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近两年来第一部让我觉得很遗憾未能到影院支持的国产电影。它具备了话剧的各种要素,是放在银幕里的话剧,同时它还有更大的野心,试图在一个小场景中烘托大背景,在一个小故事里讲大形势,在几个小人物中讲人性和时代的悲剧。它近乎做到了国产电影在极限体制内能够做到的一切。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个优秀的歌手被扼着喉咙唱歌,歌声并不优雅,却让人心酸。因为里面字字句句都在告诉我们,大家都一样被扼住了喉咙。
我写过一些文字,自我感觉还不错,但唯独不敢碰话剧。话剧最难之处就在于要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展现到极致。讨巧之人会利用人物之间的关系加重对比的份量,比如《雷雨》。如果用现在的眼光去看,《雷雨》除了时代背景,实在和狗血的家庭伦理剧没什么区别,甚至更重品味。但人物的命运绝不是作者刻意安排的,这正如人的死并非某个神的安排。我往往追求一种人们走向的必然性,即一个时代造就了一种人,而这种人在这个时代必然会是这样的命运。话剧如若能够做到这一点,实在优秀。像大多数的话剧一样,《驴得水》未能完成人物必然性的设定。事实上,这部剧并没有设定真正的主角,它是五个小人物在一个时代中的片断。但这个片断有极大的背景,即四个所谓的知识分子怀抱着发展农村教育的理想来到了一个偏远的学校。他们性格各异,但相互关系密切,直到上头来查那位虚无的吕得水老师,一切才开始变化。
这是话剧所谓的开端。这个开端近乎是成功的。但随着事件的升级,他们为了隐瞒吕得水老师其实不过是一头驴的事实,矛盾就开始升级。核心事件在于为了确保能够让一个不识大字的铜匠冒充吕老师,漂亮的女老师主动提出“睡服”他,并且得到了校长和年轻男老师的默认,却伤害了另一位男老师纯真的心。校长的目的很明确:我是为了孩子们的教育!于是他们用教育的名义伤害了第一位老师。
经过一轮发展后,高潮随着美国友人的到来而层层迭起。被伤害的老师顺利黑化,从A面走向了B面。他不顾一切地想要伤害那位不管是淫荡还是出于放飞自我目的的女老师。意想不到的是,校长女儿短短两个月在路上的点拨,竟让一个木讷的铜匠摇身成为巧舌如簧胆大包天的人物。更不巧的是,为了确保孩子们的教育,校长决定让女老师出面供认罪状,并用极其恶毒的语言驱赶铜匠。于是他们用教育的名义伤害了第二位老师。
这位女老师成了最大的牺牲者。她也从A面走向B面,从肆无忌惮到恐惧甚至于疯癫。
可笑的是,一直有正义感的年轻男老师被虚开一枪后,立刻也从A面走向B面,成了上头的忠实走狗,其进化程度之快,连校长都感到惊讶。
到这里我们近乎可以看出整个故事的脉络,以及在脉络背后作者的用心。我们会出现各种感知:有些人觉得看懂了,有些人觉得看笑了,有些人觉得看哭了……可惜的是,这不是人物的必然走向,而是如果不这么走,这幕戏就没法演。比如铜匠接受了性教育和“有教无类”的启蒙后,短短两个月时间竟然会进化到如此程度,那不是铜匠本身的必然,而是作者的安排。尽管作者有意无意在告诉我们,校长女儿一直在教他,试图为铜匠的变化作铺垫,但这些转折还是显得不自然,因为人的改变绝非如此简单。
故事的顶点在于为了侵吞老美的钱,众人想方设法让校长女儿嫁给铜匠。就连她的亲身父亲也没带很大犹豫,其目的竟然还是为了孩子们的教育。于是他们又用教育之名伤害了一名无辜少女。
这显得很虚无。这个女儿的角色非常重要,虽不知她年龄几何,但绝对天真浪漫,是真正驴得水的好伙伴,拿个弹弹球也能玩上半天。她对这个计划一直持反对态度,是这部电影中的一股清流。只不过这股清流也是作者的刻意安排。比如在驴恢复声音后她竟然傻到大呼大叫说“得水能出声了”,让老爸下不来台,差点毁了整个计划。我们只能勉强理解为她有意这样做,不然实在不能从前后当中权衡她的智商。最后她想告发那位特派员,结果却差点成了别人的新娘。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位小姑娘的年龄近乎增长了十岁,说出的话前后判若两人。比如结局时,校长潇洒地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回答说:“如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只会越来越糟。”
这句话近乎是整部电影的核心,甚至我疑心是作者创作的目的所在。但除了这位小姑娘,作者实在找不到任何人物来说了。于是小姑娘也从A面走向B面,顺利长大成人,并且奔延安去了。一旦在人物安排上显露了作者的刻意安排,人物就会迅速变成提线傀儡,这是话剧最大的难点。
整部剧中,从未变化的是那位老校长,他对教育的热忱近乎固执,对过去一切事物的释怀近乎愚蠢。就连他的女儿都知道,过去的事是不会过去的,那位女老师也用枪声证明了这一事实,但他却丝毫不懂反思与反省。但他是真的不知反省么?矛盾之处在于他曾经想借用婚姻,让女儿出国。于是这里给我们提出一个命题:用一场人性崩坏的悲剧能换来教育吗?
如果作者再露骨一些,观众再任性一些,就有可能提出一个更深入的命题:我们的教育是用人性崩坏换回来的吗?
在整部电影中,各种人物不断地辱骂对方和自己,是牲口,是臭婊子,是贱货,是公共厕所,是垃圾,是人渣。正是这些人一方面在自我否定并且无奈地实践着自我否定的事实,另一方面却承担着教育者的功能。几乎没人否认他们对于教育的热忱,只是他们担不起这份责任,正因为时代背景,没人能担起这份责任。
与这些人物相对应的是,这部电影真正的主角正是一头牲口,而且是一头身为主角上镜率却少得可怜的牲口,是先被烧了房,后失了声,最后被宰了吃的牲口。它帮助这所小学领了一份莫须有的工资,给所有的老师承担送水的任务,但在整部剧中却不能出声不能出镜,最后草草了事。
那才是大部分草民的命运。
2017.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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