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身瘫痪,坐在靠椅上已有好多年了。
去年某一天,有人告诉我说他脑溢血抢救晚了,已经离开了人世。
听到这个消息我深信不疑,因为他还住在原先偏离城市很远的大山之中、一个他曾经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军工厂的宿舍里,从犯病、呼叫救护车到送往医院,最少要两个多小时,等到了医院,黄花菜都凉了。
我和他在一个班组里工作了二十年,一起进厂,一起到武汉培训学习,一起站在红彤彤的电炉前进炉、出炉、一起在一个食堂里吃饭……
我们有二十年相同的经历,有着深厚的情义,对于他的死,我感到非常的惋惜。
他姓潘,国字脸,大约一米六五的个子,虽然并无多少胡子,可长期以来,大家都叫他潘胡子。
潘胡子和我一样,都是从农村招工进厂的,家住在离工厂二十多里一个叫旧治的寨子里。
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古老的寨子,清朝年间曾经是县衙的所在地。1949年他就出生在这里,家里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他的亲身父亲不知何时去世了,是继父和母亲一起把他养大的。
他母亲是农村少有的能干女人,能说会道,曾经是大队妇女主任和生产队的妇女队长。
继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对他很好,他八岁开始上学,一直读到小学毕业。
二十岁那年他进了厂。
他进厂后无形中为他母亲以及他的家庭曾添了不少光彩,作为妇女主任的母亲感到非常的自豪。
他在班上算力气比较大的,工作任劳任怨,从不吝惜力气。
我们在一起工作、生活了二十年,从未红过脸,还有过一些趣事。
有一年的春天,一只野山羊被猎人追过来,跑到了工房后面的山上,他藏在一蓬小树丛里,等待山羊的到来,山羊刚走到身旁,他一下扑过去抱住山羊,任凭山羊拼命的挣扎,他死死地抱住山羊的脖子,和山羊一起滚下山来,他居然没有受一点伤,当他抱着山羊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的将山羊放下,山羊居然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原来山羊被他活活箍死了。
那天晚上,我和全班同事第一次吃到了鲜美的山羊肉。
记得他还有一个习惯,每次上夜班,下班后到食堂吃夜餐,每个人两个馒头或者包子,另有一碗汤,他总是用贵定昌明话要求食堂工作人员说:
“再给我滴滴个汤山(再给我加点汤)。”
我们为此还经常笑话他,一到吃夜餐就会学他说:
“再给我滴滴过汤山。”
1989年,工厂大部分人都搬家到了长沙,他没有去,仍然留在原来的工厂里,将近40岁才结婚,有一个儿子,可不知为什么,在孩子十几岁的时候离了婚,前妻带着孩子返回娘家,就再也没有见面。
后来在朋友撮合下又结了一次婚,是邻县一个已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大约比他小四、五岁,这女人也有一个儿子,和他们一起生活到读完书,参加工作。
2020年8月初我回老家,到原来的工厂看望刚刚故去的朋友,在朋友家碰到了潘胡子的朋友老辛,我不敢确定潘胡子是否真的不在了,于是问老辛:
“潘胡子现在怎么样?”
老辛的回答让我感到意外和庆幸:
“他现在半身瘫痪,不能走动。”
“他家住那里?”
“就在那边那栋房子。”老辛边说边用手指了指南边的一栋楼房。
“你带我去看看他好吗?”
“好吧,好吧,就带你去。”
上面所说胡子结婚后的故事,就是老辛和我一起在朋友家吃饭时他告诉我的。
我到长沙已有三十一年多了,虽然回来过几次,却没有与他见过一次面,我想象着他坐在靠椅上的情景,迫不及待的要去看他。
他家住在一楼,我和老辛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他家门口,他夫人就站在门口,老辛作了一番介绍后,她把我们领进了门。
他坐在进门客厅的右边的一张单人沙发靠椅上,看着他情绪稳定的坐在靠椅上,感觉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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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我一样头发也白了,原来的国字脸变成了圆脸,显然是比原来胖了许多,再看他身上,圆圆的到处都是肉,原来精瘦的潘胡子不见了,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圆圆的老人。
他脸色红润,看起来气色不错。
我问他:
“你还认识我吗?”
他微笑着向我点点头,嘴里咿哩哇啦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还认得我,知道我是谁。
接着他用左手指了指他的右手和右腿,又咿哩哇啦一番,我听懂了他是在告诉我:
“我瘫痪了,右手和右腿都不能动。”
交谈中,老辛和潘胡子的夫人告诉我他得病的过程。
大约十年前,工厂没活干,厂里有部分职工靠开摩的维持生活,潘胡子也不例外,可是没多久,他的摩托车出了车祸,右腿骨折,那时还能说话,治疗后也可以杵着拐杖行走,几年后突然出现了脑溢血,抢救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吃饭怎么样?”我问他夫人。
他夫人告诉我:
“还能吃两碗饭。”
他上身穿一件绿色春秋衫,下面穿黑色裤子,端正的坐在椅子上,腿上盖了一件小被套,从上到下干干净净,看来夫人对他照顾得很好。
他夫人还告诉我们:
“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要我们搬到他那里去住,说怕我一个人照顾太累,搬过去他和我一起照顾,我说还没到那个时候,我现在身体还行,我还是在这里照顾。”
这也说明,这个不是他亲生的孩子没有嫌弃他。
老辛和他是一个寨子出来参加工作的老乡,也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曾经一起经历过一次生死。
老辛边回忆边说:
“你们都知道的,那一年我们两个一起骑自行车从旧治回厂,走到3326厂过来下坡的时候,从路边摔下山去,他的腿受了伤,我的鼻梁骨摔断了,伤好后鼻子塌了,从此大家都叫我塌鼻子。”
我说:“记得,记得,那次真是万幸,你们俩都捡了一条命。”
我要走了,潘胡子有些激动,舞动着他的左手 ,睁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嘴里又发出咿哩哇啦的声音,似乎是想要我多待会。
我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对他说:
“你好好的养病,该吃药吃药,该找医生就去找医生,我现在退休了,经常回来,再来时一定来看你。”
这次回到我阔别多年的工厂,看到了部分没能离开的老同事,他们还住在70年代盖的旧房子里,他们的生活比八十年代好不了多少,尤其是如果突然得了潘胡子这样的病,不可能得到及时的治疗。这些人多半都是七十左右以上的老人了,危险随时可能出现,还真有些为他们担忧。
潘胡子算是幸运的,虽然会一直坐在靠椅上,可他生命还在,头脑清醒,又有夫人精心照料,因此他还可以活很多年。
我现在只能祝愿他就这样生活下去,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开开心心的过好每一天。
2020年09月01日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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