竿见影。同是南明东林党人的代表人物,钱谦益对人性了解得更透彻,他对满清的统帅多铎说,吴下民风柔弱,飞檄可定,无须用兵。空谈者误国,这句话诚不我欺。扬州之后便是南京的不战而降,很难说这两者没有因果关系,六十万扬州人的死,保全了南京城内的秦淮烟柳,可以说扬州人民的死亡源自命运,可史可法担纲了道德审判员,宪之先生在扬州城内,做好了殉国准备,他在扬州城里,对着百姓们说,内由一人当之,不累百姓。这话赢得一片喝彩,却是句不折不扣的屁话,而这片喝彩声,就是无数个庶民的嘲讽,那些死到临头的人,还心存侥幸,妄图成为局外人。

    草民的尊严,以活着为标准,含辛茹苦,忍辱负重都要坚持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宪之先生追求的道,违背了匹夫们的人性,在被充分洗脑前,根本无法施行。扬州保卫战名声很大,其实没有几天,作为个大城,如此快的失陷,暴露了史可法志大才疏的毛病,史可法的才干,在道德文章诗词歌赋,而不是治国治军。拿嘉定保卫战作比较,满清军队征服扬州是何等轻易,而嘉兴无论城防,军队,官衔,以及周遭环境,都远远难于扬州。

    区别在于,史可法没能力去蛊惑庸众,而嘉定城充分调动了民心,文脉,节操都是屁话,真正触动灵魂的,就是那几根头发。扬州保卫战前后犯下的错误,这些错误汇总起来,如果多米诺骨牌,一路后推,造成了扬州劫难,南京失陷,以及弘光朝的覆灭。在明代的江南,民风有种奇特的剽悍,由于体质问题,打架不在行,打嘴架很厉害,天下的文脉尽在江南,明清两朝状元,半数出在吴越。读书人傻起来,气节两字首当其冲,失身是小,失节是大,况且东林党大本营在江南,影响了不少文盲和半文盲,沾染上读书人惯有的毛病。以前太监来抓东林党人,被鼓动起来的民众敢于抵抗,原因很简单,人民和阉党是两个路线,不是内部矛盾,而是敌我矛盾。抵挡的方式很独特,总结起来四个字,死给你看。身处江南的高僧,寒山与拾得有那段对话,寒山问拾得:“如果世间有人无端的诽谤我、欺负我、侮辱我、耻笑我、轻视我、鄙贱我、厌恶我、欺骗我,我要怎么做才好呢?拾得回答说,“你不妨忍着他、谦让他、任由他、避开他、耐烦他、尊敬他、不要理会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在北方人看来,觉得俩精神病在对话,而在江南之地,却是有群众基础。

    弘光朝的覆灭,宪之先生有责任,而且首当其责,史可法为官清正,在治国之道中,个人节操是小节,让缺乏统筹才能的人身居要位,对羸弱的朝廷可谓致命打击。乱世需奸雄,汉代能苟延残喘,曹操功莫大焉,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乱世用人当学曹孟德,唯才是举为上策,而史可法擅长的是和稀泥,首先是拥立之事,在福王璐王间首鼠两端,搞出了惠王即位的中庸之策,结果是四镇当权,马士英乘虚而入。明亡国根本在于党争,东林和浙齐楚党,东林和阉党,长期门第之见,让党争远超过了国仇,宪之先生是左忠毅公门生,自然是东林血脉,可在国家将亡之际,难舍门户之见,故意选择弱势君主,无非是想便于控制,结果却弄巧成拙。弘光朝覆灭的史论中,浙东史派为正统,黄宗羲将马阮阉祸作为亡国的的理由,这种观点有待商榷,即使东林近支的黄宗羲,在他所著的弘光实抄录中,对宪之先生也有不满之辞。

    史可法主持边镇时,四镇皆在周边,军门设在扬州,摆出一副无心进取的姿态。这其中有四镇拥兵为重的原因,但作为主帅无法调和军队,本身就是才能欠缺的表现。历来守江必守淮,史可法是饱学之人,诸葛武侯的出师表早已写明,偏安南方的重点,一是上游的四川,二是江淮。史可法将全部兵力集中在南京附近,当左良玉以清君侧之名南下,又将四镇左移,完全敞开门户,直接造成了扬州之围。与女真人的骑兵部队交战,重在于相持,只要在江淮地区形成均势,女真族人数少的弊端,自然会显现。另一个女真人建立的金国,便是这样的情形,在早期的势如破竹后,主要将领老死,加上彼此间的内斗,削弱了王朝的实力。完颜部金国如此,爱新觉罗氏的满清也难逃宿命,在弘光朝覆灭后几年间,满清的名将们或死于瘟疫,或死于内耗,八旗兵不再是不可战胜,反而绿营军成了灭明主力。

    想拖延战局,需要能争惯战的军队,南明诸军不可倚重。老天赐给弘光朝一个良机,便是李自成死于九宫山。李自成一死,弑君之仇顿解,几十万大顺军队群龙无首,弘光朝主要的军事力量无非两支,一是支持马阮,有定策之功的四镇,二是远在武汉,被东林党人倚重的左良玉部。这两支军事力量刚经历过惨败,战斗力有限,此时招募大顺残军,才是最上之策。在这点上,史可法不如堵胤锡,正是堵胤锡招募忠贞营,才延续了南明半壁江山。反之无法放下心结的何腾蛟,造成了湖南溃败,将大好形势毁于一旦。南明众臣里不乏忠贞者,被唤作阉党的马士英,在抗清各派所不容,依旧没有放弃报国,在国人的唾骂声中,为国奔波,最后被俘后不屈而死。但可称肱股之才的人寥寥无几,勉强算来只有堵胤锡与张煌言,其余大臣皆成事不足。这才是南明连偏安也不可得的原因。当然这只是后生的事后之辞,个中艰辛非当事者,如何能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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