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他不过二十出头,在咖啡厅里打工,眼睛常往她这看。
潇潇注意到了,以后来,但仍不动声色地坐着,不与对方做眼神交流。
她年近三十,保养得当。靠近窗的座位阳光充足,会将她的雪肤衬得更加妩媚。
她也偷偷打量过他,皮肤很干净,白衬衫洁白无瑕,少见褶皱,好喜欢他身上青涩的学生气,胸前的牌子写着他的名字:李修竹。
她偶尔装做无意间抬头对上他的眼,对方飞速看向瞥向另一边。
这段时间,真有种青春的生命力注入她疲惫的心灵,使她自信自己有魅力。她画更精致的妆容,对咖啡店员的微笑足见精心设计出的优雅弧度。
但一连好几天,他都只是远远看着没有任何表态。她只当是小鲜肉羞涩,思量着是否要采取行动,但一个已婚女性难免有失身份,且一开始就占下风,不好。
二
潇潇丈夫叫王楠。
潇潇读大三时,母亲让她去相亲。他们就是这么认识了。王楠对他一见倾心。
潇潇是相当俊俏的姑娘。朋友说十来个女生当中才会有她这样好看的腿。又细又直,嫩得和水葱似的,夏天穿短裙也晒不黑。
王楠是数一数二的人才,年纪轻轻就经营着一家收入相当可观的广告公司。他们是路人侧目的一对璧人。
潇潇毕业时,王家人举办一场豪华婚礼,潇潇迎着多少女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风光嫁过去。
结婚六年,潇潇为了保持身材还没有要孩子的决定。王楠暂时也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毋宁说,他并不喜欢孩子。她不知道他除了工作还喜欢什么。
结婚后,王楠离她理想中的丈夫越来越远。当初,他会站在学校大门口一整天就为了给她送一捧玫瑰,结婚后,王楠渐渐对她表现出满口生意经的商人作风。
结婚不久时,她对他崇拜非常,相处渐久,却越发无味。她在他身上找不回恋人的浪漫多情,久了,也不伤心,那曾经的恩爱也不似存在过。只有房间墙上那一张放大的年轻合照。青春鲜活的两个身体笑脸盈盈地站在满树的梨花下,她穿着杏色连衣裙,他运动休闲装,挽着她的腰。这照片只是风干,压制的过去,等着褪色腐朽,一如他们的婚姻。
王楠是平直的浓眉,嘴巴常常是拉成一条线 。他常常会没有征兆的,眼睛没有提前透出愉悦的光,法令纹也无舒展,嘴巴就裂着笑开,薄薄的嘴唇因为脸颊两边的牵扯,紧贴在苍白的牙床上,像是忽然绽出的一道伤口。
当初她发觉他的冷淡时,以为他出轨。女人在这方面敏感得像动物,但后来确定他只是把工作当做情人,而潇潇是点缀在他织锦上的一朵鲜妍的纸花。
他们之间的热情也不再,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的人。
潇潇能嫁给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的王楠,母亲很满意。大学毕业时,潇潇想去考研深造,但母亲不肯,让她去支持王楠的事业,做个男人背后的小女人。
母亲常说,女孩子学得好不如嫁得好。
潇潇偶尔回家。父母亲还是在那个肮脏狭窄的小巷子开超市。
门口的招牌“芳芳超市”已经很旧了。这是母亲第一天做老板娘时父亲特意换上的。二十来年光阴的消磨,那四个大字仍见往昔的风采。
母亲老了,仍像个宝贝似的被父亲捧在手心。
母亲说,美貌是女人的武器。
父亲喜欢对着收音机练嗓子。母亲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父亲年轻时歌唱得好,母亲才相中他。嫁过去后,纵然日子辛苦后悔不迭,但孩子已经长在肚子里。于是在潇潇才三岁时,母亲就制定好成长计划。
从小,她就教导耳提面命地教导潇潇,不光是学习,坐姿,言行,甚至是表情都要细心调教成淑女。她计划着潇潇出落成美女,考上好大学,认识有钱又有前途的男人,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她一般守着丈夫的小铺子。
潇潇小时候数学成绩不好,每次不及格时母亲都让她伸出手来,一边数落,一边骂:“不好好学习,将来跟我一样嫁给你爸那样的穷瘪三!”
父亲从来没有生气,呵呵笑地走进厨房做饭了。
潇潇说,好像过不下去了。
母亲很着急,一个劲儿吩咐:千万别离婚哪。
这样会挣钱又年轻的男人哪里找?
夫妻不比情人,都是这么过日子的。他对你冷淡了?男人这个年纪诱惑多你要看紧些。多多关照他,制造浪漫。
母亲根本不懂情况,潇潇无奈地挂了电话,决定以后报喜不报忧。
潇潇一直是听话的好孩子。
她大学毕业后,她听从母亲的话,一直都是王楠的贤内助,将两人的小屋打点得温馨可爱,似乎她的爱化作点点滴滴融入家常的事物中。
如今变得不一样了。
王楠把这样的变化视做理所当然。她原先对此痛苦过,后来变得不痛不痒了,也许自己对王楠的感情从来没有当真过。
三
潇潇听母亲的话,结婚纪念日要到了,她要好好运用这次机会,修复分离的夫妻关系。
往年,王楠在结婚纪念日时总会准点回来,一起吃晚餐,并为潇潇亲手戴上他送的项链。尽管夫妻隔阂已久,但这几乎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如果这都做不到,就像是最后一根维系的丝也断了。
潇潇纵然近三十岁,但脖颈非常美,白皙,细长挺拔,尤其是天鹅颈下的一对锁骨,王楠喜欢那上面浅浅的沟。
她尽力保持着身材纤细,不让自己有影响视觉的多余脂肪,每天保养颈部,尽管如此,仍旧爬上几条细细的颈纹,但不细察看不见。
去年,虽然他们的婚姻已名存实亡,但他仍送一条镶嵌着三颗红宝石的项链。她抚摸这条项链,有三颗耀眼的红宝石。
他牵着她来到镜子前,为她戴上,她从镜子看见他干燥的嘴唇照例在她脖颈留下一吻,轻轻地,像枯叶落地,又不留一点温度地飘走。
“还是这么美。”她捕捉到他语气中的一点无力与倦意。
她发觉,项链是锁链的一种。
今年,他干脆迟到了,忙着应酬,喝糊涂忘得一干二净。凉了一桌子好菜。她发觉自己并不懊恼。
像以往他醉酒时,她扶他上床。
他侧过身,露出腰间一截油光白花的肥肉。
他是一个平庸的男人。而自己是一个依靠平庸男人金钱的女人。
她回到餐桌。热好菜,她反倒没了胃口,只想喝酒,对着墙上被拉长的影子,一杯接着一杯,不久便空瓶。
忽来一只苍蝇,怎么赶都会嗡嗡嗡地飞回来。
她先是对苍蝇感到厌恶。后来竟是恐惧了。
因为恍惚中,他变成桌子上的凉牛排,她变成那只苍蝇,如同他们畸怪的婚姻关系。
以往母亲和她都十分自豪这大房子,是他作为新婚礼物送给她。而今夜,房子静得像一座坟墓,空与静被无限放大。
潇潇很清楚。自从王楠成为杰出的商人,他不在意她了,他们的婚姻之所以还存在,无非不是他对她的情感更像是一种对私有物的爱护。
在她内心深处,已经厌倦这个男人,厌倦这个豪宅。
但她离不开他的钱。
多年来,她在这畸形的婚姻生活混沌着,早早散失独立生活的自信。母亲灌输的观念更如毒草般蔓延她脆弱无力的心。
四
后来,潇潇终于忍不住了。
她袅袅婷婷地走过去。一边认真打量菜单,一边有意无意地那余光瞟修竹。
过会儿,修竹才怯怯一笑,定住眼神看她:“请问,您的胸针是从哪儿买的?”
她低头抿嘴一笑,好生涩的开场白。她不做回答,看他如何接招。
对方殷切地探身上前:“我女朋友生日要到了,这个胸针一定非常配她。所以我想……”
他注意的只是潇潇常戴的胸针。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潇潇的笑容立刻有些绷不住,微微别过头,站直了身体。余光见其保持谦和有礼的笑。
明明一直都是腼腆,坦荡的笑,她先前却天真以为蕴含某种意味。一个寂寞的女人对男人多余的目光总有浪漫的遐想。
对方相当热诚地表示自己为了准备送给女朋友礼物打了多久多少份工,那单纯又热诚的口吻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失败的捕猎,她甚至不是一个有眼力的猎人,潇潇灰心,巴不得立刻走。
于是她摘下胸针,拍在柜台上:”这个不贵,送你。“
对方一个劲儿想要转账,她说:”看你这么疼你女朋友,就送你了,别客气。
天真的他甚至想请她喝一杯咖啡表示谢意。但她不想多呆一会儿,迫切希望早点结束这失望透顶的谈话,以后也可能再不来这家店。在她看来,这胸针几乎是共犯,看着就烦人,索性扔给他。
出了门,阳光异常热烈,她两颊立即发红,恨不得掌掴自己。
潇潇忽觉全身疲软,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吹着清爽的风儿,深呼吸使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那些羞耻感,寂寞,混乱的情欲渐渐散去。那年轻小伙俊俏的脸蛋仿佛一只鸟儿飞过,不留一丝痕迹。
内心空寂。
她久久地坐着。
公园有小孩子在放风筝,风筝被稳稳地牵制着,小孩绕着公园疯跑,风筝低低地飞着。大风刮来,摇摇晃晃几下,线忽地断了。
孩子心碎一喊。风筝不知回头,飘啊飘飘出视线之外,而且似乎飞得更高了。
她想象自己变成风筝,线一断,她感到失去牵系的恐慌,但随之又看到更为广阔的天空,一种感动蔓延心扉。
五
这一次,潇潇的不想把心从一个男人再放到另一个男人上。她要将命运的线抓在自己手里。
她离开这座城市。没有带走丈夫的一分钱。她能想到母亲是怎样地歇斯底里骂她是个笨蛋。
母亲不知道她拥有的其实就是幸福的模样。
火车开的很快,混乱的建筑迅速流过,然后驶入一大片正在生长的田野,无数嫩绿纤细的苗儿静静摇曳,这份新绿亮得发光,似乎能融化。
她换掉了手机卡,只给丈夫留下一封简单的信。
戴上耳机,打开舒缓的音乐,想起王楠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想起她妈妈会歇斯底里地骂她是个笨蛋,她轻松笑笑,闭上眼睛。
无戒训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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