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

本来被揉成一团的旧报纸一经展开，在桌面上铺好，立即，上面的毛笔字像是被某种魔法唤醒，它们个个都精神抖擞的，像是长了翅膀的鸟，正在碧空中飞舞。

黄局长仔细地看着这些字，心中感慨万分。这些都是他叫小王临摹自己的字写的，仿品已经如此精神，可以推想出自己原先写成的那副字，该是多么神采不凡。

可是现在，黄局长手持毛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任凭他怎么写，他再也写不出那样的字来了。

现在的他，因为收了人一副郑板桥的字，被人举报，已经被免了职，且正在被“双规”。

而他，此时喝了点酒，想写出一副字来，抒发一下心中的郁闷气，哪知平日里写的龙飞凤舞的字，此时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又像是被雨淋的蛤蟆，没了一点精神。

黄局长扔了笔，有些颓然地坐下，接着，他就像许多失意的人一样，陷入了回忆中。

他刚上任的日子，是多么风光啊。

那是县里的一个大局。黄局长一到任，就忙着布置他的办公室。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布置的，前任已经将这里置办的舒适、大气。

他只是需要摆放些笔墨纸砚之类，在书柜里放些字帖，在墙上挂上些名家书法。

局办公室的小陈主动过来帮他忙。小陈叫陈亮，人如其名，他的眼神透着光亮，灵活，为人十分有眼色。

黄局长的手刚伸向烟盒，小陈已经把打火机拿出来，恭恭敬敬地给他点烟。

见到黄局长的文房四宝，小陈一边忙，一边赞叹东西，还向黄局长讨教起书法。他请教的问题很专业，说起书法来头头是道，令黄局长十分开心。

在办公桌上放好了文房四宝后，小陈铺好宣纸，请黄局长写。黄局长一时兴起，提笔写下来“难得糊涂”几个字，仿的是郑板桥的字体。

小陈见到黄局长的字，激动的两眼放光，哇哇乱叫。他俯着身体贴近看，又退后几步离远点看，最后，他也不征得黄局长的同意，竟然像是个强盗，拿着那副字跑了。黄局长摇头笑，觉得这个小陈很有趣。

第二天，黄局长到局里各科室去视察工作。到了局办公室，他看见小陈正在临摹自己写的那副字。黄局长心中得意，嘴里却交代道：“书法只能算是业余爱好，不能耽误了正常工作。”小陈连忙做出保证。

小陈的态度令黄局长感到十分满意。他看小陈临摹的字，下笔灵活，大胆，居然很有自己所写的字的韵味。

“黄局长，你给看看。我为什么就是写不出你那样的境界？”小陈趁机请教。

黄局长哈哈大笑起来。“你呀，已经写的不错了。”他拍了拍小陈的肩膀，“你的人生阅历还不够，所以境界还达不到。字如其人嘛。”
小陈连连点头，道：“局长你说的太好了。字如其人，这四个字我以后会作为警句，牢记在心。”

当天晚上，小陈带着礼物来看黄局长。因为礼物不重，只是些水果，黄局长便收下了。小陈向黄局长讨教了一会书法，提出要拜黄局长为师。黄局长本来觉得有点不妥，心中犹豫，但他看见小陈跪着，把茶杯举到自己面前，把场面搞得像武侠片似的，又觉得很好笑，很有趣，稀里糊涂地便答应了。

“你给我听好了，你这个徒弟，我算是收下了，但不准你向外人提起，不然我就把你逐出师门。”黄局长觉得小陈很像是韦小宝，便模仿着《鹿鼎记》里的康熙说。

小陈拍胸脯发誓，请黄局长放心。但后来，黄局长收小陈为徒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黄局长也没有生气。

过了一段时间，黄局长了解到局办公室的小王，平日里也爱练毛笔字。一天，他把小王叫到办公室里，想了解一下。

小王姓王名峰。他也是人如其名，坐在对面就像一座山一样，还有点沉默寡言的味道。黄局长拿烟，打火机就在办公桌上，他也不知道给黄局长点烟。

黄局长心中有点不喜。他叫小王写几个字看看。小王规规矩矩写了几个颜体字。“真是字如其人！”黄局长看的连连摇头，打发小王回办公室去忙。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后来，局里的办公室主任要调走了，黄局长便做出安排，由小陈来接任。

那时，正赶着县里举办书法比赛。小陈张罗着，替黄局长报了名，他自己也报了名。黄局长心中有点忐忑，小陈却信心满满。等比赛结果出来，小陈得了第十名，黄局长高居第二名，成了县书法界的名人。黄局长大喜，他发现自己提拔小陈，真是用对人了。

小陈做出安排，局里在县城最大的酒店办了酒宴，替黄局长庆贺。

席间，众人纷纷向黄局长敬酒，说了许多恭维话。小陈却只是感到不服，说黄局长藏了用笔的秘诀，没有教自己，他愤愤不平的表情，引得黄局长大笑。

唯一让他感到不快的是，小王没有喝酒，也没有说一句恭维话。
最后，黄局长叫人拿来笔墨纸砚，借着酒劲，给席间每个人都写了一副字，只是没给小王。

他们拿到了黄局长送的字，都高兴的眼睛放光。

“我们发了，发了。”小陈高兴地大叫，“咱们局长以后，参加国家级比赛，拿了大奖，到那时候我们都拿字卖钱买宝马。”

黄局长陡然想起一件事来，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市里正要举办书法比赛，你安排一下，这次我们还一起报名，一起拿奖。”

小陈第一次露出为难的神色，黄局长感到有点不悦。小陈见了，急忙换一张笑脸，欢天喜地答应下来。

几天后，原来的办公室主任调走，小陈正式上任，请黄局长和大家喝酒。

小陈和黄局长聊着书法艺术，频频向黄局长敬酒，黄局长喝多了，拿筷子蘸着酒，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小陈急忙叫人取来笔墨宣纸，他亲自收拾好桌面，铺好宣纸，请黄局长“给大家亮一手。”
黄局长大笑，拿起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笔走游龙，一挥而就。

依然是郑板桥的体，用笔却是更大胆随意，已经接近草书，看的人多半认不全那些字，掌声、叫好声却已经响成一片。有人感慨：“难怪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非要得酒后才写得出，黄局长今天写的这幅字，比平时写的还要精神几倍。”

小陈看着那副字读道：“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饶凤池。”

“局长是在勉励我们啊。”读完后，小陈感慨地说：“不过像我这样的，在局长面前，只是一颗竹笋，那是永远也达不到局长的高度的。”

黄局长见小陈解释的好，高兴地连连点头。他转头看看小王，小王正抿着嘴，不发一言，且眉头似乎微微皱着。

黄局长心中不喜，有心要教育一下小王，便把笔放下，叫小王也写一副。

小王只好写了“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几个字。用的依然是颜体，字很大，墨也浓，每个字都像一座小山峰。

黄局长笑道：“小王呀，你的字，笔力是有一点，要是论韵味，却显得死板，你可知道为什么吗？”

小陈笑着接道：“请局长指点他一下，我也跟着沾点光。”

黄局长点点头，道：“小王为人太老实了，不通变，就算再用功，写出的字顶多像老黄牛，不可能做到如龙如虎。所谓字如其人，那是不会错的。”

小陈道：“局长，你要是舍得，就把这幅字送给小王吧，让他多临摹临摹，一定会有进步。”

“就送给小王吧。”黄局长大气地挥了挥手，“好好练练，说不定能够改变一下气质。字如其人，人也如其字，互为因果嘛。”

此后的日子，黄局长放下工作上的杂务，专心写字，为参加市里的书法大赛做准备。让黄局长感到遗憾的是，不论他怎么写，写出的字似乎就是比不上送给小王的那副，总感神采要差点，也缺少那份霸气。

黄局长想向小王要回那副字。一天，他踱到局办公室，见小王正用旧报纸临摹自己的字。小王写字的样子很认真，这让黄局长感到十分满意，又有些不忍心要回了。

黄局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小陈叫来商议。

小陈立即想出一个主意：“送给小王一张宣纸，叫他正式临摹出一副字来给你看，就算是交了作业，顺便就可以把那副字拿回来了。”黄局长觉得可行，便叫小陈去安排。

过了一会，小陈拿着两幅字，带着小王过来。黄局长看了看小王写的字，点点头算是认可，便打发小王回去了。

“这个小王，还是有点书法功底的，就是人太呆板。”黄局长见小王所临摹的字，几乎和自己写的一样，对小陈说。

“只是外形像，他人死板，局长的精气神，他是学不来的。”

黄局长连连点头。小陈趁机建议：“黄局，我看你的这幅字已经算是难得的佳作，意思也好，表露了你全心全意帮助新人进步，乐意看见新人成长的伟大胸怀，如果拿这幅字去参赛，一定能够拔得头筹。”

黄局长想了想，道：“也好。所谓‘妙手偶得之’，若是有意为之，特意为参赛写一幅字，毕竟落了下乘。”他吩咐小陈把自己的字拿去装裱一下，送去参赛。

小陈离开之前，向黄局长要小王临摹的那副字，黄局长感到不解。

小陈解释说：“局长你说字如其人，人也如其字。小王老实，但做事踏实，也算是有点，我想学学。”

黄局长笑着点了点头，小陈拿着那两幅字走了。

精气神

黄局长回忆着往事，像是有阳光洒到了他的脸上，但是很快，乌云又重新聚拢，他的神色又变得阴郁。

唉！风光属于过去，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那个送他郑板桥真迹的开发商，还是小王介绍给他的。

本来，他也是拒绝的。那个开发商口才十分好，他说：“黄局，这幅字你不要没事，先就放在你这里。你赏玩一阵子，厌了，再还给我就是。”

“糊涂呀！”黄局长感到后悔万分。他又想起市里的书法比赛来。本来，凭着自己的实力，起码可以拿个前五名的，现在只怕是没有机会了。就算自己是王羲之重生，又怎么样。那副字写的再好，人家也不会把荣益授予他这个犯了错误的人。

黄局长意兴阑珊，本只想把自己锁在家中，局里却打来电话，通知他把属于他的私人物件拿走。

局里那些本来对他毕恭毕敬的属下，这时都把他当成了空气，一个局里新来的，连他都不认识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他是负责给黄局长开门，看着黄局长收拾东西的。

黄局长感叹着世态炎凉，到自己的办公室和寝室里收拾好了东西。然后，临走之前，他忽然起了点恶作剧的念头，想看看他们像躲瘟神一样，躲着自己的模样——他索性到各个科室都转悠转悠。

最后，他来到了局办公室。小陈见了他，起身，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讪笑了一下，急忙走出去了。

“小人一个呀！”黄局长摇了摇头。

小王却是不在。他的桌子上放着几张旧报纸，最上面那张，写着十几个大字，依然是颜体。此时黄局长看着那些字，忽然觉得不那么讨厌了。它们安稳如山，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黄局长拿开那张旧报纸，见下面的一张旧报纸上写着的大字，却是龙飞凤舞的，仔细一看，竟然是小王临摹自己的那副字，写出的。

看墨迹，好像是写出没多久的。“这个小王，真有点呆气。”黄局长鼻子一酸，忽然感觉有些惭愧，便把那些字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但是，临出门的时候，他忽然起了一种很奇妙的冲动——他觉得那些旧报纸是这里唯一珍贵的东西。于是，他转回身，把那被揉成一团的旧报纸攥在手中，带走了。

往事一幕幕，有慢放，有快进，终于到了终场。

黄局长从回忆中醒来，窗外的冷风带着水汽吹进，他这才注意到外面下雨了。

不管它了，明天很可能还要被叫去问话，还是睡觉吧。

接下来的几天，接连发生了两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第一件事——他接到通知，对他解除了双规，只是维持了开除公职的决定。黄局长烧香念佛，感谢老天。

第二件事情，更是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在市里的书法比赛中，他再次夺得了第二名，而这个第二名的含金量，比县里的第二名，是要高多了。

自己在县里能取得第二名，很可能是因为小陈暗中做了工作。但这次不同，像他这样犯了错误的人，自然是靠着真本事才能拿到名次。

看来，自己果然是有着不错的书法造诣。黄局长想，以后就让我在家中写写字，过过清闲日子吧。

一天午后，黄局长喝了点酒，小睡了会之后，正在泡茶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黄局长打开门，见来人大约六十岁左右，衣着平常。得知来人是专程来找自己的，黄局长将来人请进了屋中。

来人落座，饮茶。黄局长才发现他的眉毛很特殊，比常人的更浓、更黑，却又盖不过眼睛的神采。

很面熟。却又全然想不起来人究竟是谁。也许是在电视上见过吧。黄局长心中一阵恍惚，埋怨自己的脑力突然间就变得大不如前了。

来人微微一笑，放下茶杯。“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姓柳，五柳先生的柳，在省书协工作。”

“哦……你是柳主席”黄局长急忙站了起来。他想起来了，来人曾经当过市文广局的局长，后来还当过政协主席，在书法界很有名气，现在应该是省书协的主席。

“叫我老柳就好。”来人摆了摆手，“坐下，坐下叙话。”

“那，柳老，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黄局长坐了下来，经过叙话，他了解到，柳老受市里邀请，担任本届书法比赛的主评委。本来，他一见到黄局长送交的作品，就被吸引住了，有心将它评为第一名。

后来，黄局长犯了事，评委会的大多数人都建议将取消黄局长的参赛资格。柳老感觉十分惋惜。他再次看那副字，总觉在它得放荡不羁的外形下，藏着一股正气，在它随意、圆滑的外表内，隐含着一份执着，就像是独具慧眼的人，面对着一个妖艳狐媚的女子，能够透过其外表的轻浮与冷漠，看出她内心的忠贞和火热来。

“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下那样的错误呢？”柳老产生了怀疑。他相信字如其人，人也如其字。

为了不让好人受到冤枉。柳老特异去看了那件关键证物——那副郑板桥真迹。

柳老仔细研究了一番，断定那副字其实只是赝品。司法部门另请专家鉴定，那果然只是一副赝品。接着，他们又传唤了送黄局长那副字的开发商，开发商招认，他是故意把赝品送给黄局长。

上面经过研究，决定撤销对黄局长的双规，但黄局长本人以为那副字是真品，主观上犯了不小的错误，开除公职的决定不能撤销。

“你呀，怎么就犯了这样的错呢？”柳老指了指黄局长，心中仍感到无限惋惜。

“是我糊涂了。”黄局长满面羞愧，站起来说：“柳老，你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

“言重了。”柳老摆了摆手，“我今天来，是想叫你给我再写一副字，就写参赛的那一副字，我把它带走收藏。它会提醒我，有时候，字也未必如其人。”

黄局长连忙答应。他来到书桌前，铺好了字，一番准备后，提起十二分精神，一挥而就。也许是因为心存感恩，也许是解除双规、书法得到肯定，令他心头轻松了下来，总之，对于这幅字，他感到十分满意——和那晚酒后写出的字一样精神。

哪知道身边的柳老看的连连摇头。“不对啊，”柳老说，“这字，和那副字只是形似，却全无那副字的神采。”

“是有点差距。”黄局长说。他重铺宣纸，又写了一副。柳老看的摇头皱眉。黄局长接连又写了几幅，柳老的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黄局长搽了搽汗，道：“柳老，差不多了吧？”

“差太远。”柳老盯着那些字说。

“不会差太远吧？”黄局长感到有些不服，嚅嚅地说道。

“是差太远了。论笔力，达不到那副字炉火纯青的境界，论间架、字形，略显夸张，少了一点必要的内敛含蓄，若论其精气神，更是有云泥之别。若是打个比喻的话，你的这幅字，倒像是在临摹那副参赛作品，只是由于境界达不到，临摹的十分不成功。”

一番点评之后，柳老猛然抬起头来，盯着黄局长问道：“你送交的参赛作品，该不是由他人代笔的吧？”音调没有太高，语气和眼神却陡然变得犀利。

“没、没……”黄局长急忙说：“我对天发誓，是我自己写的。”

“这就奇了……”柳老思考着说道。

黄局长努力回想了一会，道：“那天，我是喝多了酒，即兴写出的。不知会不会是这个原因。”他抬头说道：“柳老，晚上我请你喝两杯，等酒后我再写。”

柳老笑了，一边翻看着书桌上的字帖，和黄局长平时写的那些字，一边说道：“‘张旭三杯草圣传，挥毫落纸如云烟’，可一个人，酒前酒后，字的差距真的会那么大吗？”

黄局长答不上话，呆呆地看着柳老。

忽然，柳老的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道：“这字，也是你写的？”

黄局长走进一看，原来是小王写了字的那张旧报纸，他本来把它夹在字帖中的，此时被柳老翻了出来。

“这个呀，是局里的小王写的。”

“哦，小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王峰，人很老实，平时也爱好书法。就是写的太平实。那天我写了那副字，一时高兴，又有别人撺掇着，我就把那副字送给了他，叫他临摹。后来，为了参赛，我听了别人的意见，又把那副字要回来了。”

“好，好。”柳老有些激动的说，“走。你带我去见见这个小王。”

“去见小王？”黄局长的脸上，露出一丝迷惑的神色。

柳老指着他道：“你呀，真是糊涂。你那副参赛的字，已经被掉包了，那是小王写的。字如其人，毕竟不会错的。”说着，柳老朗声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