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八十五了。他常说，没想到活这么大年级。”你爸总是不操心。”这是母亲的评语，我看基本准确。

父亲中学毕业时，正是国家百废待兴，大搞建设之时。那时家中一长辈是老干部，想让他去学医，父亲说害怕看见血，就选择去了一家大国企当工人。他的工作从清理厂址上的野草开始。

厂子建起来了。“这是中国人建的第一批厂子。”父亲自豪的说。他在厂子的动力车间干了一辈子，就是生产煤气。他说整个厂里一开始能洗澡的只有他的车间。废气要冷却了排放，刚好用来热水洗澡。

父亲很愛他的工厂和他的工作。只有在工厂里他才完全的快乐。父亲在厂里很受年轻人喜爱，他的十几个徒弟都认识我。父亲从厂里废料中捡了好玩儿的东西，骑着自行车从西郊回到蓝田老家。

我上学了。父亲买了铅笔，他坐在炕上，在煤油灯下，用家里的剪刀为我削铅笔。他专心致志的削，似乎在雕刻一件艺术品，又像雕刻未来的希望。他一下又一下，每次只削下一点点木屑。我看得快睡着了。父亲终于削好了！比用削笔刀还削得还好。

父亲是个孝子。每次回家，都把工资全数交给奶奶，母亲对此很不高兴，毕竟母亲在家还要带着我们弟兄三人。中国男人，大抵都会遇到这烦心事儿，都是因为贫穷。

父亲也是个善良的人。他的善良是无底线无原则。他在外面工作，虽说挣点钱，但却很辛苦。而家人、亲戚、朋友常向他借钱，他也倾力帮助别人，有时让自己却陷于窘境。有的人心术不正，拖着不还，父亲却从不会开口去要。

父亲退休了。头几年，他在家乡呆不住，经常去单位，找点事儿做，或与尚未退休的老同事呆几天。他心中放不下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儿，那里有他的青春他的汗水他的故事和他的希望。他慢慢地去地少了，他的时代一点一点的消失在日惭繁华的都市里。

父亲得了糖尿病。他开始很担心，除了吃药，坚持运动，他饭量也减了。父亲瘦了一圈。后来他不计较饭量了。我劝他，他不听。他有了支持者，他四岁孙子，小子一见我涚他爷爷，就跟我闹；而我要收拾他，他立即就喊爷爷。父亲也就说：打娃干啥，你小时我打过你吗？这还是真的，父亲从未打过我和弟弟。

父亲每天慢跑十公里以上。村子上下的人都认识他了。我每次回去，熟人都说父亲跑步太多。而父亲却不听，他也听不见，他的耳朵是职业性耳聋。老了的父亲却很有原则：我行我素。

前几年，他要在老宅盖房。我们都劝他不要盖，可他坚持要盖，谁劝也不听。我原来指望他姐姐来劝，哪知道我老姑却被父亲说服了，反来劝我。无奈只好听他的了。

父亲很早为他和母亲做了棺材。他说，今天睡了，明天还能不能穿鞋都难说。他们自己又花钱修了墓，置办了寿衣。我要给钱，父亲说：你买的衣服我活着穿好。

父亲从不让为他过寿。他说，不想过，过一个少一个。过寿，麻烦了你们，我也吃不好休息不好，不过省事儿。开始我以为他生气了才这样说，后来见他一直这么坚持，我也随他吧。

我希望望父亲再活十年。过几年我退休了，天天陪他。希望他给我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