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10日上午9点,坂大叔因病去世。今天,1月12日是他的告别式。
因为疫情,还有他90岁老父亲的身体原因,告别式不对外公开,冰天雪地里,我们也无法去给他上一炷香。
我悄然写下此文,为了纪念坂大叔。
01 坂大叔是谁?
坂大叔叫坂万次,64岁,轻度智障者,是我们智障日间照料中心的利用者,说是利用,其实一个月就两次,第一和第三周的周五,其他的日子在一个叫“せせらぎの家”(喃喃自语之家)做些叠纸箱盒子的零活,据说每个月挣的钱足够买烟。
坂大叔的母亲去世多年,母亲走后,他和老父亲相依为命,不知道是他父亲照顾他,还是他照顾父亲,反正这两位男人(爷俩)把生活过得像模像样。所谓的像模像样是指他家地里的活,日本的农村,尤其是稀疏地方,有的是土地,他们爷俩的院子里除了种着各个季节的蔬菜以外,还种满了向日葵。去年夏天,我因为有份资料需要他父亲的签字盖章,所以登门拜访。第一次见到他父亲的时候,那全身散发出来的精神气,使我不禁脱口说出:您真年轻!
健康,豁达,开朗,乐观是我对坂大叔父亲的第一印象。而最令我兴奋的是院子四周的向日葵,黄澄澄的,金灿灿的,它们排着队,不高不低的杆仁顶着圆圆的葵花,略带羞涩地仰着头。我很难想象是眼前衣着随便皮肤红黑的两位男人种的。我问坂大叔的父亲,为什么种这么多向日葵,他扯着大嗓门儿说,是万次他妈喜欢,万次也喜欢。
老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边的坂万次大叔背着手,歪着脑袋,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线。
那一刻,我心,不禁颤动了一下。一个熟悉的面容突然浮现出来,那是我去世多年的父亲。是的,我在坂大叔和他的老父亲的身上,找到了熟悉的东西,或面容,或声音,或着装,或神韵,或微微驼着的背……
那一刻,我湿润了双眼。我避开两个男人的视线,把目光转向了那一棵棵向日葵。
02 我眼里的坂大叔
其实,我第一次在中心见到坂大叔的时候,就莫名其妙的动了心。是曾相识的感觉,但是却说不清楚。他穿的衣服脏兮兮的、这在日本很少见,而且前面上下衣服都有很多洞,就像烟头烧的洞一样。我问他这些洞都是哪来的,他说,烧的。我说在哪烧的?他说在地里烧的。我还是不明白,这时,老员工目黒大姐告诉我,坂大叔就喜欢在空旷的地里点火烧东西,枯草呀纸片什么的他都拿到地里烧,刚才去接他的时候,他爸说,在地里烧东西呢。
我明白了,所以,他身上的衣服有烧破的洞,他脚上穿的鞋也总是土灰灰的。
因为智障,坂大叔的理解能力有限,你不让他烧,他理解不透,所以谁也阻止不了他做他喜欢的事。这也是他性格里固执的一面。除此之外,他还喜欢抽烟,我们中心有专门的抽烟室,他每隔一个小时就进去低着头幸福地吸着,透过吸烟室的玻璃窗,他会对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举手行礼,笑容满面。
坂大叔性格温和,跟谁都没有产生过矛盾,你问他什么,他就笑眯眯地回答,尽管大多答非所问。有时候他一到中心就会推开办公室的门,主动跟我报个道,我一见他来就高兴地冲出办公室,问他好,也问他父亲的情况,他每次都说:“元気だ!”(好着呢!)
然后我就陪着他走到活动室,看着他把包放在属于他的专用柜子里。他身上的外套,如果你不说请脱下来他就一直穿着,你说了他才会把外套脱下来。
坂大叔的着装尤其是上衣是乱七八糟的,夏天穿着秋天的衣服,冬天还是穿着秋天的衣服,再说衣服上的洞,大的有500日元硬币那么大。他还总喜欢把运动裤脚塞进袜子里,这样两只腿就显得更瘦更细,而且走路时他习惯背着手,使1.6米出头的个头更加矮小。这形象又让我想起我似曾相识的身影,是我父亲,也是我记忆中农村老家那些背着手,穿着没有色彩的灰色衣服的老人们,他们凑在一起蹲在生产大队的门口,互相调侃不说还东张西望地胡扯着这家姑娘那家儿子。
总而言之,坂大叔,不像日本人。尤其,他的两只眼睛会笑,鼻梁坚挺着,腮帮子虽然凹下去,但是胡子和蔼可亲地恰到好处,至于肤色,颧骨处是黑红的,犹如两个苹果,是典型的劳动人民的色彩,像我这样一个出身农村的人,久居异国他乡,每次见到坂大叔,那袭来的亲切感使我得到了心灵的慰藉。
03 最后见到坂大叔
12月24日,是我们最后一面。
那天,我发现坂大叔已经不是原来的坂大叔了,他瘦得厉害,眼睛没了神彩,腰更加弯了,走路也不利落了,战战兢兢地挪着步,而且浑身散发着便臭和尿臭,一到中心就被男员工直接送去卫生间,一会员工出来说纸尿裤都兜不住,连内衣都搞脏了。
我看他走路的姿势有摔倒的可能,便果断推来轮椅,让他使用,并且教给他自驾时的注意事项。坂大叔对我说弱弱地说:“谢谢,不好意思啊!”,我说您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在塌塌米上休息休息,不要勉强。
午饭的时候,不放心的所长坐在坂大叔的对面,看着他吃,时不时递给他碗碟,坂大叔自己端着碗,拿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稀饭,吃得很慢,吃的很少,最后主菜3口,副菜2口,稀饭也没喝多少就说累了。然后他自己两手滑着轮椅的两个轮子离开了餐厅,看他手的动作还算娴熟,我和所长并没有帮忙推轮椅,只是跟随他身后,准备让他躺下来休息,没想到他自驾到吸烟室。我本能地上去阻止,但是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我把话咽下去了。
因为,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似乎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一个人最后渴求的目光。
吸烟的高桥主任也自觉地进了吸烟室,他半蹲着默默地陪着坂大叔,但是坂大叔抽了几口就吐了,然后高桥就把他推了出来,送他去休息室了。
我和所长回到办公室,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她先开口,你怎么看?我反问她,你怎么看?又互现看了一会,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声:肯定身体的哪个部位出了问题!是内脏,而不是大脑。
如果说是直觉不如说是经验。尤其是所长,三十年的工龄。我们从坂大叔的每一个动作判断,猜想,但是我们都很谨慎,不想自己是乌鸦嘴。唯一的办法就是希望他及时就诊,接受全面检查,而且是要到当地的综合医院,我跟所长同时说,小医院不行。
因为我们的职业范围所限,除非坂大叔出现比如晕倒,受伤之类的特殊情况,可以直接把他送到医院以外,我们能做的就是给坂大叔的护理经纪人大山女士打电话提供信息和提出建议。
04 坂大叔住院离世
果然,电话中,大山女士说会马上安排的,老父亲岁数大了,反应不过来,身体也不如以前硬朗,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也就顾不上儿子了。
据说第二天大山女士就派护理员陪着坂大叔去医院了。但是他去的是坂大叔常去的私人诊所,大夫问他,他都说没事,最后抽血检查,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就回来了。
听完大山女士的汇报,我们都不服气,肯定哪个内脏出了问题,再拖下去危险。虽然坂大叔原本消瘦,但是这一两个月他的体重只有38公斤,这太不正常了。我在电话里对大山喊。
大山说,给我点时间,我再沟通一下老父亲,唯一的弟弟在东京回不来,不行的话,我陪坂大叔就医。
一晃眼到了27日,大山女士做了两手准备,她先给坂大叔联系了一家24小时服务设施的短期入托,同时也说服了老父亲,同意有大山代理陪着儿子就诊。
大山是在27日下午5点打来的电话,“坂大叔住院了。检查结果肺里有水,需要先把水抽出来。”
我们终于松了口气。住院了就好,住院了就好。正赶上元旦期间,我们都放假,说心里话,不希望有什么意外发生。
转眼到了2022年,就在昨天的11号,大山女士打来电话说坂大叔于10号上午9点去世了。原因是他拒绝治疗,也就是拒绝器械插口进入他的肺里抽取积水……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啊?!”,然后都沉默了。
我把脸朝向窗外皑皑白雪……
写在最后
这是没有疫情的2019岁6月,坂大叔去玫瑰花园时的照片。我把它打印了两份,一份留给自己,另一份等告别式过去,准备和所长去他家补烧一炷香把照片交给他的父亲,也想去看望他的父亲。
而我,包括在写上面这些文字的时候,一天下来都在看着照片里的他。一个月仅仅两次的利用,对于他身体上细微的变化我们不可能做到及时发现的,而有智障的人对于疼痛和身体的不适比正常人要钝感多了,他们不说,我们再粗心大意的话,就会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对于坂大叔,我们并没有听他诉说过喘息困难等一些可供正确诊断参考的单词。
试想坂大叔那弱小的38公斤的体重,怎能经得住机器的插入,也难怪他宁肯失去生命也要抗拒的固执!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也许,他的最后应该在空旷的地里烧着可以燃烧的东西,而不是被控制在病床上身体被切了口子……也许,这2022年的新年,他应该在家跟老父亲过最后一个跨年夜……也许,没有也许。我们的工作,有时候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心罢了。
窗外皑皑白雪此时变成一片片黄澄澄的向日葵,随风摇曳着,我的父亲和坂大叔的面容交融在一起,他们安详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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