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作者: 骏马悲嘶 | 来源:发表于2020-07-23 10:59 被阅读0次

                   

辛弃疾

                    一、过河

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淮河。

二月的淮河北岸,朔风割面,寒气浸骨。干枯的苇叶经历风雪的洗礼后,如刀剑挺立,直指苍穹。风过处,发出金击石鸣之声,坚硬刚烈。目光漫处,荒草凄凄,看不到一点春天的消息。

年轻的辛弃疾按剑而立,喑呜鸷悍,虎视着八方,睥睨着万物。真如陈亮说的一样:“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满面的风尘,难掩其眉宇间逼人的锋芒,难掩其甲胄下棱棱的铁骨,更难掩其胸中春潮一样涌动着的满腹经纶。

二十三年前,绍兴十年(1140年),正当“携泰山以令北海”的岳飞率领着岳家军所向披靡剑指北狄时,辛弃疾呱呱坠地。这一天,清风不燥,水波不兴,按史书的说法是“当日四海升平,并无大事可叙”。这一天,天未降异象,夜生未红光,太阳未入怀。这一天,辛家举家欢庆。爷爷辛赞为长孙取名“弃疾”。这个有点古怪的名字,既包含着长辈希望晚辈百病不侵、茁壮成长的殷切愿望,还使人想起汉朝那个年少轻狂、用兵灵活、不拘古法、封狼居胥、利箭一样插入匈奴心脏的霍去病。

辛弃疾出生的这一年,是“靖康之变”(1127年)后的十四年。辛弃疾出生的地方,叫山东历城,“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钟灵毓秀,物阜民丰,是大儒孔子孟子的故乡,是一块孕育了中华民族文化礼仪的地方。“靖康之变”后,这儿易了山水,变了容颜。金人的铁骑肆意蹂躏着这方文明的热土。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秋蝉咽草,孤狼叫月。“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昔日的礼仪之邦,瓦破垣颓,饿殍遍野,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牛羊膻腥味。这块地方,从此成了“失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从此成了“遗民”。

对大宋王朝“烈日秋霜,忠肝义胆”、“代膺阃寄,荷国厚恩”、血管里流淌着孔孟忠君爱国血液的辛家,就在这个时代的这块土地上,以“遗民”的身份生活着。“辛氏世多贤,一姓古所夸。”始祖辛维叶,二世辛师古,三世辛寂……及祖父辛赞,都在朝为官,对大宋王朝忠心耿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靖康之乱如时代中的一粒微尘,大山般压在了辛家头上。祖父辛赞如“安史之乱”中的王维一样,没来得及顺着仓惶乱窜的难民逃走,被逼无奈,做了金朝的“虏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祖父诈降,只是权宜之计。祖父是想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如三国名士徐庶一样,“身在曹营心在汉”。如吴国名将黄盖一样,诈降曹魏,巧献火攻计。如建炎二年(1128年)被羁押金营的本朝重臣宇文虚中一样,等待时机,图谋复宋。

从此,“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驱赶鞑虏,收复失地,犁庭扫穴,完成统一大业,不仅仅是几千万以泪洗面的南宋遗民的愿望,也不仅仅是“三秦父老应惆怅,不见王师出散关”的关中百姓的愿望,更不仅仅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饥餐胡虏肉,渴饮仇奴血”的岳大帅的愿望,更是官累高爵、显赫门庭、世代忠烈、“想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的辛家的愿望。当然,“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这一切,除了那个龟缩在暖风荡漾、山温水暖的临安,只知锦瑟银筝不知金戈铁马,守着半壁残山剩水苟且偷安的“官家”赵构。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无情的岁月消蚀着宏伟的理想,辛赞老矣!这一切,顺理成章,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刚出生的辛弃疾背上。“弃疾”,这个读起来有点生涩古怪的名字,因为承载着家国责任,突然之间变得深沉厚重。

初临人世的辛弃疾,由不得选择,成了祖父手中的一块精钢。祖父要像春秋末期的干将莫邪一样,用经年累月的锻造与淬炼,将这块精钢打磨成一把能横扫千军的利剑。四书五经,春秋大义,诗词歌赋,一人敌的剑术,万人敌的兵法……读书,习武,喝酒,狩猎……书声朗朗,剑气懔懔,酒气醺醺,锦旗猎猎……一有闲暇,祖父还会带着幼小的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通过实地考查研习攻守方略,演练阵法。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与二十七年(1157年),带着祖父的任务,辛弃疾两赴燕京,以蟾宫折桂的名义,暗中观察地形,绘制地图,搜集情报。及长,辛弃疾跟着祖父做官的脚印,用双脚一步一步丈量沦陷区的大好河山。谯县、开封、海州、沂州、宿州……目睹着遗民的热泪,耳听着遗民的哀嚎,心感着遗民的屈辱。秋天,成群的大雁展翅向南,冬天,又振翮向北。弹指一挥间,二十一年后,绍兴三十年(1160年),祖父带着未完的心愿,溘然长逝。好在年轻的辛弃疾已经长成了骑得烈马、挽得劲弓、赋得壮词、文韬武略、心雄万夫的伟丈夫。

祖父用半生磨砺的这把剑,静静地插在剑鞘中,霜刃未开。隐鳞藏彩,磨厉以须,如潜伏在夜色中的巨兽,辛弃疾在等待机会!

一年后,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野心勃勃的完颜亮发动政变,弑君篡位,统一了金国。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后,金人国富民强,完颜亮羽翼渐丰,迁都燕京他对大臣高怀贞说:“吾有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二也;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前两个愿望都已实现,于是,有着狼子野心的完颜亮把淫污的目光投向了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的南宋都城临安。这年草黄马肥之际,完颜亮亲率六十万大军兵分四路南下,势如破竹,直逼临安,扬言要“提马百万西湖上”,在百天之内灭掉宋国。“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宋金之间,自绍兴和议后二十年的和平结束,南宋肥腴的肌肤上,狼烟笼地,烽火腾天。

完颜亮的狂妄与荒淫彻底激怒了久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南宋遗民。这些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猪狗一样活着的流民,一时群情汹汹,激情澎湃。忠义之士蜂起,奋臂陇亩。开赵赶密州,王友直复北京,魏胜取海州……反抗的战火如火如荼,迅速燃遍北国大地。这些揭竿而起的义士中,济南的耿京声势最大。时机成熟,如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前“卜于鬼”一样,年轻的辛弃疾遵循着这一古老的法则,也与同学党怀英一起用蓍草卜了一卦。辛弃疾卜了“离”卦,党怀英卜了“坎”卦。按《易经》上的解释,“离”为火,是南方之卦,为“附和依托”的意思,此卦指示卜卦之人前去托身;“坎”为水卦,是北方之卦,为“低陷不平”的意思,指示卜卦人固守原地。天遂人愿,年轻的辛弃疾毫不迟疑,“决意南归”。利剑出鞘!辛弃召集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汇入耿京麾下。将相遇良才,如刘备有了诸葛孔明,赵匡胤有了赵普,耿京有了辛弃疾,如虎添翼。辛弃疾斗志昂扬,激情满怀,跨战马,提勇士,带长剑,挟秦弓,操吴戈,披犀甲,大破金兵。这实在是一段激情燃烧,血脉喷张的岁月: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鹧鸪天》)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监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

初出茅庐的辛弃疾,如鱼入水,如龙乘风,豪情入云,壮志冲天。欲提腰间剑,北上斩楼兰。

这剑,不仅能斩金人,还能斩世间的一切奸恶之徒。义端本是个和尚,在辛弃疾的劝说下,带着一千余人投奔耿京。这和尚居心不良,伺机偷走义军大印直奔金营。一气之下,辛弃疾单枪匹马奋起直追,半道截住了义端。义端一见到山一样矗立着的辛弃疾,滚鞍下马,浑身瑟缩,魂飞魄散,慌不择声:“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用不着废话,剑刃一寒,杀气腾腾,义端的人头已滚落在地。快意恩仇,草木震颤。这一剑,既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之霸气,亦有韩国赵厕吴宫燕市之潇洒从容。宝剑入鞘,辛弃疾搜出大印,头也不回,纵马南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夜之间,辛弃疾声名大噪,随者云集。耿京的队伍迅速蓬勃壮大,浩浩荡荡发展到三十万人。

目中无宋国的完颜亮,此次出师并不顺利。十月,李宝孤军深入,出其不意,利用火器在唐岛附近大破金军浙东舰队,史称“唐岛之战”。唐岛大捷使完颜亮从海路直取临安的战略意图落空。十一月,完颜亮驻马西采石,正欲投鞭度江之际,前去劳军的文弱书生虞允文临危上阵,指挥宋军同仇敌忾,力挫金兵,史称“采石之战”。同时,完颜亮后院起火,从弟完颜雍以牙还牙,趁机发动政变。完颜亮腹背受敌,成了一只丧家之犬,又遭逢部将兵变。冷箭嗖嗖,一代枭雄,在瓜洲渡的滚滚风尘中灰飞烟灭。

与完颜亮不同,完颜雍上台后,采用怀柔之策,在与南宋议和后,向义军发布大赦令:“在山者为盗贼,下山者为良民。”这些义军,大多数本来是些浑水摸鱼之徒,一夜之间,猕走猴散。耿京大军何去何从?危难之际,辛弃疾当机力断,一语定乾坤:投奔南宋。次年正月,辛弃疾与贾瑞在建康受到宋高宗召见。辛弃疾被封为右承务郎,虽然只是一个比芝麻粒还小的从九品的小官。但如当年的王安石被掼去状元时一样,年轻的辛弃疾心怀大理想,不在乎小节。毕竟,这支杂牌军终于成了正规军。从今以后,靠着南宋这棵大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忠君报国大展宏图了。

回来时,行进至海州,晴天起了声霹雳:耿京被部下张安国杀害。勇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为了国家的面子,更为了袍泽的情谊。辛弃疾拍案而起,募集五十骑,连夜北上,径直插入五万金兵中。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如赵云大战长坂坡般潇洒,更如雄鹰击兔一般迅猛,手到擒来,一把抓起瑟瑟缩缩的叛贼张安国,回马南下。一路上束马衔枚,昼夜不息,到了淮河北岸,才松了口气。河那边,就是南宋的国土了,后面的金兵,已了无踪迹。人困马乏,歇歇吧!

眼前的淮河,水波潋滟,潮平岸阔,胸吞着日月,怀吐着星辰。河那边,青山隐隐,绿水迢迢,杨柳婀娜,杂树生花,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浓。

过河吧!想到过河,年轻的辛弃疾突然想到那个多次上书请高宗还都开封、收复失地,最后忧愤成疾,临死前连呼三声“过河”的抗金名将宗泽。

心,猛地向下一沉……

                        二、上书

宗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江阴。

南归后,信心满怀的辛弃疾未能纵马奔腾,上阵杀敌,而是在江阴军担任签判。这只是个闲官。踌躇满志的辛弃疾并不甘心,迎来送往之余,他不止一次北向而立,如数家珍般回想起先祖的壮举:西汉辛武贤在西域讨平先零羌的叛乱,被封为“破羌将军”。其子辛庆忌年纪轻轻就西出阳关,稳定西域,后拜为左将军,为国虎臣,威震西北。东汉辛伯真,威武过人,是非常有名的长水校尉。唐代辛云京,长年征战,屡建军功,兄弟数人,都以将帅知名……辛氏先祖,达者数不胜数。到自己,谁知……身为“将种”之后,年轻的辛弃疾身上同样奔腾着先辈们强悍刚武的血液,汹涌着先祖们澎湃勇猛的气魄。一直以来,先祖们剑指天下、跃马盘弓的史诗,不仅是辛弃疾的骄傲与荣光,更是召唤辛弃疾北击金人光复中原的丰碑。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如耕田的舜,筑墙的傅说,贩鱼的胶鬲,狱中的管夷吾,隐居的孙叔敖,年轻的辛弃疾刚刚“回归”,在南宋这片土地上立足未稳。对时局洞若观火的辛弃疾知道,成就大业的时机还未成熟。当朝那个“只把杭州作汴州”,效仿汉文帝“垂衣而治天下息宁百姓富足”,自诩为“中兴之君”的“官家”赵构是靠不住的。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康王赵构作为人质与张邦昌一起羁困金营。漫长的二十五天中,金人盘马弯弓射雕的强悍令赵构沦肌浃髓终身难忘。这漫长的二十五天,直接决定了整个南宋王朝建国初期的质地:软弱无力,靡费金帛,对金人畏避苟且。而赵家天子对武人的跋扈与骄横一直以来心有余悸。且不说当年太祖赵匡胤以武人之身黄袍加身的史实,也不说建炎三年“苗刘之变”中苗傅、刘正彦两位丘八折腾死了高宗独子赵旉的闹剧,光是一个发誓要直捣黄龙,迎回“二圣”的岳飞,就已经让赵构君臣焦头烂额心机费尽了。而年轻的辛弃疾于万军之中活捉张安国的壮举,虽然“抱忠仗义,章显闻于南邦”,而令“圣天子一见三叹息”,但投鼠忌器,赵构如炬的目光后,隐隐闪过几许不安。

辛弃疾不着急,赵构老矣!

六月,宋高宗禅位太子赵昚,是为宋孝宗。这赵昚,是与太祖皇帝赵匡胤隔了八代的子孙。自从太宗皇帝赵光义上演“烛光斧影”的悬案以来,一百八十六年之后,皇权重又回归到太祖一脉手中。赵昚知道,从六岁到三十四岁,从赵伯琮,赵瑷,赵玮,到最终的赵昚,每一次名字的变化都标志着身份的变化。从绍兴二年(1132年)到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从微如草芥到口含天宪,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走得有多艰难,只有自己知道,翘檐上的龙吻鸱尾知道,天上遥远的星星知道。多少次,在父皇赵构巨大的阴影笼罩之下,他也如辛弃疾想起辛氏先祖一样,经常想起祖辈们辉煌但不太灿烂的历史:当年,太祖皇帝用一根军棍打出了大宋江山,何等英武霸气。可自从制定了“重文抑武”的国策,上演了“杯酒释兵权”的政治阴谋后,这根军棍被收入军库,束之高阁,在阴暗的角落里日渐疲软。我堂堂华胄大国,先是受欺于西夏,后又受辱于女真。父皇赵构一路逃出了南宋,可自从建炎二年(1128年)被金人从扬州姝丽肌腹上吓落后,不仅丢了元阳,更折了脊梁,开启了一个害有软骨病的王朝。更可辱的是,绍兴和议中,与秦桧沆瀣一气,竟然以臣弟之礼事奉蛮夷女真宵小之辈。这不仅是泱泱大宋的耻辱,更是华夏儿女的耻辱。

宋孝宗赵昚初登大位,如初生的牛犊不怕虎,有着鲸吞四海之志,报仇雪恨之心,并且展现出雷厉风行的强悍风格:为岳飞平反,清除秦桧党羽……年轻的宋孝宗军棍一抖,尘飞泥溅,他要重振雄风,以阳刚的姿态平复多年来人们对赵宋王室“怯懦偷安”的评价,要挣脱德寿宫那团巨大的黑影,顶天立地地站起来,更要心雄天下,恢复汉唐“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

良臣遇明君,年轻的辛弃疾与年轻的宋孝宗,本应该与百年前的王安石与宋神宗上演“王安石变法”一样,君臣际会,合力上演一场收复失地、报仇雪耻、大快人心的大戏。可惜没有!身处江湖之远的辛弃疾位太卑。年轻的辛弃疾尽力伸长脖子,也难以看到高高的庙堂之上新皇帝直挺挺的项背,他只能看到重新受到重用的主战派大臣张浚。当时张浚担任江淮宣抚使,是辛弃疾的上司。虽为汉刘留张良之后,张浚却志大才疏,属窝囊之辈,驽下之才。位卑未敢忘国忧,当山河破碎、樯倾楫催、国家瓜剖豆分之时,马革裹尸、委骨穷沙、埋魂幽石是每一个士兵的体面与责任。辛弃疾一刻也没敢忘记背上的家国责任,于是,他斗胆走到了张帅面前,献上了这条经过深思熟虑的奇计。

辛弃疾将这条奇计自称为“分兵杀虏”策。辛弃疾看准了金兵沿淮河驻防调动缓慢的弱点,建议宋军从关陕、西京、淮北、海上四路佯攻,等金兵分散兵力后,再调动精锐,避实就虚,出奇制胜,从薄弱处进攻,趁机北上,收复山东。与燕赵之士互相呼应,站稳脚跟,在山东建立根据地,成为插在金兵腹部的一把刀子。向北,可以直取燕京,向南,可以收复中原。珠在椟中人不识,庸才误国!张浚看后,只回答了一句:“某只受一方之命,此事恐不能主之。”辛弃疾一张雄心勃勃的热呼呼的虎虎生威的年轻的脸,就这样贴在了张浚冷冰冰的坚硬的爬满皱纹的疲软的老屁股上。一条锦囊妙计,成了吹过张大帅耳旁的一缕清风,飘过张大帅眼前的一朵流云。

隆兴元年(1163年)元月,张浚被起用为枢密使,全权筹措北伐事宜。但张浚并没有听从辛弃疾的建议先佯攻迷惑敌人,然后避实就虚出奇兵,再加上宋孝宗轻易放弃陕西的失误决策,导致关陕战场上的宋军遭受重挫,退保川蜀。四月,北伐大军渡过淮水,雄赳赳气昂昂,挥师北上。五月底,北伐大军在古符离丢盔弃甲,辙乱旗靡,溃不成军,符离大败。宋孝宗锋芒初试,雏鹰铩羽。夜郎自大的宋孝宗忘了,赵构最后给自己赐名“赵昚”,“昚”通“慎”,就是要慎重,更要持重……隐在德寿宫中的太上皇赵构阴亵地笑着,鼻子轻轻一哼,手中竹骨纸面、“万里江山在一握”的折扇轻轻一挥,各方面的力量向年轻的皇帝排山倒海般压来,主战派息声,主和派上台。

天空中,乌云遮住了太阳犀利的光芒。野草疯长,空气中充斥着谷物糜烂的闷热气息。年轻的辛弃疾胸怀十万甲兵,却无处施展。怀才不遇的忧愁与郁闷,经过一个冬天潮濡濡的酝酿发酵,化成了春天的锦绣辞章: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满江红·暮春》)

唉!青苔斑驳,桐花尽落,彩云无迹,光阴空度。徒将万字平戎策,化作乱红随流水……

春去夏来,浓荫遍地。阳光刺穿了黑云,辛弃疾心中又汹涌起一股热情,他想起当朝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还想起战国时期手持宝剑走上赵国宫廷自荐的毛遂,长勺之战前自告奋勇与鲁庄公一起论战的曹刿,及以“千金买骨”讽谏燕王的郭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到这里,铺纸,研墨,濡笔,辛弃疾胸中积攒了许久的千言万语汇成一条大河,奔腾而出:“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用兵之道,形与势二……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这篇论文旁征博引,条分缕析,从政治、军事、地理、经济等方面入手,如当年诸葛孔明隆中对策一样,分十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纵论天下大势。文中指出金人外强中干矛盾重重的事实,并列举从三国一直到五代十国的史实,提出“夷狄之腥秽不可久安于华夏”的政治预言,接着又论证了“分兵杀虏”的可行性。全文高屋建瓴,立意宏远,笔势浩荡,雄滔略略,噀玉喷珠,洋溢着评骘古今的纵横气势与指陈利害的雄健笔力,显示出经世济国的才能,鲲鹏高飞的志向,高瞻远瞩的眼光,见微知著的洞察力,及斗志昂扬的信心。

这次,辛弃疾要“越职言事”,直接上奏天听。因为面对的是皇帝,所以不能太张扬。辛弃疾想起《列子》中乡人向富豪进献芹菜的典故,遂命这封奏章为《美芹十论》。尽管针藏绵里,珠埋尘中,但表面的谦逊依然难以掩饰心中敝帚自珍式的自傲与王婆卖瓜式的自夸。奏折到了朝廷,年轻的宋孝宗望了望德寿宫方向,强按住心中升腾起的火苗,说了言不由衷的话:“以讲和方定,议不行。”毕!

位卑言轻的辛弃疾一直在翘首以待,可是送出去的奏折如石头沉入沧海,泥牛钻入大河,黄鹤隐入白云,音讯全无,连一个水花都不曾溅起。而是自已如一块无用的砖头,八年间,从无人问津的江阴,到广德军任通判,再到集兴旺与衰败、繁华与落寞于一身的六朝古都建康任通判。八年间,地方变了,年龄变了,但身份没变,心中的理想与豪情没变。建康赏心亭上,绿柳凄凄,夕阳迟迟,辛弃疾心中的寂寞与悲愤,化作一杯幽幽清酒: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英雄困顿,美人空老,想起古代的马周,苏秦,冯谖,杜甫,东方朔,贾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知何须同时代。满脸的无奈,随着一声长叹脱口而出:

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番沈陆。  休感叹,年华促。人易老,叹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叹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 (《满江红》)

乾道六年(1170年),正当辛弃疾黯然神伤之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朝堂之上有了新变化,在采石矶大败完颜亮的主战派脊梁骨虞允文当上了宰相,宋孝宗精神一振,想到那份印入心坎的奏折,那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于是召见辛弃疾。北宋张方平早就说过:“臣窃见国朝故事,所除军职,或以边功,或以劳旧,或以肺腑。”辛弃疾既无边功,也非劳旧,更非肺腑,只有一颗赤胆忠心,一腔雄才远略,这次召见不被重用,自在情理之中。

果然,谈论中,尽管辛弃疾“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物。”但“持论劲道,不为迎合。”辛弃疾直言:应该严守北伐消息,且北伐的天时地利都还不具备,攘外必先安内。辛弃疾这是在隐射宋孝宗派“泛使”去金国商量迁坟一事及南宋朝廷中主战派与主和派意见胶着之事,这令一心想要“锐意恢复”的皇帝很不高兴。这就是性情耿直、实事求是、坚持己见,有文人气质的辛弃疾,这“持论劲道,不为迎合”的个性,也注定了第二年辛弃疾以项上人头担保向虞允文上书《九议》的失败。

叹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看如今、孤傲辛弃疾,空怀泪。

            三、从江阴到江西

宗孝宗乾道八年春(1172年),滁州。

前一年,在受到宋孝宗召见后,辛弃疾以司农寺主薄的身份进入南宋都城临安。离皇帝更近,但管的是粮食、禄米等事务,似乎与自己北上的理想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临安是个好地方,经过多年前白居易与苏东坡的开湖筑堤与文化浸染,如今已成一座名城。这里红尘滚滚,暖风荡漾,柳树桃花以孱弱之姿显尽魏晋风流与晚唐诗意。北宋柳永的一阙《望海潮》更是让其声大噪。赵构当初跑到这里,取名“临安”,临时安置,似有不忘中原之意。但这里山妩媚,水旖旎,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赵构君臣一过江就成了“过江诸人”,沉醉在临安的香脂腻粉中,甘作“新亭挥泪客”,早忘了“当戮力王室,克复神州”的重任。虽然人前以“楚囚相对”,但那只是自欺欺人。戏子流泪,那是流给人看的。

但辛弃疾没忘,“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华灯碍月,飞盖妨花,笙歌低回,舞影凄迷。既使身处繁华热闹的上元佳节,辛弃疾都是那个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拣尽寒枝不肯栖”,落在寂寞沙洲上的孤鸿。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元夕》)

蓦然回首,不见佳人。醉眼朦胧中,他又看到那些御马,那些从遥远的岷州宕昌寨榷场通过“茶马互市”来的骏马。当初和自己一样,心怀着拥笳鼓、并幽州的梦想,一路随纲转运,爬山涉水,走过万里行旅,本该进入江上诸军,与将士们一道驰骋黄沙,嘶鸣秋风。可谁知来到烟柳繁华的江南,倒成了御前最体面的“花瓶”。高鼻梁,长鬃毛,配着金辔银鞍,满身珠光宝气。缺少了北方肃寒凛冽中的矫健雄姿,也缺少了战场上向死而生的血性,处处流露出锦衣玉食中颐养天年的优越及搔首弄姿中顾盼自雄的俗气。浩荡貔貅变成行尸走肉,虚度光阴。

“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作为“归正人”,投靠的义军在南宋朝廷眼中不过是难握的长蛇,难骑的猛虎。刘克庄的这阙《贺新郎》写得好,一针见血地扎到了辛弃疾心中的痛处。“归正人”,这是刻在辛弃疾身上的标签。哎!年轻的皇帝没有像当年的徽宗对待宋江一样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何况,还把国家的粮库交给自己,这体面,怎一“大”字了得?还有什么抱怨的呢!

怀着英雄之才,刚大之气的辛弃疾,在临安的烟柳画桥中弄羌管、泛菱歌。尽管心怀不平之气,仍怀恨未发,没有像当年的苏东坡一样遇不平则“如蝇在食,吐之乃己。”他知道,文丐奔竞,马屁喧天,充斥着苟且营营与挤眉弄眼的朝堂之上,有无数双阴冷的眼晴正觊觎着自己这个“归正人”屁股下的位置。

悲鸦苦犬,愁螀困蚓。进不能,退无路。苦闷与迷茫是笼罩在冷泉亭上挥之不去的愁云。看着澄清如碧玉一样的冷泉水,辛弃疾又想起了“ 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山东历城,悲从中来:

直节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渐翠谷、群仙东下,佩环声急。闻道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  山木润。琅玕温。秋露下,琼珠滴。向危亭横跨,玉渊澄碧。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恨此中、风月本吾家,今为客。  (《满江红·题冷泉亭》)

或许是因为宰相虞允文的推荐,或许是因为辛弃疾《九议》中的慷慨陈词,或许是因为忠义之心感动了宋孝宗,次年春天,辛弃疾否极泰来,擢升为滁州知州,成了一州之长。忙乱之中,他又想起苏老前辈《湖州谢上表》中的句子:“知其生不逢时,难以陪新进;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既然无法驰骋沙场,那么,就学习学习苏东坡,管管小民吧!

当时的滁州,作为宋金对峙的前沿阵地,已经不再是欧阳修笔下那个山秀林密、物阜民丰、商旅云集、古风蕴藉的富庶之邦。经历过无数次战火的洗劫后,正如姜夔《扬州慢》中说的一样:“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这里荒芜与破败并存,野草与黍谷共生。昔日雄伟的城墙,坍塌成一堆残砖破瓦。活着的人,满脸悲戚,临时蜗居在临时搭建的茅草棚中,风日摇摇欲倒,阴天雨脚如麻。市面萧条,商旅不行,物资短缺,物价沸腾……

辛弃疾站在这里,没有彷徨,没有退缩。这里虽然不是魂牵梦绕的北方战场,但也是关系到国家生死的后方阵地,更是一块能擦去锋刃上斑斑锈迹的磨刀石。在这里,辛弃疾展现出政治上雷厉风行的魄力与经天纬地的才能。“宽征薄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一系列确实可行的惠民政策与大刀破斧式的改革如阵阵春雨,泼洒在滁州干涸的土地上。转眼之间,陌上花开,田中农茂,古老的滁州又重新展现出复苏后的勃勃生机。据《滁州奠枕楼记》记载,经过辛弃疾几个月的治理,滁州城“自是流逋四来,商旅毕集,人情愉愉,上下绥泰,乐生兴事,民用富庶。”“荒陋之气一洗而空矣!”

政治上初露头角的辛弃疾站在新落成的奠枕楼头,与当年的欧阳修在醉翁亭中一样,举办了一场“与民同乐”的盛宴。看着太平繁荣、生机盎然的滁州大地,辛弃疾把酒临风,意气风发。酒酣耳热之际,心中豪情澎湃,喷涌而出: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拥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应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声声慢·滁州旅次登楼作和李清宇韵》)

看今日滁州,征埃成阵,浪涌云浮,平地起高楼,佳气自东南来。可一转头,“西北神州!”酒入热肠,化作悲愁。心,又开始作痛:十年南归梦一场,北伐壮志徒作空。强颜欢笑之下,辛弃疾一刻也没有忘记肩上背负的家国责任。政务之余,辛弃疾搜集情报,整理分析。目光刀子一样犀利,看蛛丝,察马迹,通过对时局的分析,辛弃疾做出一个推断:“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北方的滚滚烟云后面,辛弃疾看到了蒙古人手中挥动着的长长的“上帝之鞭”,忧从中来。一叶知秋,辛弃疾对时局有着燃犀烛照般精准判断。六十二年后,蒙古灭金,再过四十五年,灭南宋。辛弃疾将满纸忧虑的奏折送上朝廷的时候,赵宋君臣仍在靡靡之音安享太平,如爬满癞蛤蟆的死水里丢进一颗石头,不曾惊起半圈涟漪。这个时候,与辛弃疾志同道合的诗人陆游,由南郑前线调回后方成都,正骑着毛驴,伴着细雨走过剑门关。

“惜乎斯人之不用于乱世也!”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流水无情,潮到空城头尽白”……

江阴,广德军,建康,临安,滁州,江东,江西,江陵,隆兴府,临安,湖北,湖南,江西,临安。绍兴三十二年至淳熙九年,公元1162年到1182年,南归二十一年间,辛弃疾被频繁调动十六次。辗转于江南各地,伴着杏花春雨,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由一个义军书记奋斗成一方大吏。不知是朝廷对他能力的肯定,还是被金人抽掉了脊梁骨的南宋王朝无人可用,还是赵宋王朝继续着祖宗的家规,对他作为“武人”的防范与“归正人”的不信任。总而言之,每当辛弃疾到一地刚立稳脚跟,欲有建树之时,南宋朝廷总是釜底抽薪,将他及时调离,空余下“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的失落与怅惘。苦寒梅愈香,磨砺剑更锋。辛弃疾愈挫愈勇,依旧初心不改,踏踏实实牧养小民。在湖南,“以惠养元元为意”,赈灾救荒,兴修水利,弹劾贪官,强化乡社,抑制豪强,大有作为。一有时机,更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着肩恢复之图,雪侵凌之耻,纵马背上。

淳熙二年七月(1175年),“慷慨有大略”的辛弃疾得到故友叶衡的推荐,任江西提点刑狱,第一次有了磨刀的机会。此行的目的是去平叛以赖文政为首的“茶寇”。茶商出身的赖文政虽已年过花甲,但足智多谋,屡屡打得前去围剿的大军溃不成军,四散而逃。当年宋太宗曾说:“未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这支声势渐大的起义队伍,成了南宋朝廷眼中的一枚铁钉,喉中的一根鱼骨,肉中的一柄利刺,后院腾腾跳跃的一堆火。

辛弃疾如久困山中的猛虎,长禁水底的蛟龙,挟裹着狂风暴雨,雷鸣闪电,呼啸而来。到江西,面对赖文政这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辛弃疾没有冒然进攻,而是集思广益,总结经验,制定方案,招募死士。接着虚张声势,步步为营,严阵以待。孙子曰:“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只一个多月时间,赖文政走投无路,亲自投降。辛弃疾看着赖文政,目光如电,牛刀高举。像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一样,李广诱杀八百羌人一样,果断刚毅,手起刀落间,赖文政身首异处。

淳熙六年(1179年)三月,辛弃疾任湖南转运使,进奏《论盗贼劄子》。八月,兼任湖南安抚使,谕“行其所知,无惮豪强之吏。”此时的辛弃疾,已成一方封疆大吏,一方富飞侯,可他依旧郁郁寡欢。“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尽管身处山旖水旎风酥雨腻的锦绣江南,辛弃疾没有像当年的刘禅一样,乐不思蜀数典忘祖。无数次,辛弃疾回过头,用忧郁的目光去摸索那龟寒鹤冷的沧桑北国。辛弃疾要打造一支利剑一样的军队,随时准备着挥剑北上。说干就干,辛弃疾历尽千辛万苦组建的这支军队叫“飞虎军”。建造时“时枢府有不乐之者,数沮挠之。”然而辛弃疾是“行愈力,卒不能夺。”想当年,孙策以一旅之兵,起一隅占三分,项羽率八千子弟,灭强秦扫天下。辛弃疾建这支劲旅,要雪耻回乡,直击北廷,显家族门庭,扬大宋国威。

早在绍兴十一年(1141年)夏天,岳飞巡视海州,看李宝胆略不凡,命李宝率部沿海北上山东,熟悉水文地理,演练海战。岳大帅无意间布下的一颗棋子,于垂危之秋大破金军浙东舰队,拯救了赵宋王朝。辛弃疾建立的这支劲旅,“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极大地威慑着金兵,继岳飞军之后,为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抹上了一丝阳刚之色。

                四、从带湖到瓢泉

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年),上饶。

城外,鸥鹭往来,白鹤蹁跹,莺歌燕舞,蜂忙蝶乱。一湖狭长,前枕澄湖如宝带,清澄明澈。湖面青萍摇曳,绿藻浮动。湖中游鱼往来,龟蛙静坐。湖畔绿柳依依,青草萋萋。竹经冬而不凋,梅凌寒而愈艳,菊花堪餐,春兰可佩。这条狭长如宝带湖泊叫“带湖”,这排邻近稻田的房舍叫“稼轩”。站这里,水色清亮,鱼排荇而有声;林光熹微,鸟拂檐以低飞。幽径花深,路接杏村酒舍;带湖日落,门通芦蒲渔家。一个男子,虎背熊腰,拄着拐杖,穿着麻鞋,披青衣,戴小帽,散散慢慢,流连着湖上的清风,品鉴着水中的疏月。

这人,就是辛弃疾。

仕途正青云直上的辛弃疾,为何这般清闲?莫非他忘了大丈夫当兼济天下,整顿乾坤?当然没忘。“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平茶寇,建劲旅,辛弃疾陶醉在江西与湖南的霍霍磨刀声中,忘记了朝堂之上射来的冷寒锐利的目光。正当辛弃疾干得风生水起时,背后“嗖”地一声射来一支冷箭。监察御史王蔺深文周纳、罗织罪名,以“贪”和“酷”的罪名弹劾辛弃疾,说辛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结局,辛弃疾早有自知之名,在湖南时呈送给宋孝宗的《论盗贼劄子》中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刚拙自信得罪人,这只是场面上的话,内心深处,他如明镜似的。《宋史•吴表臣传》一语道破机关:“台谏为天子耳目”。王蔺之众,只不过是皇帝磨砺的一把剑,朝廷豢养的一群狗而已。究其根本原因,还不是因为自己是“武人”,是“归正人”。

二十年宦海沉浮,七尺之躯,疲于奔命;十围之腰,绵于弱柳 。归去吧!田园将芜,管它“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管它“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管它“河洛腥膻无际。”……带湖岸畔,三径初成,鹤怨猿惊,万事俱备,只欠稼轩未来。既然朝庭御史一而再再而三地弹劾自己:“贪污恣横,唯嗜杀戮,累遭白章,恬少不悛。”连个“主管武夷山冲佑观”这样的祠禄官也要剥夺,看来是一心要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那么,自己这样死乞白赖地磨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明哲保身,回去吧,就着清风明月写一写佳人之歌,芍药之诗,何乐而不为?

迫不得已,无官一身轻的辛弃疾,徜徉在了风景如画的带湖边。当隐士,做农夫,破萍排藻,栽杨种柳,开荒立苔,听清枝凝翠,看蛱蝶穿花。不羡摩诘辋川,不慕季伦金谷。在上饶的湖光山色中,做一闲散老翁。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水调歌头·盟鸥》)

造化弄人!鼎盛之年的辛弃疾,本该跃马挽弓,驰骋塞北射天狼,可偏偏生活让他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硬塞给他一轮明月,一缕清风。那就如晋朝的陶渊明一样,闲庭信步吧!享受享受“明月惊鹊蛙声噪,清风鸣蝉稻花香”的夜行之趣。享受享受“东家娶女,西家归女,殷勤野老苦相邀”的纯朴气息。享受享受“大儿锄豆,中儿织笼,无赖小儿剥莲蓬”的天伦之乐。享受享受“陌上芽柔,平冈犊黄,溪头菜花烂漫”的山村小景。这儿,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狗苟蝇营,松竹是真朋友,花鸟是好兄弟。上饶秀丽的风光,淳朴的民风,明亮的月光,香甜的花香,随着明丽清新的风韵,缓缓从笔端流出: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

陌上柔条初破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鹧鸪天•代人赋》)

辛弃疾在江西上饶带湖边“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看庭前花开花落,观天上云卷云舒。干农活,话桑麻,求田问舍,深山之中闻鹧鸪。虽坐帐无鹤,却支床有龟,安贫乐道,怡然自得。然而,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带湖的远山近草,轻霞薄绮只带给辛弃疾短暂的安慰,却无法填补这位失路英雄长久的空虚。正如他在《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中写的一样:“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三更抚枕忽大笑,梦中夺得松亭关。”他如前朝的李煜一样,夜半梦醒,眼前浮现的依然是“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来家国。”那就换个环境,到别处静静吧!

自淳熙十二年(1185年)起,辛弃疾常去距上饶一百多里的铅山县瓜山下的奇思村。这儿青山峥嵘,绿水妩媚,林越幽古,松篁葱蒨,千峦环翠,万壑流青。半山之间泻下一泉,飞流直下落入一巨大规圆石臼之中,琼乱珠溅。水声汩汩滔滔,淙淙泠泠,又顺石渠流入一瓢形石潭中,水澄可鉴,水质清冽甘美,“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名“周氏泉”。“一年树谷,十年种木,君子常有静退之心。”未雨绸缪,辛弃疾初临此地,便生归隐退意,他在词中说:“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二年后,辛弃疾买下这块地方,在这泓泉水旁修了几间茅草屋,改“奇师村”改名为“期思村”,以“期思”寄托自己殷切期望结束南北分裂局面和期待再次被起用为之奋斗的耿耿心怀。改“周氏泉”为“瓢泉”,取孔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的含意,欲如颜回一样“一瓢自乐”。从此,瓢泉成了辛弃疾精神的栖息地。庆元二年(1196年),一场大火烧了带湖的家,辛弃疾正式迁居瓢泉。然而,瓢泉的清水茂林依然无法释怀心底涌动着的悲愁。无奈,辛弃疾便沉迷于酒香之中,用浩浩汤汤的烈酒去围剿心中的“愁城”。借酒麻醉自已,寻得精神上一时的安乐。他在词中这样写道: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  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 (《丑奴儿》)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遣兴》)

尽管“一饮动连宵,一醉长三日”。然而,酒终有醒的一天。赏心乐事,酒令诗筹未能摧毁心底的愁城,消磨掉北伐的夙愿。铁马秋风,楼船夜雪。当曲终人散茶凉酒淡之际,透过氤氲的酒香,缭绕的烟雾,辛弃疾看到的亦然是北国大地上遗民们南望王师时滚落的热泪,愁,依旧铺天盖地滚滚涌来……

好在真挚的友情如另一股激流,挟带着狂宕之气,金石之韵,刀剑之光,注入辛弃疾的生活,慰藉着辛弃疾不甘寂寞不甘沉沦的心。昔伯牙鼓琴而渊鱼出听,瓠巴鼓瑟而六马仰秣。自古英雄相知,英雄更相惜。但在风雨飘摇的时代,相知相惜者太少,志同道合者更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谁伴我?醉中舞。”当年曹孟德青梅煮酒论英雄,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曹耳。”普天之下,只有寄人篱下的刘备为知音。辛弃疾是幸运的,他在《贺新郎》中写道:“知我者,二三子。”这“二三子”中,有“慷慨有大志”、喜欢谈兵论剑、受到辛弃疾赏识提拔的后起之秀赵方,有“只欲稼轩一题品,春风侠骨死犹香”而舍弃了“十万提兵去战场”的刘过,有大名鼎鼎亦师亦友的理学大师朱熹,还有像辛弃疾一样立志北伐的狂士陈亮。

辛弃疾与陈亮的相识,是野史中的一段传奇。据南宋赵溍《养疴漫笔》说:陈亮久闻辛弃疾大名,前去拜访。行至辛弃疾门口小桥前,陈亮扬鞭三次,马均踟蹰不前。陈亮大怒,抽出宝剑砍掉马头,徒步前行。这事为两人的相识蒙上了血腥与神秘色彩,真伪不可考,但“窥一豹而见全身”,陈亮的为人,从中可以看出一二。《宋史》记载:陈亮天资异常,“俯视一世,常以经纶天下自任。”“其生平议论,以虏仇未雪,为国大耻。六诣天阙上书,皆主于恢复。”任侠自负、力主北伐、六次上书,却大志难伸,宏图未展。这样一个壮志未酬的狂芥之士,与辛弃疾是高山配流水、将相遇良才、英雄惜好汉,是延津剑合,龙虎相会。淳熙十四年(1187年)冬,两人相会在瓢泉附近的鹅湖: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山顶有湖,湖上有荷,荷间有鹅。本来这次聚会应该还有理学大师朱熹,三人相约共商恢复中原大计,但朱熹失约未至。辛弃疾与陈亮相知相慕,心神两契,惺惺相惜,如白居易与元稹,李白与杜甫,文君与相如,高渐离与荆轲。两人在鹅湖饮烈酒,赋壮词,纵论恢复大事。于困顿之中相濡以沫,鞭策鼓励。劲厉刚烈的西风,应和着“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慷慨激越之声,在长长的松林间咆哮。

绍熙四年(1193年),半生坎坷的陈亮苦尽甘来,进士及第,被宋光宗钦点为状元。意气风发、欲上九天揽月的陈亮写词抒发壮志:“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当时辛弃疾在临安任太府卿。陈亮的万丈豪情激励着辛弃疾的万丈豪情,三十年前的戎马倥偬在脑海中铺展开来:按垒行营,铁衣不解,胡马一鸣,旌旗夜卷,笳吹乱发,横戈跃马,朝提勇士,夜接词人……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叹如今,宝刀空悬,吴钩闲置,功业未成,白发如雪……胸中涌动着的壮士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在刀光剑气中,连同酒气一同呼啸而出: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隆中有孔明,柳州有子厚,黄州有东坡,地因人名。幸甚至哉!上饶、瓢泉、鹅湖,这些僻陋之地,因为有稼轩居士,有这些狂朋俊侣,在华夏历史上突然变得文气沛然熠熠生辉。

                五、杀贼

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年),临安。

从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年)到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从四十三岁到六十四岁,从带湖到瓢泉,辛弃疾把人生中最鼎盛的二十二年,都付与了湖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英雄空老,美人迟暮。赋闲的辛弃疾是伏枥的老骥,暮年的烈士,倚柱弹铗的冯谖,心中理想的光芒,一刻也没有暗淡过。“珠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辛弃疾仍旧在等待。只可惜,此时的南宋政坛波诡云谲,朝云暮雨,奸佞当道,党羽盘踞津要,朝堂上没有“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的周公,也没有“置金台上,招贤纳士”的郭隗,更没有“三顾茅庐”的刘玄德。赋闲后的辛弃疾,纵然心有猛虎,也只能细嗅蔷薇,如他笔下的《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一样,摧刚为柔,融豪放于婉约,将快乐与失意氤氲成泉间的水气: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处,著个茅亭。  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

然而,怀着似火肝肠的辛弃疾并未真的“白发归耕”。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冬天,辛弃疾提点福建刑狱。四年,光宗召见,迁太府卿。秋,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州安抚使。五年,置备安库,欲造万铠、招强壮,补军额、严训练,以御盗贼。同时,陈亮因病而卒。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年)十月,遭御史中丞何澹以“酷虐裒敛”之罪奏劾,落职,再次闲居瓢泉。

一直到嘉泰三年(1203年),再次闲居了九年的辛弃疾重又得到重用。复用辛弃疾的“伯乐”,便是依靠后宫裙带、枕畔香风上台的权臣韩侂胄。追根溯源,事情还得从十年前说起,绍熙五年(1194年)六月,太上皇宋孝宗驾崩,宗亲大臣同时又是道学信徒的赵汝愚与皇亲韩侂胄联手,发动政变,逼“宫闱妒悍”的宋光宗赵惇“禅位”于皇子赵扩,是为宋宁宗。之后赵汝愚重用道学人物,朱熹成为“帝王师”,却冷落了韩侂胄。韩侂胄在“庆元党禁”中撺掇宋宁宗以“朱熹所言,多不可用”的名义赶走了道学大师朱熹,扳倒了宗亲赵汝愚。自此,宋宁宗成了木偶傀儡,韩侂胄在朝中大权独揽,一手遮天。随着韩侂胄后宫中的靠山宪圣太后吴氏和皇后韩氏去世,朝中流言四起,士大夫们口中发出韩侂胄“无君之心”的言论,正好有人劝韩侂胄“立盖世功名以自固”。这盖世功名,便是实行北伐,恢复中原。在内外夹击、患得患失的情势下,“侂胄欲以势利蛊惑士大夫之心,薛叔似、辛弃疾、陈谦等皆起废显用。”并弛党禁,赵朱追复原官。一同起用的,还有爱国词人陆游。

在带湖与瓢泉闲居了将近二十年的辛弃疾获得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嘉泰三年夏天,辛弃疾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岁暮,刚被起用几个月的辛弃疾,带着陆游“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的愤愤不平与“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霸亭夜”的殷殷希望,于嘉泰四年(1204年)正月初,来到了软弱无能的“儿辈”皇帝宋宁宗面前。当廷论政时,辛弃疾说了一句:“夷狄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促可以应变之计。”这让躲在水晶垂帘后面小辛弃疾十三岁的权臣韩侂胄大为高兴振奋。当然,辛弃疾口中的“元老大臣”指的是德高望重的周必大、杨万里、陆游等人,也暗指辛弃疾自己,而非韩侂胄之流。韩侂胄的误会给辛弃疾加上了“宝谟阁待制”的职衔,可以参加朝廷集会议要。辛弃疾离北上的愿望又近了一步。辛弃疾在临安“自介圭之入觐,借前著以为筹。究财货之源流,指山川之险易。金马玉堂之学士,闻所未闻;灞上棘门之将军,立之斯立。”竭全力筹谋北伐事宜,在经济、军事、国防方面提出了诸多建议,使众学士眼界大开,也使纪律松弛的军队得到整顿。但后来,一心想北伐的辛弃疾与叶公好龙的韩侂胄讨论北伐时心生芥蒂,且心怀盖世之才的辛弃疾似一匹烈马,桀骜难驯,韩侂胄等庸碌之流难以驾驭。三月,辛弃疾又被挤出朝廷,任镇江知府。 

镇江,又称京口,素有“酒可饮,兵可用”之说,在抗金前线,正是巾帼英雄梁红玉当年击鼓助阵丈夫韩世忠大破金兀术的地方。此地向南可捍卫临安,向北可剑指金人,乃用武之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辛弃疾一上任,便招兵买马、搜集情报、积粟备战。雄心又起的辛弃疾登上北固楼,看着虎踞龙盘的巍峨群山,蛟腾骏迈的浩荡江水,想到了三国时独霸江南的孙权,激昂的文字脱口而出: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正当韩侂胄志得意满准备取得万世功名的时候,辛弃疾通过对情报的分析,得出一个结论:北伐时机还未成熟,金人并未到强弩之末。还向韩侂胄提出四条建议:招兵要择,屯兵要分,军势要张,谍候要明。并将记录着金兵军情的锦帕交给韩侂胄,然而辛弃疾花大力气获取的“万字平戎策”,在一意孤行、盲目乐观的韩侂胄眼中,再次如当年献给张浚的“分兵杀虏”策一样,不过是废纸一张。眼看着韩侂胄将日渐复兴的南宋再次推向了泥潭,辛弃疾带着对国事的忧虑,带着对南宋皇帝的期望,带着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愿望,带着毛遂自荐的忠诚,再一次登上了北固楼: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开禧二年(1206年)五月,南宋的北伐大军开上前线。这支大军中,除了镇江副都统制毕再遇,均是苏师旦、郭倪、李爽、皇甫斌等惯于欺世盗名纸上谈兵的磨刀铸剑软弱庸懦之徒,并没有文韬武略的辛弃疾。一年前,辛弃疾再次遭到弹劾,理由是“好色、贪财、淫刑、聚敛”。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性,罪名和二十多年前的如出一辙:拂去浮云,说到底还是“贪”与“酷”。辛弃疾落职,又闲居在了瓢泉。“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这一次,辛弃疾感到的不再是失望,而是苏轼“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一般的绝望。蓦然回首,自己在历史的磨道里苦苦挣扎翻滚了四十年,还是没有改变当初的身份,依旧不过是韩侂胄之流装点门面的幌子。第三次闲居瓢泉的辛弃疾,光复大计只能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了”。报国欲死无战场,一把宝刀,只能如张元干一样“漫暗涩,铜华尘土。”张孝祥一样“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蠧,竟何成。”陆游一样“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更如几十年后的文天祥一样“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纵把栏杆拍碎,也无人知其登临之意,唯有跨过冰河的铁马,日日夜夜,在梦中悲鸣……

果然,北伐大军未能顺人心,报大仇,伸天理,结果“无一而非弃疾预言于二年之先者”。六月,宋军溃败,四川吴曦叛乱。南宋朝廷再次陷入内忧外患的重大危机之中。

“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这个时候,狗急跳墙的韩侂胄又想起了“其才任重有余,盖一旦缓急之可赖”的辛弃疾。到九月,四十年来一直身处闲曹冷灶之中的辛弃疾突然成了庙堂之上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三月之内官职连升六级,封为“历城县开国男”。这时辛弃疾老病交加,“渐识空虚不二门,扫除诸幻绝根尘。”心灰意冷,视钟鸣鼎食如身外之物,不肯出山。十一月,金兵抵达长江边,朝廷危如累卵。情急之下,韩侂胄猥自枉屈,强请辛弃疾出山,希望辛弃疾能够取诸乾坤力挽狂澜。十二月底,朝廷任命辛弃疾为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职名升为“龙图阁待制”,明令不准辞职,并让他赴任前先到临安谈论政事。次年春,辛弃疾到了临安接受召见。这时,金人退兵,双方议和,销兵偃革。召见后,朝廷又任命辛弃疾为兵部侍郎。半生仕途蹭蹬、空负流年的辛弃疾,此时心力交瘁,身体越来越差,感到力不从心,于是坚决请辞。尽管韩侂胄一再苦留,辛弃疾还是回到铅山瓢泉家中。

开禧三年(1207年)九月初,韩侂胄拒绝将自己的脑袋送给金人,宋金议和失败。韩侂胄怒气冲冲,准备将兴师问罪,任命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在中央负责军事指挥。南归四十多年后,“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辛弃疾,终于进入了南宋最高军事机关,成为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宋军统帅。可惜,背负着家国责任,一刻也没忘记北伐的辛弃疾,为偏安一隅的赵宋王朝鞠躬尽瘁、精力俱罄,已到油尽灯枯、生命垂危之时。钦差到达瓢泉后,辛弃疾辞掉了任命,并上书皇帝请求退休。

开禧三年(1207年)九月十日,秋风肃杀,树上的黄叶如风雨中飘摇的南宋王朝,摇摇欲坠。阴云四合,山雨欲来。年老的辛弃疾躺在床上,如一只沉睡着的巨兽,一堆崩塌后的高山,一座正在立起的丰碑。恍恍惚惚间,辛弃疾眼前旌旗蔽日,风尘万丈,鼓角震天,秋风凛冽。年轻的辛弃疾跨着的卢马,披着金甲,挥戈操戟,率领如虎如貔如熊如罴的千军万马,冲过淮河……突然,已经昏迷了几天的辛弃疾怒目圆睁,与八十年前的宗泽一样,高喊几声:“杀贼!杀贼!”气绝身亡,含恨九泉。

辛弃疾倒下了,带着祖父未了的夙愿,带着肩上家国的责任,带着遇壮志未酬的遗憾与悲愤。“杀贼!”“杀贼!”悲怆凄凉的叫喊声,惊天地,泣鬼神,震落了树上的秋叶,久久回旋在南宋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镌刻山河,雕镂人心,回荡成了民族深刻的记忆。

辛弃疾倒下了,一同倒下的,还有身后南宋王朝巨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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