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未谋
“自然发生的事件之间没有关联,因此,一直没有过计划。我一生中从未有过。从来没有。我的一生和我的书从未有过计划。”
——玛格丽特·杜拉斯
自然发生的事情若是真没了关联,因果又从何而来?若是事物起源于无从联结的混沌,所有巧合便也有了解释。我始终相信一些事情的发生始于毫无关联的随机碰撞,也正是有了这种巧合,大部分事情,如同写作这事,都似自然发生。
然而我们的可悲之处却是将没了关联的事物界定为必然的存在,又在此基础上妄想规制一切,与之伴生的便是自我规制的闭环,在这个闭环中,我们以为自身在拓展认知的边界,却少有意识到自己已渐渐丧失了认知自我的维度。
或许真正的探索从不始于某种目的,而是在追寻意义的过程中碰撞出巧合。而为了更好的经历,当我们想拥有其物时,便要先学会放下对其物的执念,唯有如此,才能接受真正的自己,人生也会变得丰富起来。
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我遇见了自己曾一度等待的契机。那时,我也才发觉,我总是故意让自己的人生看起来极度丰富,却未敢直面内心的空洞和虚伪。只有让目标与行动随机碰撞,才会有一些事情发生的可能。
认识随机与变化,才会更好的认知自身的欲望。对不变目标的追求会变成执念,时间一长,人便矛盾,事便难取舍。接受目标的改变,接受事物的自然发生,并非是对目标的放弃,而是为更灵活的与目标相处,于取舍中释然得失。不然,我们便会以为自身掌控一切,忽略自身同外在事物的距离。当人认为已对自身完全掌控时,便已走火入魔,因为那时人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如能早些明白以上道理,我便不会为写出好故事而愈发抑郁,也不会为考研而拒绝一切机会,苦熬两年半。
这世界上并无唯一的思维体系,而大部分人都在规范化认知中建立起了最为朴素的因果逻辑。读《写作》一书时,我的内心世界崩塌又重建,内心极度想要表达的欲望与不知所云的迷茫随即被冲散。自我打击自然发生。而那时我也才明白,放弃了自我表现的目的,一切从事才回归纯粹。
决定考研前,我始终有将心声记录的一番初衷。为掩盖内心的不堪,我便开始编造异想世界的故事。在无所事事,幻想不劳便能有一番作为的日子里,煎熬、自渡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当我质问自己到底在煎熬些什么时,我仿佛才明白,我熬得是自己那颗随波逐流又无时不渴望不凡的心。
我一度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充满计划。因无实践而无结果,即便是一种自然,也不会是真心所求。若不付诸行动,便是自欺欺人。或许盘算一些事情,才会自我催眠般假定理性,也会觉得所设定的未来有迹可循。在这个过程里,一些为打发无聊而生的计划,都看似堂而皇之。
我总觉得自己对未来的一切决定都来得顺其自然,那些决定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在塑造自我的过程中闪耀奇异的光,不置可否。故因过分在意心声,我便将心声记录,决定写下些故事,写下自我,昭然若揭。
曾想站在高处,被人瞩目,满足自身存在感的缺失,在出版小说后,在三次考研后成功被录取时,我感受到了目标达成后那种前所唯有的虚荣,但我发现片刻虚荣所带来的欢愉着实让人迷失,我也竟比从前更觉空虚……
高中毕业时,我便用暑假的空当将一些零散手稿录入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也正是凭借着这台电脑,我学会了使用键盘拼音输入法,完成了小说处女作的首遍修改。随后我将所有纸质稿件烧掉,毫无顾忌向前奔赴,把灰烬留给过去,像是履行某种告别仪式般。
读大一时,我用整个学年的空闲时间,对小说处女作进行了第二次修改。这是写作过程中的第二次告别,也正是在那一年冬天,我如同被闪电击中,在阅读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写作》一书后。
初读后,我才觉得自己之前对文学的探索尽是异想天开。我丧失了从内心叙述或表达的能力,对稿件的修改无从下手。那时,生活也予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我全然消沉。
我的笔记本电脑坏掉了。在电脑黑屏那一刻,我才猛地意识到其大限已至,后经检修,硬盘已不再工作,所有数据全部消失,而在此之前我没有对文件进行备份。粗略估算,大约40余万字的稿件全部丢失。这种打击让我短时间内无法重拾对写作的兴趣,也没勇气重新开始。
《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中曾有这样一番描述,像极了那时的我:“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灵寻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剧性的;无聊是一颗空虚的心灵寻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剧性的;寂寞是寻求普通人间温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我最孤独的时候就是无聊和寂寞过后无法排解才让我感到孤独!”
丢了稿件,即便多次尝试,也无法重述之前写下的东西,我在短时间内没了兴致,甚至对看似充实的大学生活也提不起兴致。无法排解的孤独、寂寞和无聊但凡涌上心头,我便酗酒,终日酗酒,也有了酒瘾。
酗酒的生活可真让人悲喜交加。清醒时,我从未觉得醉醺的状态应是属于自己的,而喝醉时,又无时无刻无不沉迷其中。
那段消沉的时间里,我总会在周末去到学校的礼堂看电影。那里人不多,是个独处的好地方。漆黑的礼堂舞台挂上打着补丁的幕布,上演一幕幕索然无味的假象,我呆坐台下,在黑暗与苍白中喝酒消遣,游离电影之外。
我也常去到学校的堤坝,守着江边,与落日并排静坐。那时我偶尔会见到在江边垂钓或是在垂柳下散步的人,有时我会无来由地数着他们的步子,却从未计算过指缝间流走了多少时光。
对那段时间,我没什么深刻的记忆,唯独记忆犹新的,是对一位陌生老人。不知对这段记忆怀疑了多少次,甚至现在想来还未能确定那个老人到底是我的想象,还是真实存在过。那老人只与夕阳伴了一小会儿,未及夕阳散去,他便走了。我看着他从江沿向我慢悠悠的走来,在长椅旁与我并作两端。我们没交谈,我们视线一致,都看向那平静流淌的江水。他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似乎他从未存在过般,却又真实的存在于我的记忆。
那时我是醉醺的,终日酗酒似乎已伤了我的脑神经。多年后,我还是会想起那个老人的身影,如同站在我们二人背后远远望着长椅上的我和他。虽有一番意境,但也难掩一丝凄凉。每每想起时,我都会心存感激,因在那段时间里,或许他是唯一陪伴过我的人。
在长椅上坐得久了,我便试着放空自己,有时明知自己在哭,却始终找不到哭泣的感觉,哭得一声不吭,只是掉眼泪。从那老人离开我那时起,我便开始相信,人真的会在平静中毫无征兆的变抑郁,又莫名奇妙的释放、纾解、自我治愈。
再开学时,我无法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度过了上个学年,也总觉得过去的日子没什么值得记忆。丢了稿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有了些许宁静,没了之前想记录一切的迫切心情。但我变得少言寡语,常胡思乱想,渐渐与朋友失去联系。活在自己的世界却把自己丢了的感觉着实令人崩溃。孤独的阴影平添了内心与现实的距离,每每想到自己一事无成又什么都不想做的样子,想想自己丢了稿子却因懦弱而无法重启,无论学习还是写作,我都会深感歉疚与自卑,甚至更有挫败感。
失语许久,我一度让身边人以为我有了心理疾病。为了营造重拾生活的好迹象,新学年开始,我便找些兼职来做。用忙碌挤占内心空间的方法多少还算有效,起码对那时的我,为填补空虚是再好不过的了。
想要全身心的用一个新的尝试来转嫁从前的执念时,才会明白,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是因为其本是一种索绕心头的冲动。只有想彻底告别这种冲动时,人才会发觉自己心中究竟存着哪些无法释怀的人、事、物。
那时我明白,尽管绝望,还是要写作。哪怕带着绝望的心情,也要去做。寻找同一件事的另一种可能,便可美其名曰“重启”。从有此番认识起,我接受了当下一切事,仿佛一切自然发生,而唯独感觉自己是全新的。试着再写一遍从前的故事时,我才明白,焚绝的文字会成为开启一段全新体验的基底,其时刻涌动于我的细胞中。
但无论如何这个过程都不会那么顺利。这期间我还是会迷茫和痛苦,并非对生活丧失希望,而是对内心的荒芜无所适从。
如同写作,如同考研,它们同出一处,皆源于我漫无目的……的追寻。
生活的礼物皆来自未谋的巧遇,庆幸的是,我开始试着坚持下去。
“离开写作时的那种孤独,作品就不会诞生,或者支离破碎,毫无生气,不知如何发展下去,失去了活力,它就不再为作者所认可。”
——玛格丽特·杜拉斯
世上极悲之事,有他人的离世,也有自我的迷失。长时以来,我以为生活的目的便是极悲之下的自我救赎,后来发现,这种认知连同平日那些莫名奇妙的悲情体会都是留给闲人的。即便生活难熬,心有信仰之人仍能触摸幸福。怀揣信仰,便知心求何物,在自我追求方面,也会坚定如初。
大二时,我完成了小说的重写,在短暂的放松中变得无所适从。适逢培训机构进军校园市场的风口期,为找些事做,也为赚些钱让日子好过些,我做起了培训机构招生代理的兼职。
兼职期间,我结交了一些从事学历培训的社会闲散人士,平日我和他们厮混。相比一个人终日无言的状态,和他们相处的日子,我倒是体会了不一样的愉悦。这愉悦并不持久,也仅限于和他们一起共事或是酗酒时……他们大部分人没读完本科,有人大学肄业,有人高中便辍学了……梦想殊途,但追梦人未必同归。每个人的选择无所谓正确与否,而相同的是,做出选择后,每个人都无法回头。
我与很多校园团队共事过,说来讽刺,我们能一起共事的基础,都离不开赚钱这一共同目标。随着所涉的业务从资格证、到小语种又到学历教育,我生活的重心几近全面转移到赚钱上来。经学姐引荐,我结识了正创业的“老板蔡”,并决定加入他的学历培训团队。
“老板蔡”身形消瘦,下巴略长,有些其貌不扬,但其谈吐还不错,擅长演讲,掌握着多种营销手段和洗脑术,而这些都是我很少接触的东西。相较于他的营销手段,他激发员工潜力的手段要更胜一筹。我为他组织第二场讲座时,他便让我上台为学生做宣讲。我紧张极了,而在宣讲过后,他总结了我在讲台上的逻辑和部分细节。那时,我猛地觉得自己可以尝试去做宣讲师。
在讲台上被目光聚焦的感觉着实令人兴奋,尤其是虚荣心被满足时,人更会迷失。我开始在写作和课业之外开发第三条成长曲线。从那时起,我觉得他是激发我成长的人。
“老板蔡”从前家庭条件优越,但因父母生意失败,顷刻尽失所有。他父母离婚后,他很快沦落到连学费都交不起的地步。如此逆境,逼得他开始半工半读。他送过餐、发过传单,后来做起了培训机构招生代理。在想尽一切办法赚到学费后,他也逐渐明白自己想做些什么。靠着口才和厚脸皮的劲头,他开始游走于各大高校的讲台。大学毕业后,他开办教育机构,拉来投资,又因急于求成而资金链断裂,在花光了所有积蓄和投资人的钱后,几经辗转,又重新开始。
与其共事的时间里,我练习了演讲,也渐渐有了高其他同学一等的虚幻感受,这种错觉无过于虚荣心作祟,我深知。后来,我曾一度觉得这段经历不可称道,反倒是迷失了心性,把赚钱这事看得太重。
我在学校的家属区有了专用的招生办公室,从代理升任主管,又升任区域经理。我荒废了学业,靠着期末前的突击复习,勉强应付了考试。除了赚钱,我仍觉得生活索然无味。我刻意制造终日繁忙的状态,引起他人的注意,又掩饰内心的荒芜。
写作方面,我停滞不前。虽重写了小说,但并未被出版社看中。如此一来,我更觉得与其在等不到的结果的未来里继续苦守,不如在当下专注于赚钱。我想只有赚了钱,才会有足够的闲暇,才能静下心来写作——对金钱的渴望,让我彻底迷失。
“老板蔡”的培训机构因缺少专业老师,教务工作不到位,导致学生考试通过率极低。行业内开始滋生出有“保过”条款的无效合同,各校区进入了恶性竞争阶段,一时间乱象频出。
“老板蔡”为了增收,开始在考试报名费和考前复习资料上做文章。他无所不用其极在后续收费的环节榨干学生,对此我深感无力,只我已是这个团伙的一员了。我与他交涉机构内部的乱象,提出要请更好的老师讲课并组建学服团队,而他拒绝了我的建议。
“老板蔡”重营销、轻服务。事实证明,他确实想赚快钱。他在机构业务受阻时偷偷注销了公司,从此销声匿迹。我在后来才明白他的初衷,但在当时,天真我的还曾想改变机构当时的不良局面。
为提升机构师资,我曾有做学历培训专业课讲师的想法,为此我便开始进修第二学历,回归学业。我在每日清晨5点30分醒来,去到教室和图书馆发传单,完成例行早操的出勤,随后去吃早饭,再到教室上课。这样机械重复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从生活表象看,我似是了些向好的转变。不再疲于奔波的日子里,我慢慢规划起往后的生活。在那些难得静心思考的时刻,我对“考研”这件事多次向内发问,又多次犹豫和自我怀疑。经久的实用主义教育观让我早已惯于权衡利弊,所以在“考研”方面,我多是在思考可预见的得失,并非追求内心的富足,而随着想要的东西越多,便会越觉空虚……
现在想来,若是当初对物欲的满足没那么迫切,我宁可多花些时间去学习。在学习这方面,多花几年时光并不会过多耽误未来的发展。而相较于诸多欲望和期盼,于当下竭尽全力的学习和生活才最为重要。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
为精进讲座技能,我常去听其他机构的讲座,尤其爱听“考研”招生讲座。听讲座便如同一个自我说服的过程,或许我对一些事早已蠢蠢欲动,却不敢正视内心。自欺而苟活的日子会以重新面向自己为结束。我重回生活正轨,或许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大三时,我辞去兼职,也中断了第二学历的进修,转而备考研究生。这决定来得自然,仿佛一气呵成,又仿佛冥冥中早已有了定命。
离开教育机构前,我受邀为学生会做了一场关于大学生职业生涯规划的讲座。我用这场讲座为自己的兼职生涯画上句号,算是给自己有个交代。而对于“老板蔡”,这场讲座,于我于他都算不上某种仪式,但却是告别。
在与“老板蔡”的相处中,我始终觉得自己与他非同道中人。他聪明、狡猾,善于利用人,或许在他眼中,因考研而退出兼职的理由只是一种搪塞。但我想他应有所察觉,我对此深感疲倦,对关于赚钱的一切,对他,皆是。“如果在这里待久了,有一天我都会忍不住唾弃自己。”讲座前,我对他这般说道。那时他笑了,像是正看一个傻子般。
放弃一个赚钱的行当,也同样意味着放弃与之伴生的其他事物。如同告别从前人际关系、从前的自己,独自踏上一段旅程。我明白这点,所以我便做出了选择。即便内心的天空逐渐狭窄,束掩了光的进入,但我自认为还有救,因还有追求,便也有了向前一步的勇气。
我邀请“老板蔡”出席我的告别演讲。他回复我:“别说得那么悲壮,我给你半年假期。考上研究生以后,回来继续跟着我干。我明年去其他地方拓展市场,这儿的市场,到时就交给你了。”
我不以为意。若我还是和他初次见面时的自己,我会觉得他这话里满是希冀。但如今我已不会再被他诱惑。学历培训的周期大概在两年半左右,他的公司不会有第二个周期。他目前建立的营销体系已形成了一种无法挽回的恶性循环。他在考试前会买来押题资料,这种资料对通过考试并没多大用处,但这些资料帮他制造出一种报班后必然会通过考试的假象。培训周期一过,大量未通过考试的学员必然会成为公司运营的疾患。他若想全身而退,最好的选择便是将这烂摊子留给一个傻子。
告别讲座很成功。一如往常,我站在台上,伪装得闪闪发光,说一些“假大空”的道理,骗了那些幼稚的心。聚光灯投在身上时,我又一次被这光迷醉。那迷醉是短暂的,却让人不禁循环往复的回味。这场告别讲座仿佛灰烬中的最后一丝火苗,即便是燃尽前的欢腾,也让我那颗倍感空虚的心尽情享受。而过后的感觉并不好受。往往在体会内心灰烬的余温时,才懂失落到底是何滋味。
在告别讲座后不久,“老板蔡”的机构便濒临倒闭。通过率危机在学员群体中逐渐爆发,学生与机构的矛盾也逐渐激化。最后,他以简单粗暴的方式结束了这次危机。他携款消失了。后来,我听说有学生报了警,但却难于立案,即便学生指出机构在营销中夸大宣传,但警方直言无能为力。
学历培训的残局被移交给一位全职经理“马老师”负责。在我备考期间,他曾多次找到我,与我深夜饮酒,大倒苦水。他成了机构的总负责人,负责处理“老板蔡”留下的烂摊子。那一年的夏天很热,我除了对江畔风景和冰淇淋的味道有特别印象外,已然觉得身边一切皆灰白。
生活总是要和我们过不去的,而我们也总有和自己过不去的时候。每次和“马老师”深夜饮酒,他总会时不时地细数自身不易,同时骂着“老板蔡”。往往在这种时候,我都会猛地想起《挪威的森林》中的一句话:“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老板蔡”的出走给马老师带来了诸多迷茫,这迷茫在后来也操纵他人生至深,而他似乎也因与我多次饮酒而明白了一些事情。在我失去他的消息前,他曾发给我一段话。他先是说了些客套的致谢,标记了我陪他度过的那段煎熬日子,但其实我并没为他做过什么,只是在他找我时,与他见面而已。短信的最后是这样结尾的:“……人在生活中不能太诚实,不然一切都会被假装得太过美好。”
投身考研复习后,我也会偶尔迷茫,对从前、对未来、对自己。即便曾坚定以为考研是为了能有更好的机会再深造,但迷茫时,我也会觉得考研似乎成了自己敷衍生活的一部分。
不知应将理想置于何处,是人生中最可悲的时刻,但似乎这种可悲在每个人身上都如影随形。不知谁曾说过,世界在我们心中的模样,取决于我们凝视它的目光。而迷茫过后,我才明白,自己真的不想用失败者的目光看这世间万物。
在考研复习的过程中,长时间集中精力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往往在无法专注时,我便总会觉得自己对当下的从事不够渴望。独自排解单调、重复的生活并不是件易事,我常常陷入焦虑,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因焦虑而彻夜难眠。
生活极易被固化,环境在助人造就的同时也会束缚人,一旦人们过分察觉被约束的感受,内心便会腐化,连同性格也会改变,心态也会扭曲。在那些不可名状的焦虑中,时间无形流逝。为了减少对时间的浪费,在那些无法集中精力学习的日子里,我便修改之前写过的稿子。在觉得不想再改时,我便给各大出版社投稿。那时我的目的只有一个,用出版来换认可。
但似乎离开了写作时的那种孤独,我便再无法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文段,也离写作中的某种纯粹越来越远。多次拜访出版社无果后,我以为自己的作品没有文学价值,更没市场价值,因此灰了心,也失了心。
新的图书如浮云般集结又如浮云般消散,信息被整理成碎片又变成大数据供以研究,时代已经在反向主导着文学,而文学对时代的影响似乎逐渐被削弱。我与其他底层作者相同,总幻想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能引起大反响,但似乎我们都有着一个通病,便是没了对写作的探索精神,功利性过重且急于求成。
人生路上,不要总期待能见到好的风景,还要多在风雨中起舞。一个人在不知所措又不知所云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便是尝试些能找回存在感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感受当下的力量。
“我执”的即时反馈足可让人暂时忘却自卑。而在当下时刻,人并不需有过多从事,一旦想做的事情过多,便越可能变得焦虑不安。与其投身于复杂的过活,倒不如静心取舍。
明白当下真正重要的事,才是创造美好的开始,而未来的美好都是从当下的美好开始的,所以当下的一切,才是生活的真谛。所以,关于赚钱、爱好与学业,我当下选择了后者。这并不意味着放弃,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兼有。
理想与热爱兼有,便已足够。
三:鲸落
“深处一个洞穴之中,深处一个洞穴之底,深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没有任何一本书的主题,没有任何写书的念头,那就是身处或重新处于一本书前。那是一片空虚。那是一本可能的书。那是面临虚无。就好像面对一种生动的和毫无掩饰的写作一样,那是多么难以超越。我认为写作的人没有写书的念头,他两手空空,头脑一片空白,对于写作这一冒险行为只知道枯燥乏味的和毫无修饰的文字,写作没有前途,没有反响,远不可及,其最基本的完美和规则就是:拼写和意思。”
——玛格丽特·杜拉斯
考研复习期间,我的生活日渐拮据。为省下小说的出版费用,我更加注意节省开支。放弃了诸多从事过后,我的内心仍不安,这种不安来源于强行专注而不得的躁动。我开始每晚在宿舍楼道中捡拾矿泉水瓶,捡满一麻袋后,便到废品回收处卖了换钱。其实我的日子并非困难到要靠这种方式来过活的地步,但我想要让自己的心沉下来,便想用这样的方式转化视角,从拾荒中试着拾回内心的安宁。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
每周我都会在一时兴起的几天时间中游走于寝室楼走廊及卫生间各角落,通常是在晚上6点到9点期。同学看我在走廊里捡矿泉水瓶,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们看我时,我也看他们,但似乎我从未在乎过他们是怎么看我的。
有一次,我走到一个陌生的寝室门口,室中人见我经过,便扔出了一个矿泉水瓶。瓶子里装着大半液体,不知是故意扔给我的,还是凑巧那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捡起那个矿泉水瓶时,我被那瓶中液体的温热冻得一个寒颤……凭直觉判断,我猜到那瓶中装的是尿……
在男生宿舍,总有些住在上铺又自带恶习的人。他们懒得下床小解时,便尿在瓶子里。捡到那个瓶子后,我犹豫是否扔掉它,但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厕所。我打开瓶盖,把瓶中液体倒进便池。即便把瓶子递出很远,却难免还是闻到了尿中的那股氨味儿。
我将瓶子内外简单冲洗,瓶身踩扁,瓶盖拧紧,扔进麻袋。在洗手池旁使劲洗手时,我盯看镜中的自己,除了短暂的厌恶和狼狈,我不觉得还有其他感受写在脸上。想起那瓶子的温度,镜中人惨淡笑了。那温度让我记忆犹新。
我不觉羞耻、侮辱,我知道自己俯身捡起的,是对生活和内心的再度认知。也从那时开始,我才觉得,一次次的自我否定过后,丢失的尊严、自信、希望与未来,全部会被拾起、找回……
一周攒下的瓶子大概能卖80元左右,虽赚得不多,但内心却踏实极了。这种生活持续时间并不长,大概一个半月后,我感到内心平静不少,看书时也专注了很多,便想着,可以结束这种生活了。
同楼的学弟也效仿我捡起了矿泉水瓶。若不是为求生计或是渴求内心之物。不会有人平白无故为了好玩儿而这样去做的。我把攒下的矿泉水瓶放在洗手间的水池旁,作为自己金盆洗手时予他的献礼。我不便直接将那些瓶子拿去送给他,也怕这样做会伤害到他,但我留了纸条,写明这一麻袋矿泉水瓶送给勤工俭学的朋友,我相信有些人比我更需要对生活的信仰。
那晚我偶然见他拖着那个麻袋路过我的寝室门口,好奇的出门仔细瞧了瞧他。他没注意到我,也不知我在看到他时会莫名感到心安。他不知我是谁,也不会记得我做的事,但我记得他的身影……
那年气候极度异常,雨季加速、地震刹车、台风甩尾,我从未经历过的自然灾害,在那一年全部经历了遍。暑假时,校内近十分之一的学生申请了暑期住校。按当时三分之一的考录比,这群人中大概会有三百余人可以成功“上岸”。
宿舍未配备空调,澡堂只在每周五开放。男生宿舍中,大家每晚都会拿着洗脸盆集体“扣盆”解暑。我们把一盆又一盆的凉水从头倒下,激得身子一哆嗦,却又畅快淋漓。暑期校内只有一个很小的食堂营业,早餐只有包子,我便只吃包子,也因此在开学后一度拒绝再吃包子……
松花江汛期过后,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开学不久,我重新修改小说。那时我的小说写了28万余字,若考研顺利,春节后便可着手运作出版事宜。但那年冬天,我攒下的钱几乎全部花在了看病上。
一场降雪过后,我开始反复发烧。我并未在意自身病情,以为自己可以生挺过去。实在难受时,我便往嘴里倒上一包布洛芬颗粒,再喝下几口温水,便算是吃过药了,然后继续看考研网课。
温水入口后,布洛芬颗粒在嘴里融化后的味道难以言表。鲸吞一般咽下药,再狂灌水漱口……我便是如此挨过反复高烧的首周。那时我觉得自己过得还算舒服,只因内心充实。而在室友看来,他们无疑都觉得我是在病狂自虐。他们劝我去医院时,我总是一脸惨淡的微笑回应。若是过几天还未见好转,我就去医院,我这般想着,如同自我相劝般。
一周后,我未见好转。高烧40.6度那一晚,我被室友强架着去了校医院,初步诊断为肺炎,翌日我去到市中心医院做了胸透,确诊肺炎。此后每日我都会去到医院的急诊科挂抗炎吊瓶。接受治疗的时间里,我偶尔看书,虽然效率极低,但除此之外,我不知该做些什么,一旦无事可做,便终日惶惶。半个月后,我花光了积蓄,也基本痊愈。
漫长的冬季用大雪掩埋了落榜考研人近半年的努力,成绩公布时,我已从胶州湾旅行归来。面对落榜的结果,我虽内心惨淡又不甘,但仍自我安慰般接受了这结果。
“考不上的话,就去找工作。”很多在备考期间说过这般话的同学,落榜后便都沉默了。我虽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会觉得类似的遭遇易让人遭遇类似的感受,如同失败,也如同失落。
正如我们一生都会面临很多选择,考研也不过是让我们多了一个选择而已。失落时,我总会这般自我催眠道。我还告诉自己,若是将诸如考研一类的事看得太重,便易处在固步自封的状态里,难以逃离。但我还是决心再考一次。如同对写作的执念一般,除此之外什么都别做。
那一年,我的总成绩是289分,数学成绩不过30分而已。
那也是我的第一次落榜。也是在落榜的那个时候开始,考研便成了我生活中的某种惰性元素,坚定地、不易被腐蚀的存在着,难以催化出我过多的情感。很遗憾,在努力的过程中,我少有感受幸福。
目标、计划和过程中的改变组成了生活的过渡,每一段过渡中的内在追求支撑着人行动,又构建起人生的几何。一旦将目的当作人生的全部,便极易误入歧途。而为达目的,我总是假装坚持。从那时开始,我便已然犯下错误,让学习变成了痛苦的事。每每回想那段过往,我便总会觉得自己没过好那段人生。
落榜后的那年寒假,我回到家中重读了杜拉斯的《写作》,读了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带着一番难以言表的空洞,除了从书中翻出异样的宁静外,我未觉得自己读懂了什么。
通过阅读,我妄想用写作实践与反复重读将难以言表的感触一股牵出,从而渗透进自己写的书。而一旦如此,强烈的目的性便让自己一无所得。如同考研一样,当目的性太强,丧失了平常心,便极有可能出现不尽人意的结局。
转年夏天,毕业季招聘会如期而至,我没准备求职简历,也没参加任何招聘会。我的毕业季是在忙碌与混乱中度过的。五月开始,为赚取往后考研“二战”的花销,我与同学合伙做起了摄影工作室,为毕业生拍摄艺术照。最初经营得还不错,后因人员矛盾和经营不规范等问题而解散,大家各奔东西。我剩了些钱,凭此勉强过活了半年愈久。
目送毕业生离校时,我总觉得所有人都先我一步奔赴远方,唯有我自己被丢在原地。想到此处,我心里总是五味杂陈。毕业后,我在母校的家属区租住了一间分室,开始了为期半年的“二战”复习。与此同时,我将小说发表在某文学网站上,不久便因“净网”自查而被下架。而后我再次对小说进行修改,投稿给某出版社,又收到了退稿通知。从那以后,我暂时搁置了出版计划,只是缓慢的重读、修改,每天只是备考、阅读和写作,除此之外不做其他。
放弃为求所得而进行的文字堆砌时,凭失落的心情聆听周遭的沉寂,进入到类似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而写作,便像极了一种自我救赎。唯有那时,我是独立又完整的。
第二年的冬天,我再次踏进考场。我的心情紧张异常,面对数学的硬伤,在解题不顺又运算错误时,我变得极度茫然。我永远都无法忘记考试结束铃声响起的时刻。监考老师收走试卷的下一秒,我便意识到自己对一道4分的填空题存在正负号判断失误,那是一道极其简单的极限等价无穷小运算,但为时已晚。我的桌面上只剩文具、证件和浮灰一般的懊恼……
余意未消的紧张与慌乱让我开始胡思乱想,也莫名的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会不会因为这一道4分的数学题而再次落榜?
回乡后,我着手创作第二部小说。除了写作与等待,我已无其他事情可做。母亲见我浑噩度日的样子,不禁多次叹息并劝告:“你要不要试着去准备一下公务员考试?”那时我终夜失眠,郁病发作,一直拒绝交流。在考研初试成绩公布之前,除了写作,我并无其他打算。
成绩公布的前一晚,我睡得无比踏实。第二次考研的结果很有戏剧性,我的数学成绩差4分过线。我竟真的因为那一道填空题的判断失误而再度无缘复试。现实真真切切的嘲笑了我,连同我的崩溃,也一同被嘲笑了个倾覆。
无比刺痛,无比痛彻心扉又无声的崩溃中,我开始反省自己的惰性,反省自己的分心,自己从前做过的所有错误选择……而在面对结局时,一切悔过都于事无补。
我将这个遗憾的消息告诉了当初辅导我考研数学的恩师,她再次听到我落榜的消息时,已不再为我遗憾,而是为我惋惜。恩师心中已有了芥蒂,她说她有些后悔,因这么多年她也一直在反思当初是否该鼓励我们考研。她直言不是所有学生都适合读研这条路,她也害怕许多学生因考研而耽误了就业的大好前程……
恩师曾发觉我在写作上的执着与专注,也曾鼓励我在写作上更多的发掘潜能。在与我交流的过程中,她直言她该重新审视自己。我从不想因自己的失败而让他人自责,在她说出“是我没有教好你们”这句话时,我深感无地自容。
见识到自身的脆弱,又对此深觉无能为力时,或许人会有想哭的心情,但往往这种时候是无论如何都是哭不出的。眼泪流在心里,往往比眼泪留在脸上更难受……
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会充满计划,而在恩师问及我的规划时,我不知所措。像是机械回复一般,我说我要再考一次。那时我想着,或许再逼自己一把,再坚持一会儿,再变强一些,就好了……
那一次考试,我以312的总分落榜。
那一年,我在家乡的国界线处站了很久,也看了很远的地方,但我不知自己要看些什么,也不知自己一直想要从过去的日子里寻找些什么。那国界线就像记忆的发际线,两层铁网间隔着一段难以拼凑的曾经……
那一年,我的几位同学已成功申请了海外硕士,偶尔他们会在社交软件上晒出自己的见闻。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姿,隔段时间就会有新的体验。我羡慕他们,也不止一次的幻想他们在世界的别处领会了什么,而我从未知晓,也让我对自身无知的体会加重了些。那种感觉就像一条大鱼沉落海底,被洋流带来的沙尘附上一层又一层的沙灰。
那一年,我一位申硕成功的同学去到了异国的大洋潜水。她告诉我,一只鲸鱼误食了大量人们丢弃在海中的塑料垃圾,在浅滩迷失方向,精疲力竭后沉落浅海,孤独死去。她与一行人在鲸落之地潜水,拍了许多照片发表在各大网站,试着唤醒人们的环保意识。即便她已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微不足道,但她笃信,她唤醒他人的同时,也在唤醒自己。
在她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想起自己曾在寝室走廊捡起的那些矿泉水瓶,我不可阻止的幻想自己将那些矿泉水瓶一个又一个的吞下,成了海底的那条鲸。我的心情也似如鲸落,过往努力皆腐化飘零,在海底沉浮。
但听她讲完这个故事,我的内心也好似被唤醒了什么。
四:浮尘
“在生活中,有时会出现我认为是非常糟糕的时刻,谁也无法避免,你会对一切产生疑惑:婚姻,朋友,尤其是夫妻俩的朋友。孩子除外。对孩子永远不会有疑惑。这种疑惑在身边扩大。这种疑惑是唯一的,它就是孤独的疑惑。它产生于孤独。我们已经可以给它一个名字。我认为许多人都无法忍受我所说的这种情况,他们会逃避。也许正因为如此,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作家。是的,这就是区别。这就是真实情况。疑惑就是写作,也就是作家。有了作家,大家都会写作。人们都明白这一点。”
——玛格丽特·杜拉斯
“二战”考研落榜后的大半年,家人见到我时总会问到我日后的规划。我总是逃避他们,因我没有规划,或许从一开始便没有,而我只是假装一切准备都井井有条。除了继续下去,我没有其他想法。而聊到这些时,他们总会唉声叹气。如同关心,像是感同身受,也似失望,但仿佛更多是无奈。在他们身上,我总会有种疏离感。
他们常劝我放弃,又鼓励我去参加公务员、事业编一类的考试。这类工作在他们眼中是稳定的“铁饭碗”。为表妥协,那年3月到6月,我参加了几场地方公务员、事业编考试,还是落榜。
我已然进入困境,不得要领的学习消磨着我的毅力。在将自身送进思维的墙角后,我便总想着做些其他事情。从7月开始,我跟着我的姐姐一起做 “微商”,在微信这款社交软件上贩卖“青汁”。起初我们经营得还不错,后来我提议注册商贸公司,合伙经营。公司核名完成后,父母觉得我不务正业,我便退出了这个生意。
那一年,我无所事事,也完全暴露了懒惰的本性。虽对考研不死心,但也只愿挑些简单的事来做,学习动力逐渐削减的同时,我欲有所作为而胡乱尝试,像极了一只没头的苍蝇。
实在无事可做又想找些事情来做的时候,我便继续修改书稿。母亲见我此番状态,怕我疯掉,便对我说:“你要是实在闲得难受,还是先办个补习班辅导几个学生,干点靠谱的事儿,再决定以后的路怎么走……至少也比总想着出书靠谱些!”
我不愿听她的话,但她的话总会渗透进我的潜意识里,左右着我的行为。我用大概两个月的时间,参照三本单词书,将高考英语大纲所要求掌握几千个词汇重新排序编写,整理出一套单词、语法的教案,准备开办补习班。
当人为获认可而走进妄想的死胡同时,越是不被他人看好的事情,便越想尝试。孤注一掷的决定或并不会带来好结果,很多人的失败也正因如此。我走访多地开始推广自己的补习班,但自始至终未获任何支持。即便如此,我还是着手注册教育咨询公司,查阅工商登记手续,准备公司注册文件,撰写公司章程,完成工商核名。但后来,母亲不想让我再这样折腾下去,于是我又草草放弃。而在家人眼里,我又做了一件不切实际的事。
我像盛夏中的跳梁小丑,深知不被家人看好,却仍在家人的冷漠旁观中尴尬表演。家庭聚会时,没人愿理我,也没人问我在做些什么,更没人再问我日后规划。我深知自己已失去了存在感,这样的境遇已让我无感,但却让母亲倍感屈辱,而我无暇估计她的感受,我似乎已对任何事失去了信心。
终于在某日,因为一件小到我无法记起的事,引发了母亲对我的大肆训斥和讽刺:“你应该也有察觉吧……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是怎么看你的!你难道没觉得现在都没人愿搭理你了么?!自己没出息,亲戚朋友都不会愿搭理你!他们都不敢给你建议,因为怕你给他们添麻烦!”
那时我惨淡笑了。我怎会没察觉到家人对我的态度呢?!即便我装作无所谓,心里的自卑和失落却早已被打磨了千万遍。母亲或许从没想到,对我内心伤害至深的,正是她的言语暴力和冷漠对待……似乎从小到大,我都不奢求从她那里得到鼓励或支持。哪怕是一丁点安慰,都是我意想不到的礼物,但我从不奢求。
从那时开始,我不知如何与家人相处。他们时刻影响我的生活,却无人帮我指明道路。他们觉得我的想法天马行空,不愿理会我的所为,却总会评判我的结果。而好在,他们淡化了我的存在,我得以将命运交给自己。
母亲积攒了两年的怨气缓缓爆发。我在被她训斥无数次后,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被认可的败笔,甚至有时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剥夺了她人生的存在。她将所有不愉快发泄到我身上时,我便觉得自己是她痛苦的根源。在这番自我暗示与界定中,我认可自身就是一个苟且的物件,如同因无所事事、不求上进而逐渐走向消亡的腐泥。
我做不出成绩,她便嫌弃我没出息;我做出成绩,她便又觉得我轻浮自满。我在这样的矛盾中两难,因难以把握与其相处的尺度而一度陷入无措和慌乱。我萌生强烈的轻生感,开始自我施压,加之她不断升级的言语暴力,我开始酝酿起一场自杀。
我怀念、惋惜又无不懊恼的徘徊在那些被不经意荒废的时间里。终日惶惶,而一切又都已无法挽回。我害怕听到钟表的声音,只要安静下来,房间里便会被那种刺耳的声音充斥。时间分秒流逝,我对它的恐惧比对黑夜更甚。对未知的惶恐无处安放,而对已知的惶恐又深感刺痛。躺在床上时,我便只想躺着,即便睡不着也宁愿躺着,即便无法阻止胡思乱想,也只想躺在床上。而我想的越多,便越失落,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开始生活在一番自我毁灭的矛盾中,想自杀,又害怕死亡,不可终日。人的理性在占上风却还要筹备自杀活动时,人定是唯诺的……当我对一切产生怀疑,除了盯着床对面的吊灯发呆,对着镜中的自己发呆,便是盯着窗外的草原发呆……
自我相逼至极限时,身体便开启了自救程序。对我自身而言,失落有了声音,那声音是心跳的声音,若是想就此宁静,除了从窗口跳下去,结束这一切,便是去写点东西,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无法屏蔽那失落感,便要努力触碰并感受它。溯源那备受煎熬的感觉,认可这感觉,认可其出处……我寻得我出书的固执源对认可的渴望,有了这番认知,自我的焦虑便缓解了些许。在此之前,我并未有过自我认可,也不知在被他人忽略时,自我认可是如此的重要。
为逃避现实,我无眠无休般修改书稿,这让我内心备受煎熬,因我无法强制自己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东西。出版是一段写作的结束,而只有结束这段煎熬,了却这心事,才能将自身从这段挣扎中拯救而出。
为出版,我试着向朋友们借了钱,唯有几个患难之交答应此事。我一位大学室友,略有为难的答应开工资后借我1000元,而后我再次向他提及时,他便没了音信,与我断了联系。我的家人也从不理解我要做的事,但有件事他们表态坚决,那便是不赞同我将书出版。
那一段时间是我生活中非常糟糕的时刻,无可避免地,我对周遭一切人际关系都有了质疑。而那时我似乎才明白,他人没有帮助我的义务,无论谁都是。当然,除了父母。
母亲曾觉得我的所有爱好与执念都毫无根据,对我想将书出版的事,她不看好。我曾想说服她,却因此引发了多次争吵和冷战。为了说服她,我曾在暮色将至时步行穿过草原的高速公路,一路走到她工作的加油站。路上我想了很多事,也想到如果这一晚我无法说服她,我便算是彻底没了活下去的理由。
或许那是我为消解执念的孤注一掷。我走了很久,行至夜色至深处,带着被蚊虫叮咬后的满身臃肿和血痕,远远看着草原高速公路上那座发着微光的加油站……看着她辛苦忙碌的身影……
我远远看着,不敢走近。她那么忙碌、辛苦。我们都在生活底部挣扎,但我的日子明显比她好太多,因为她所作的一切都为我,我却似乎从没为她付出什么。她又是那样脆弱,而唯一能让她坚强起来的,恐怕也只有支撑我远行的信念了吧。
我远远地看了她好久,想了很多事。一切不可名状,也无法言表。我再没靠近她,但往后的日子,我始终觉得那是我距离她的生命和内心最近的一次。我转身又走回了家。一路上,我的眼泪坠落途径的草地,带着愧疚、心疼和莫名地哀恸被大地吸收,混进夜色里。
她是爱我的,贯穿每一个日夜。落尽的星辰尽知,往复的时节尽知,境迁的大地尽知,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每辆车尽知,唯独我最后才知。
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我的心底总会附上一层浮尘。
五:自渡
“作家真是很奇怪。他就是矛盾,就是荒谬。写作也就是不说话,就是沉默。就是无声的吼叫。作家常常很闲适,他听得很多。他不多讲话,因为无法谈论自己写完的书,尤其是正在写的书。不可能。这正好与电影、戏剧和其他的表演相反,与任何解读相反。它比什么都难。这是最糟糕的事。因为一本书,那是未知世界,是黑夜,是封闭,就是这样。书在前进,在成长,它朝人们以为勘探过的所有方向前进,走向自己的命运和作者的命运,那时,它毁于自己的出版:与它——梦想中的书——分道扬镳,好比最后出生的孩子总是最受疼爱。”
——玛格丽特·杜拉斯
第三次备考,我过了一段内心挣扎的日子。我内心骄傲无比,又极度脆弱,遭遇失败后,极易走向毁灭之路。每当绝望时,内心便禁闭,如同自我救赎的触发机制,写作便成了内心的出口。我也一直在强烈的自我怀疑,对自我、对一切,即便有着某些信念,却没勇气为追寻目标而孤注一掷。直到再听不懂内心的声音,我才明白,其实我并非畏惧内心的悲情,我只是渴望某种指引,渴望自我世界的崩塌、重建。我期待一场大雨。
生活的琐碎有时也会给人带来充实感。在与出版公司签订作品代理出版协议后,我便是这样觉得的。那时,我回到了冰城,距考研还有69日。
下火车后,我坐上公交车一路横跨松花江。我盯看车窗中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灰头土脸又满脸疲惫的面孔,扭曲,又光怪陆离……我的倒影在轰鸣声中跟随车窗玻璃一起摇晃,飞驰掠过街道旁的树影,连同空气一起变得浑浊不清。
按原计划,我在目标院校旁的小区找了份保安工作。我迫切需要解决食宿问题,需要养活自己,如此一来,保安工作便再合适不过了。当日,我便被录用,协定半个月试用期,包吃住,转正后月薪3000元。
保安队成员大部分是退伍“兵油子”和从良的地痞流氓,除此之外,便是像我这种以此为过渡的人。有些人爱打游戏,有些人爱赌博,有些人爱泡妞儿,有些人爱喝酒……即便公司包三餐和住宿,但他们似乎都不在乎节俭和储蓄,大都是信用卡“卡奴”,其中不乏几个做小买卖失败的人,那几人负债最多,一直为还债而打工。
那时冰城已入冬,天黑得很早,又亮得很晚,以至于我在后来回忆那时,大部分印象都是黑漆漆的。宿舍大厅很冷,被冻得想哭时,我便去厕所用热水洗手,再回来小心翼翼的复习。即便如此,我的手指也总被冻得僵硬,每翻一页书,都生怕惊醒大厅中睡觉的人。
那段时间里,我努力坚持并适应着,试着尽量融入而不引起他人的反感,但也难免有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无法融入,也无法彻底孤立自己。虽然与他们同处,但我仍觉得和他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平日我会被安排在售楼中心门口的“形象岗”,那是一个四周用玻璃幕墙围起,有着铁皮棚顶的岗哨。“形象岗”两小时一换班,换班后,我会被安排去巡逻岗。巡逻时要定点打卡,并且在两个小时内按固定路线走完一圈。通常巡逻时,我会将考研数学公式一本通放在风衣的袖口,边走边背。巡逻后,我要去到位于地下车库进出车口的岗亭,巡逻结束的保安通常都会在这里坐班休息。
在地下车库值班时,我常偷偷看书,我会在早晨把考研政治历年真题放在那间昏暗的门卫室,也正是在那里,我完成了15年的考研政治真题复习。
车辆进出时,自动门禁杆一起一落,像极了生活的起伏。我在幻想命运之门何时会向我开启时,才明白拥有一张通行磁卡是多么重要。在与门相互感应之前,通往这条路的途径,对我来说,或许只有读书。
为加快复习进度,我在售楼中心门口站岗时会将手抄的英文单词贴在岗楼的铁皮棚顶,5张A4纸可将棚顶的一面贴满。站着军姿背单词时,整个人都会变得更自信些。有时我会禁不住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即便这样做背诵效率并不高……
在“形象岗”背了几天单词后,我偷着学习的事便被保安队长发现。他告诉了部门经理,部门经理找到我谈话,明令禁止我在上班时间不能看书……
若不排巡逻的班岗,每天我会在“形象岗”站岗6个小时,在地下车库休息6个小时。我将每天的睡眠时间调整到5个小时,即在晚上11点睡觉,在早晨4点起床,早中晚餐时间合计控制在1小时内,我每天便可有18个小时与考研复习关联。若按部门经理的要求,工作12个小时期间不能兼顾看书的话,每日能剩下的复习时间便只有6个小时。按原定的复习计划,在时间上根本行不通。
部门经理谈话过后,我心中略有焦虑。这种焦虑夹杂着无措,无疑令我深感痛苦。这种工作与学习的失衡马上会变成失控,并伴随无形的禁锢逐渐根深蒂固,我深知,势必要做出取舍。
部门经理找我谈话后,我的学习资料被全部撤下。岗楼棚顶变得空荡荡,我站在里面,望着来往人群,又被往来人群望着。我试图躲避那些人的目光,但我发现自己无处可躲。我像极了一个被现实摆弄的陈列玩偶,存在感被那些瞩目一层又一层削弱……想夺门而出,却动弹不得。
岗楼里的空气凛冽异常,引得我身体瑟瑟发抖。穿透玻璃的光正加倍消耗我的生命,然而时间却仿佛加倍漫长。站得久了,随感官逐渐封闭,我顿感空寂。我陷入无事可做的焦虑中,不时发呆又不时向前盯看,感觉自己傻傻的,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岗楼的世界如同另一个时空,透明、异端,目光所及之处全部触摸不及。
若能对曾经有所醒悟,便不会如当下这般可悲。而现在,我已对这份工作充满厌倦,想迈出这空间,又想先找个没人的地方矫情的待上一会儿……人的所求无限,却只能在生活有限的给予中寻求自身所求之物,而当下所求之物即是真实所求。在面对那个少年的挑衅前,我始终没想通这些,也始终不知,那是我在“形象岗”的最后一天。
那对父子散步到岗楼时,男孩儿跑到岗楼左侧玻璃前,对我伸出手打起响指“嘿!嘿!”地叫着。男孩儿想测试我是不是个活人,看我是否会有反应。对他的这番试探,我虽有不解,但念在他是个孩子,并没去回应他。
“嘿!”他打着响指,笑容可爱。
“嘿!嘿!”他接着冲我打响指,笑的样子有些淫邪。我侧目看他。
“嘿!嘿!嘿!”他继续打着响指,不再笑了,却是一脸挑衅的样子。下一秒,他对我竖起中指……我犹豫是否要驱动已僵硬的身体走出岗哨对其警告。他的父亲把他拉了回来。而他又猛地挣脱,跑到岗楼的正面看我。
他父亲上前制止,拽着他的耳朵走了……两人离开我的视线,渐行渐远。我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呆货”,或许在那孩子眼里,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好玩。也或许,我应该对他敬礼,那时我的工作内容中有逢人敬礼的要求。但我的自尊心已被他的响指挑逗,被他的中指践踏……心中顿时会有失落这般感觉,或许是因为我将自尊心看得太重了吧……
男孩儿走后,方才的场景仿佛自虐般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我心里猛地吃痛,被那几个响指叫醒。那一日,我近乎无言,而那一日晚间,我决定辞职。
我发觉了自己与保安队格格不入的原因,我从不属于这里,而只是强行闯入这个空间又想仓皇逃离。申请辞职后当晚,我回到宿舍打包行李。住在我对床下铺的人在为信用卡自动分期的事对电话客服大发脾气,对床上铺的人喝了酒正酣睡,住我下铺的人正玩着手机游戏……他玩儿累时,找出前几日他妈妈给他买的棉裤,穿上身试了试。听他说,他妈妈坐了好久公交车,把那棉裤给他送来。棉裤正合身,他带着满意的笑容,接着玩儿起了手机游戏……
住我对床下铺的人挂断电话,又拨给其他人,请教起信用卡套现的方法。套现的事安排妥当后,他转而问我正在干嘛。我说我已辞职。他不禁叹气,说我和他们不一样。随后他又叹气言道:“人各有志啊!一个人一个活法。”话里带着着阴阳怪气……
翌日清晨,我早早离开。公司规定自动离职者没有当月工资,所以这期间我一分钱没赚到。我已不在乎这些事情,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我所剩的考研复习时间已不多……
那一日清晨阳光很好,空气清新。去往目标院校的公交车站在一片树林中,站牌处等车的人不多,几只小狗在林间四下走动,它们看到我时,诧异的扭头看了我好久……
公交车上乘客很少。我一路拿着手机背单词,因背得出神,险些坐过站。下车时,我猛地想到,分心太多必然影响效率,急于求成便极易过犹不及,所以有些事情还是慢慢去做才好。
我在目标院校附近的小区租了一间分室,月租500元。与房东签好协议后,我便算是正式进入了考研冲刺复习阶段。然而入住的第一天,我几乎没有任何生活用品。我打电话给正在冰城工作的表哥,“二战”考研后,我将部分行李寄存于他的住处。
当初将行李送到他住处时,他与女朋友住在一起。他们嫌我的行李有些脏,但也无法拒绝,便勉强答应暂时帮我保管。后来他装修房子,便把我的行李扔了,也忘记告诉我这件事。我问及他时,他才想起跟我说。
虽有失落,但我还是随口说道:“扔了就扔了吧……”
他再没问我有没有被子,过得好不好。那是我少有的倍感无助的时刻。
租住的第一晚,我盖着羽绒服,躺在床垫上睡去。床垫的弹簧坏掉了,中间有一个凹下去的大坑。那时冰城还没有开始集中供暖,我在半夜被冻醒了几次……
合租屋的厕所里有一个像是锅炉的老式热水器,看上去是三无产品,但好在能用。我冲了个澡。回冰城多天来,那是我最轻松的时刻,但正是这个时刻,我哭了。我想念母亲,突然觉得极度想念她,又对她充满了歉疚……
或许,人在忍受寂寞又苦中作乐的时刻,才会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孩子了吧。
洗澡过后,我与正在目标院校读研的学姐联系。她曾是我姐姐的学生,那时我觉得她会帮到我。她知道我在学校附近后,约了我一起吃午饭。我有些不好意思去见她,但我却很想见她。我孤身一人,需要交流。与她见面时,她问我是否缺一些生活用品。我面露犹豫却笑着说:“不缺”。那时我才发现,即便痛苦不堪,我还是没好意思在一个女生面前承认自己的困难。
她看我苦涩的模样,对我道:“你别撑着,缺什么东西就跟我说!”
我不想对生活低头,但也不想强撑着,特别是拒绝一个主动帮助自己的姑娘。我和她聊起近年的遭遇,最后羞愧地承认、接受自己的困境。她面露惊讶,那表情仿佛在告诉我,我能苟活至此,似乎也算是一番奇迹。
她把她的被子借了我,借了我电热毯、衣架、脸盆等生活用品。此外,她还将她的校园一卡通借了我,这样我便可以混进学校的食堂刷卡吃饭,去图书馆自习。她的帮助无不在激励我,我不胜感激。
后来她又贴心的问我缺不缺电热水壶。
我说:“我缺啊,缺……”那时,我们两人都笑了。
入住后一周,出租屋便开始供暖了。我房间的地热堵了,房东几次维修,都没能解决问题。对此我很无奈,只能在晚上睡觉时开着门,这样客厅的温度便能进到房间里,好歹比关门时好些。
在最后备考的58天时间里,我节衣缩食,计划将每月的伙食费缩减至300元,省下钱来将小说出版。后来我做到了,但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瘦了十多斤。那时我不吃晚饭,只吃早、午饭。早餐是食堂低配的2元炒饭,那炒饭味同嚼蜡,所以我常加一份0.5元的咸菜和炒饭拌着吃;午餐是5.5元的拌饭,拌饭中有三道配菜,分别是土豆丝、土豆片和大头菜,偶尔大头菜里会有几片火腿肠,算是见了荤腥。中午食堂有免费的蛋花汤供应,喝多了便会想睡觉,起初我很少喝汤,后来为了充饥,便经常喝,甚至常去领上两碗。为省下钱来,也为填饱肚子,我真是占尽了学校便宜。
图书馆的饮水机有免费热水供应,饿得实在难受时,我便就着空气把热水喝下。为尽早省出小说出版费用,我似乎对自己吝啬到了极致。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奢侈,是为了打印考研复习资料。仅此一次,那时我花在资料打印上的钱比一周的伙食费还多。后来想起那段日子,对自己而言,真是刻骨铭心。
图书馆自上而下像极了一个巨大的鸟笼,棚顶是透明的玻璃窗,虽能在白天看见灰白的天空,在夜晚能看见模糊的星系,但密密麻麻的白钢支架却好似把人锁在了既定的空间里。在这空间里,馆内的中间地带什么都没有,呈天井状,如同一个矩形的空棺,充满了异样的空气,又如看不见的楼中之阁,同青铜色浮雕一起,从近于棚顶的地方一直铺满整个北靠。
在图书馆待久了,我便发现自身周遭都有了变化。水杯内壁生锈了,在长时与我陪伴的日子里,它的内心世界也渐渐斑驳,同我的内心一起……
复习一个月过后,出版公司给我发来消息,稿子过审,需缴纳书号费了。那时我攒下的钱不多,幸好于先前向朋友们提及了借钱的事,在那个结点,我再次拨通了几位挚友的电话。也正是有了他们,小说才得以面世。
交了书号费不久,学姐有些难为情的打来电话,想要回之前借我的电热水壶。那壶是她向室友借的,她室友实习回来后,她想先把壶还回去。
把水壶送回去时,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但总觉得自己表达的感激远远不够。在那一段特殊的日子里,那热水壶似乎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了那东西,我便没法烧水热喝了。从那以后,我在出租屋内渴了时,便喝洗手间那锅炉热水器里的热水,那水最热不过60度,但我真的舍不得再买一个热水壶。这样的饮水方式一直持续到考研结束,也不知后来自己说话的时候还会不会有一股洗澡水的味道……
有心期待却无力从事的状态每日都在他人身上相似上演着,如同在一个日记本上用规矩又好看的字记录规划,却把生活过得昏沉又潦草,最后发现规划好的每件事情都没被画上对勾,没有完成,也没有结果。读本科时,我只是在漫无目的般追寻着连自己都不可名状的事物。写作时,却找不到目的和意义,直到草草结束了一些事,以出版结束了一本小说的生命,我的生活似乎才重新开始。
我曾险些结束自己的生命,只因觉得存在毫无意义。后来想想,没有任何一件事让自己变抑郁,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情阻止心情变愉悦,只是那时,我觉得内心是空的。这样去想时,我正站在冬季的夕阳下,听着Hello Nico的歌曲,想着要不要在那个凛冽又安静的冬日里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是我第三次备考研究生,距离考研还有三十几日。
两年半的时间里,我无所事事,没了勇气和信心,却一直做着与所谓坚持相关的事情,在自己觉得不假装坚持便会继续沉沦的日子里。
生如逆旅,如此想来,那段人生,便像极了自渡。
六:光明
“当一部书结束以后——我说的是写完以后——,作家再也无法在阅读它时说这部书是自己写的,也无法说在书中写了些什么东西和在哪种绝望状态或哪种幸福状态——对自己存在的新发现或者失败而产生的幸福状态——里写成的。因为,最终在一部书里无法看到任何同样的东西。可以说,写作千篇一律,非常理性化。在这样一部已结束和被散发的书中,什么也不再会发生。它重新回到了它问世时的那种不可捉摸的天真单纯之中。”
——玛格丽特·杜拉斯
第三次参加研究生考试时,面对之前连续两次因数学不及格而落榜的事实,我本想着,此次考试难免紧张,但进入考场后,我平静得出奇。
那是研究生考试统一命题的第30个年头,传闻命题人开年时便表示要为考生出一份史上最优秀的考卷。后来那一年,被人称为最难考研年。
考试结束过后,我在冰城找了份会计学校教务老师的工作。被试用11天后,几个朋友一大早便给我打来电话,他们告知我,我已进入国家公务员面试。接到来电后,我才知道那天是国考初试成绩公布的日子。两个月前,我在考研复习之余,参加过一次国考。本是无心插柳之举,进入面试也实属偶然。会计学校负责人得知了此事,便在向我道喜后的30分钟内,将我辞退。
那天下午,出版公司通知我缴纳小说排版费和印刷款。那时我攒下了些钱,但仍不够。我回拨了上午打来的朋友电话,又借了些钱,交给了出版公司。晚间,我带着结算好的409元工资,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小说是自费出版,初期只有100本的赠送印量。收到书后,我开始在微信朋友圈中卖书,因朋友们捧场,书在三天内售罄。除去400多元邮费,我挣了不到三千块钱,随后我把从几位朋友处借来的钱还了一些。第一批书售出后,我便着手再版事宜,而后便是新年。
大年初一,家人聚会时,我能察觉到他们看我的目光较平日多了些光彩。他们对我的公务员面试充满期待。近几年,姥爷多少觉得我没出息,对我有些爱搭不理。而那一日,他主动嘱咐我多看书,告诫我不要喝酒,因为喝酒伤脑细胞……
我自带笑意,自顾自倒上一杯泛黄的老酒,一饮而尽。一股热流穿透食道,我胃中一番潮热。莫名地,我却想哭。
过年时,母亲向家人借了两万多块钱,给我用来报了教育机构开设的公务员封闭培训班。准备出书时,我曾向同辈亲友明示或暗示过想向他们借钱,但当时他们并未表示出支持意愿。而这一次,家人们能借给我钱,我十分感激。
那年2月15日,考研成绩公布。我的成绩还不错,虽有些高兴和感慨,但并不是为成绩过线而高兴,也并非为这几年的经历而感慨。而是……第二次考研时,我因在数学考试中的误判而以4分之差落榜;第三次考研时,在数学考试结束前,我检查出自己在第二道选择题出现正负号判断错误,那题正是4分的分值。最后我选出了正解,也正是因为把握住那一题,我的数学及格了。
人生如同一场戏剧,处处出现戏剧性的一幕都不足为奇;人生的路也真的会取决于人在一念之间的选择。对考研而言,有时一个错误的闪念,便是瞬间的功归一篑和长久的追悔莫及……我是幸运的,第二次考研做错的那道选择题,我在第三次考研的时候终于选对……
现实曾经嘲笑过我一次,这一次我以同样的方式回敬。
2月16日,我从扎赉诺尔坐上了开往呼和浩特的绿皮火车……一路上,我在车窗前看着草原落日发呆。好多朋友向我发来祝贺,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的表达对我出了书、进了公务员面试又将参加研究生面试的羡慕与期许。而这一切都不足称道,我深知。但我感谢他们,因我所取得的成绩,都源于背后一直支撑着我的人。也正因有他们,想到曾经,我才不觉艰苦。生活赋予人的一切事物,哪怕是挫折,也都是礼物。正因有此认知,我才可将过往如此平述。
国考培训过后,我没能通过公务员面试。对此我不觉遗憾,那时摆在面前的选择有两个:工作或上学。我是想上学的,我不想让自己长达两年半的努力付之东流。所以在一个本该去工作的年纪,在公务员面试前,我便已做出了选择。
好在,我与公务员培训机构签署了协议,协议中有条款约定考生若无法通过面试,机构便将学费全部退还。我“白嫖”了那次培训,也付出了落榜的代价。后来我想,若是没有之前在教育机构兼职的经历,我不会了解“协议包过”模式的运营流程,也不会选择参加这种培训。当然这只是一种小聪明,毫无道德可言,但不得不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但唯独不美好的,便是我与培训期间交下的朋友陆续没了联系,其中包括两位与我相处很好的老师。他们与我年龄相仿,买过我的书。我将其中一位男老师视为挚友。几年后,他在旅行期间意外离世,原因不明。
多年后,另一位与我相交甚好的女老师告诉了我这个消息。那时我恍然发觉,数年过去,我再没和他联系过。后来我专门去到他的微博、微信寻找他离开的答案,但我没发现任何痕迹。他曾在我微信朋友圈留下的评论还在,这种贯穿时空的错觉也让我一直以为他还在。然而他却已离开,我宁愿这个消息我永远都不知道。
那位曾与我相交甚好的培训机构女老师后来换了工作,她考了公务员,在机关单位过着时而忙碌、时而清闲又时而焦虑的日子。后来她不再与我联系,并解除了与我的微信好友关系,我偶尔能在微博中看到她的状态,但我已知道,我们恐怕不会再见面了。
人似乎从来都不擅长告别,也从来不曾真正理解何为失去。但生活本就如此,陌生的风景变得熟悉,熟悉的风景再变陌生;一些人毫无征兆的来到我们身边,又毫无预兆的离开……
——不是么?
我们害怕失去,所以追求稳定。生活本是一番尝试,却因人的怯懦而被演绎成了某种规范意义上的求稳过程。我们害怕改变,所以求稳成了惯性,但我们骨子里一直暗藏打破惯性的欲望,于是我们又追求改变……
我的改变,或许便是从选择考研时开始的。在那些无论现实给予,还是自找的混乱生活中,我改变了自己,也学会了接受失去。在这期间和其后,哪怕思绪混乱,我也仍尝试着记录下一些故事,将过往经历与内心的声音缓慢地记述下来。在这其中,我渐渐相信,那些他人眼中虚无缥缈的梦,或许有一个正是我的理想。
为理想付诸行动的人不一定会被人敬仰,但却值得被人尊重。人会为了理想而坚持,即便并不是每一个坚持的人都会有好结果。有时人会为现实而放弃理想,即便如此,不盲目的坚持时,人便赢了自己,无所谓结果。
心有执念的原因,或是为了认清美好中的虚幻部分,埋葬现实的苦楚,只为立身于美好的一端而创造。执念有时也正是源于那生生不息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些感觉帮助人们克服枯燥、单调、乏味和寂寞,带给人希望。在踏实努力的从事中,周遭一片宁静,时光被握在手上,即便人们画地为牢般将自己禁锢在有限的世界,却仍会感到无比自由。
很多事在开始时便会遭遇挫折,而如果一个人能为一件事努力很久,甚至这件事一年只有一次实现的机会,这种努力本身便已是值得敬佩的事。人一旦如此,无论任何时候,在任何环境下有着任何遭遇,都会矢志不渝。
曾有一句电影中的台词,我至今仍深表认同:“很多事情不应因有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坚持才有了希望。”我想在此提及这话是再好不过的了。然而,在提及这话时,我总担心会错误的激发人们内心的固执,一旦如此,那便是极度危险的事情。但话说回来,一旦目标成为人的执念,便总有一种动力会支持人前行。
如今很多事的成败与否都是唯结果论,所以路线的正确与否,执着来源于执念还是固执,总归要通过结果验证。我们所唯一能把控的,便是在过程中体会当下的幸福。
人们总是习惯于向自身的从事要一个结果,其实人们也深知,很多事都是没有结果的。很多事只要存在着,便或许等不到结果。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唯独将生命延续下去,才会寻求真理的可能。向生活讨结果的过程,实际是认知自我的过程,向内寻求,向自身追寻,同自我和解,如此而已。
我坚信那段煎熬的日子在我的生命中化成了一道彩虹,即便路线曲折,但在绕虹行走两周半的时间里,我渐渐明白,哪怕在生活的夹缝中苟且,有了初心,便要不改以往坚持,要坚信自己能够看到光……
只因——
希望就像是光明一样,只要你一刻不闭眼,它便时刻存在于你周围。
“写书人和他周围的人之间始终要有所分离,这就是一种孤独,是作者的孤独,是作品的孤独。写作开始时,人们会想,自己周围的寂静是怎么一回事。白天的每时每刻,在任何光线(无论是来自外面的自然光线还是白天打开的灯光下),在屋子里几乎每走一步都会这么想。这种身体感受到的孤独变成了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独。我以前从未对任何人这样谈过。在最初的孤独夹断,我发现我该做的就是写作。我的看法已被雷蒙·凯诺所证实。雷蒙·凯诺的唯一观点就是这样一句话:写作,除此之外什么也别做。”
——玛格丽特·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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