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一

傍晚时分，天气闷热难当。大地仿佛生命垂危一般，憋着最后一口气，不停喘息着，呼出层层热浪。

张先生从客厅里站起身，关掉电风扇。如厕后在洗手池边看见几只蟑螂。皱着眉，打算打开洗手池下的柜子寻找蟑螂药。蹲身时看到对面的时钟，六点半，要开始洗菜做饭，匆忙中把这事推迟。

六点四十分，张先生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看了看餐厅里的时钟。心想要加快速度，再有半小时妻子就要回家吃饭。今晚准备了她最喜欢的大闸蟹。六只大闸蟹一个个五花大绑地躺在锅里，它们被抓起来到人类餐桌的时候，钳子都被绑得严严实实，去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此刻从锅里喷出腾腾热气，好像是告诉人们还可以再猛烈些，它们是不会轻易被打败的。可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

厨房粉刷都是白色基调，一排排厨柜俱是乳白色。燃气灶台是不锈钢暗哑色台面。当时买房装修的时候，他与妻子不停纠结是装瓷砖台面，还是装不锈钢台面。经过多方打听，几处比较。光是哥哥嫂嫂那里就吃了几顿饭商量，最后才确定用不锈钢台面。虽然从外观来说，瓷砖的确时尚，但是耐用性方面据说还是要差一些。

那时刚结婚不久，他说出反向选择的好处，“其实我们又做不了几顿饭，实用也用不上。”妻子笑靥如花，甜蜜地说，“以后我会常常给你做饭的。”那时的笑容还在。可是此刻拿着饭铲子的人换了位置。

他拧开水龙头，又关小些。这样可以节约一些用水，最近几个月家里的用水量非常大。三口之家的生活一个月十吨用水，这显然用水超标。虽然并不缺这些水钱，可是生活就是要从点滴节约嘛。

把西红柿凑近水龙头，流水冲干净。然后用刀切成一片一片的薄片，放入盘中。打开双开门冰箱，拿出白糖。从袋子里倒出一些，感觉有些少，再加入一些。这算是他为自己做的特别素食，妻子并不喜欢吃，不是说糖加多了，就是说不加糖太酸，很难让她觉得满意。他拌好拿起一块尝了下，味道还好吧。至少他觉得可以，到时让妻子先尝一块再选择。

电饭煲已经在保温状态。趁着这个时间，他把盘里的排骨倒入锅中，发出滋滋的声响。等排骨一面血色褪去，用锅铲翻动排骨，锅里升起雾气。

吃饭是天大的事情，要在合适的时间让家人吃到合口的饭菜，无疑是很了不起的。从他的第一顿饭做得难吃到现在精熟的手艺，都是慢慢修练过来的。

厨房的窗户只是一扇很小的长形玻璃窗，从窗户外传来一群小孩的嘻闹声。其中尤其是二十楼的小孩，今年大概八九岁，她的声音最大，尖细响亮，玩得最欢，在一帮小孩面前穿梭来去。从对面的某扇窗户处传来一个女人得凶巴巴的声音。是她妈妈在呼唤她。“小芬，快回来吃饭啦。再不回来我要揍你啦。”她的妈妈是个肥胖的女人，张先生想到会在每天买菜的时候看见她，可是并不算太熟。算起来目光交错之时，会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小芬真是淘气，好几回他都看见她骑着单车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像是脱缰的野马，差点刹不住她撒欢的马蹄。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会同意一个小女孩自己到处乱跑。可是再想想，小孩子不应该都这样的吗？有活力朝气，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头。

有时想想自己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出去玩，整天抱着电子产品，不停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有时对着屏幕一个人傻傻的笑着。科技带来的是什么？人与人之间，哪怕是父母，夫妻儿女就突然之间多了壑沟，貌似很近又那么遥远。可明明又离不开它。

放在外面饭桌上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他刚把油倒入锅中，不能走开。再过几十秒手机就会自动停止响声。虽然他告诉自己到时再回过去，可还是免不了会想是谁打电话来。会不会是妻子打回来的？可他相信不会是，她的性格永远是不会提前沟通，甚至有好几回她在外面吃饭都没电话通知。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心中不免开始急躁，好像是什么在心底晃悠。虽然知道不必着急，但还是期盼地看向桌子，手里拿着锅盖，一时竟在锅中升起的雾气里发愣。女儿小云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手里捧着平板电脑，嘴里嚼着口香糖。冷漠地拿起桌子上的手机，像是看着一件古董。

张先生就想起女儿有段时间总是说他是位老顽固。时代都已发展这样快，他居然只是用那种只能打电话的手机。他意识到与这个世界脱节了，才跟妻子要钱买了这部手机。刚买回来时女儿指指戳戳了半天，然后索然无味地扔到一旁，说声没劲，就再也不拿。

小云盯着看了一会，手机铃声还是响个不停，她按键接通说了几句，拉开厨房门，很冷淡地说电话。她最近一句爸爸都很少喊，即使说完，也不把手机送进厨房。又开始在她的平板电脑上划来划去，传出一阵阵挥刀切水果的声音。

他起身拿到手机，反感的对女儿讲，别再玩了，一会吃饭。可小云听都没听转身就离开。他无奈地摇摇头，把厨房门关上。把手机放在灶台上，打开扩音问道:“哪位。”

手机里传来温柔的声音，是吴太。“你在做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总是让人很安心，他稳稳的回答，“正在做饭。”

“我想到一件事。前天让你买的蟑螂药，你可要收好了。要放在安全的地方，最好是放在不怎么用到的地方，家里毕竟有小孩。”

他猛然意识到危险，心中咯噔一下，失语道:“你不提醒，我都差点忘了。”说罢起身推门到卫生间确认。

女儿听到这么大动静，奇怪地扭头看了他一眼。等意识到他只是找东西时，很夸张地摇摇头，又低头玩她的电子产品。他想讲几句也顾不上，来到卫生间，打开洗水池下的柜子。蟑螂药装在瓶子里安安静静的，就像是身患重病的患者一样等待结局。手机里传来吴太的叮嘱:“怎么样了。”

他问道:“我把它放在水池下的柜子里，这样应该没问题吧。”

吴太在手机的另一头释然叹气:“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别被小孩碰到。记得用完要洗手。”吴太总是很为别人着想。他在电话里唔了一声。

“做什么好吃的？”

“有大闸蟹。红烧排骨…”

“大闸蟹是你太太的最爱，跟我们讨教蘸汁就是在今天大显身手啊。”

他在手机这头无声地笑着，难掩喜悦:“是啊。”

“那你可别忘了步骤。”

在做菜得间隙他们又聊了几句，后来挂断了电话。

他想到吴太真的帮他很大得忙。从决定当家庭的主男之时，幸亏有她，让他走了很少的弯路。算起来已有十多年的主男日子，从最开始的举步艰难到现在的得心应手。可真不容易。

有幸遇到吴太，是在小云上幼儿园的时候。以前交朋友特别困难，何况是家庭主男。可是女儿上幼儿园后，很快交了朋友，一来二去，女儿的朋友圈带动着让他进入了妈妈团中。

二

时钟已经指向八点钟，天暗下来，拉上了白昼的帷幕，妻子迟迟未归。女儿嘟嘟囔囔地嚷着饿了，他陪着笑脸哄着，“再等一会，等你妈回来一起吃。要是你觉得饿了，可以吃个苹果，吃点零食。可别吃多，今天是大餐哦。”

女儿不高兴的碎碎念，抱怨妈妈现在太忙，回家太迟。甚至顺嘴又说道为什么他不去上班。说完打开屋顶叠折的吊扇，抱着平台电脑躺在沙发上，玩起游戏。

可久等不回来，他也开始焦急。是否该打个电话问下，他有点迟疑。天气炎热，客厅中有空调，他还是没舍得开，那种立式的空调简直就是在浪费电源，一点制冷效果都达不到。

为什么他不去上班？想到女儿的无心之话让他更加烦躁。他坐在饭桌旁，神情忧郁，双手扶在膝盖上，沉浸在过去的世界:

刚结婚那时候，他和妻子天天黏在一起，每日都是那么幸福。虽然不能挣很多钱，但是财政自由，即使月月光也能过得很好。妻子很少做饭，偶尔做一顿，滋味也不好吃。干脆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吃。后来妻子发现怀孕了，他开心地包揽了一切家务，开始学做饭。

那段时间妻子春芳一直很郁闷，心中始终不能拿定主意，到底是生还是不生孩子。两人也为这事商讨办法:是父母带孩子还是妻子放弃工作回来带孩子。

就在这节骨眼上，春芳瞒着他把孩子打掉。回家后只是拿着单子让他知道这件事。告诉他因为这次公司有个外派到外地升职机会。这次把握住就能迁升，而且以后还有机会回来。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褪掉身上的围裙默默流了很久得眼泪。但是他难受过后，想到妻子刚手术完，还是系上围裙给她准备晚餐。

人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妻子并没有说不生孩子，只是说时机不对。关于生孩子很多费用还没准备好。不能光想着生孩子，还得养好。

他是暂时的接受了这个说法，一个不得不接受的说法。事情已然这样，当他要回去上班的时候，妻子却没有恢复好。于是辞掉工作随着妻子一起到外地去照顾她，自然工作也丢了。

于是成为了一个循环，一直照顾家，最后更是走不开。等了过几年，妻子越发不想生了。他的母亲也过世了，于是一切都是他俩做主。有一天，妻子说要不领养一个吧，他也同意。

正在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大门传来扭动锁芯的声音。他急忙打开门，迎上去。果然是妻子。手里拿着手机，拖着疲惫的身体斜靠在门口，看见他出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钥匙与手机收到挎包里面，发出叮咚的脆响。

他伸出双手要接过妻子的挎包，可她没看见，把挎包扔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在玄关处换好鞋。他不尴不尬地举着手，就像是要拥抱妻子。她走向客厅，奇怪地看了一眼他，“干嘛？”

他勉强地笑笑，“这么晚，我们在等着你吃饭。”

“哦，吃过了。”

他想问在哪吃的？我和女儿都等你这么久了。

女儿看到妈妈，从沙发上跳起来说:“妈，你可回来了。我快等得饿死了。”“赶快端菜吃饭吧。”女儿又对他说道。

可你妈吃过了，他想大声说给女儿听。要让妻子知道这顿尽心为她准备的饭会吃得无滋无味的。

妻子听到女儿小云的话，抱歉得跟女儿说:“宝贝等很久了，抱歉啊，今天应酬比较多。那我再吃点吧。”

妻子与女儿一起看向他，他会意地说马上。从厨房把菜端上桌子。两个热菜红烧排骨，糖醋鲤鱼。一个凉菜是凉拌西红柿。最后把大闸蟹放到透明碗里端上饭桌。

妻子与女儿坐在饭桌旁，他先盛了一碗饭给女儿。“小云先吃饭吧，这个大闸蟹营养高，寒气重。小孩就不要吃了。”又对等待的妻子说:“我这就给你准备蘸料。你想什么口味的。”

妻子把中长直发别向耳后，脸色微红，意兴阑珊地说:“随便搞点吧，现在也不饿。”

他走到厨房准备蘸料，为了这顿闸蟹他使出浑身解数。他把大蒜子切碎，生姜切成丝，放入碗碟中。又加入陈醋，生抽与耗油搅拌。一边拌着一边想，妻子应该喝了点酒，不然能多吃点。可她身上的酒味并不大，或许晚上两人靠近点可以闻得到，只是好久没有靠得很近了。她总是很累，确实也辛苦。可细想下，妻子公司究竟是做什么的，这么多年他居然没有细问。只知道她在航空公司上班，难道她卖枪支导弹…

女儿在外面用筷子轻敲着碗沿，发出声响，粗声地喊道:“赶快啊，我也要吃。”

他从厨房里端出蘸料，香气四溢。从玻璃碗里拿出一只大闸蟹，用剪子剪开捆绑的稻绳。打开后盖，足足的蟹黄泛着金光。

他把蟹黄放到蘸料中，端到妻子手中。期待着看向妻子。妻子稍稍皱了下眉头，轻启朱唇尝了一口。

“我也要吃，为什么不给我吃。好像我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吵了起来。

妻子太累了，低沉着嗓子对他说:“就给她尝尝吧，适量吃一点没事的。”

于是他勉强摘下蟹腿，递给女儿。她心满意足地嚼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妻子显然是今天劳累，说话都有点无精打采的。本以为能得到她的夸奖，没想到她并没有。片刻后妻子似是无心问道:“这个蘸料谁教你的。”

他终于等到这句话，赶紧说，“是吴太她们。我可是学了好久。”妻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继续饶有兴致地讲，吴太今天还特别提醒我，要是你不喜欢这个口味的，还有别的口味。

“你跟吴太很好啊。”

“也不是，跟她比较聊得来。”

女儿这时插口道:“做饭的时候还打电话慰问了。不过你的手机可真不行，都是噪音。也不挣钱买一个。”

他正想反驳，我到哪里挣钱，天天在家做饭。

妻子的手机这时响起来，她避开走到阳台处去接听。听不清她说什么，一会儿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又生气起来。

女儿掰下另一只蟹腿，看了他一眼。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好的，王总。好，明天一早就准备好。真对不住，手底下人没搞明白。是，是我的错…”妻子一边对电话另一头的王总道歉，一边走进来。

他急忙的又剥开一只的蟹黄放进碗里。小心地问:“怎么了，先吃饭吧。”

妻子脸上愠怒未消，手机碰到桌上发出重重的闷响。她拿起筷子，又放下。碰到瓷碗上发出叮当的脆响。生气的把筷子掼到桌上，“吃，吃，就知道吃。”

他与女儿都被吓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她发这么大脾气。两人发愣地看着她走到了卧室。

女儿小声嘀咕:“更年期。”吃了几口饭，无聊地坐到沙发上看了一会电视。洗完澡小声埋怨该死的蟑螂，回到自己房间。

而他一直傻坐着。虽然这一桌子的饭菜都是他精心准备的。一直以来，都是家里人吃完了他才吃。现在哪里吃得下。他默默把碗筷都收到厨房里。

妻子出来过一次，洗完澡就回到卧室。他试着安慰她，可是她太累了，已经躺下，只看到她的背影。侧卧在床上，她还是那么美。

没有了女儿的吵闹声，没有妻子忙碌打电话的声音。这个家很安静。他洗完碗筷，把剩下的菜用保鲜膜敷上等冷却了放到冰箱里。

又想到女儿埋怨有蟑螂，到洗水池柜台拿出蟑螂药，顺着洗水池及浴室旁洒了一些。他好像看见那些躲在暗处的讨厌物种一定会在明天被消灭的。

退出来发现没有洗手的地方，只能到厨房去洗手。有如作梦一般，他发现装蟑螂药瓶子被他带到了厨房。它立在那里，就和洗涤灵一般大小。如果不小心开错瓶子会不会就被当作洗涤灵使用，甚至污渍的碗内也会泛起泡泡吧。

这是多么愚蠢而又危险的想法，可有那么一刻，他想试试。

手机发出振动声，是吴太发来的微信消息。“怎么样？大闸蟹好吃吗？”

他静静得看着花掉的屏幕。只想安静，谁也不想理，可还是回了句。“挺好的，谢谢你们教的蘸料。”

“下次请我吃啊”

“ 好的。”

吴太又说∵“明天一起去买点虾吧，要起床很早的，别忘了。”

“好啊。”

很自然的他们都没再回信。

他收拾好，洗完澡。妻子已经关门休息。一如往常他在沙发上睡着了。

半夜醒来，放在枕头上的手机发来一个红包，下面一条消息:

老公，明天买个新手机吧。辛苦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