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途人

作者: 鱼丫丫昵 | 来源:发表于2017-08-10 15:45 被阅读0次

    题记:总是习惯观看生活里的各种姿态,从任何角落。有时候是街头上的无意一瞥,有时候是餐馆里的暗中观察,有时候是咖啡厅的托腮聆听。人的行走与交谈就这样漫不经心的映入眼帘、窜入耳蜗。我看到他们神采奕奕,笑声爽朗;看到他们窃窃私语,神情肃穆;看到他们轻敲桌面,悠闲淡然。我与他们或擦肩而过,或并肩短行,或隔路相望,或远离视野,每个人的时光就这样在一座城或深或浅的交换,浑然不知。

    我着迷于这样的观看,纵然我与这些被观看者丝毫无关,纵然生活匆匆的背后是疏离,纵然我的观看实则不具备任何意义。

    但我总会忍不住在下一个转角处,在目光收回前,停下脚步,看上一番。


    静夜

    20:55,公交车上

    我的身旁坐着的是一位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

    我的位子,起初是他的。

    当我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到车厢后排,迎着车内昏暗的光线,只见不远处一人起身挪到靠窗的位置,腾出靠近走道的座位。见站立一旁的乘客纹丝不动,并未有人落座,我便低头向让座者道了谢,顺势坐下。只顾将目光锁在手机上,并未留意对方是怎样一个人,有着怎样的相貌和形态。直到过了约么一两分钟的时间,无意中我用余光扫到他将原本靠前的双腿转向右侧,紧贴车厢壁,动作迟缓小心,似乎是有意与我保持距离,但又唯恐惊扰了坐在一旁的我。

    对方的这一细微举动不由引得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闯入视线的是一张颧骨突出、瘦削而黝黑的面庞,每寸肌肤都透露着一股莫名的冷峻。几缕凌乱的头发随意地趴在脸颊上,像霜打得茄子般虚弱无力。腮帮处没有刮干净的胡渣透过车窗外时明时暗的光若隐若现,似乎在向观察者低声诉说着主人一天的疲累和辛苦。

    单看面容,我大略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

    就在我的目光试图在他身上四处游荡,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掠过些许的局促与不安。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和无礼,连忙收起了对他的打量与好奇,正襟危坐。

    车厢里的空气似乎有些凝滞。

    过了一会儿,装作看窗外似水延绵的流动街景,我不由又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只见深蓝色的上衣泛着片片浅蓝和灰白,不均匀的镶嵌在衣服的每个角落,乍看像是时下流行的服装做旧工艺,细看发现,这些所谓“时尚元素”其实是衣服多次漂白后褪去的颜色,它们如主人一般的羞涩,紧紧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尽量不被人识破自己“伪装”的身份。可是,衣服上一道道醒目的白色印迹还是一不小心将它们暴露了。一条条宛若蚯蚓蠕动般的印迹匍匐在这深色衣服上,从领口到肩膀,从前胸到后背,纵横交织,张牙舞爪的盘踞着,让人的视觉不由感到一阵可怖。伴着从衣服上散发的微微汗渍味,看着这混着深蓝、浅蓝、灰白、亮白的色彩以及夹杂着圆形、方形、不规则形和条形勾勒出的图案,与车厢里的光鲜亮丽、素洁淡雅、香气宜人相较,只觉这件衣服写满了尴尬和窘迫。如同它此刻眼光一直游离在窗外街道的主人。

    突然明白为什么上车时没有人哄抢这个座位。

    心头突涌一阵酸涩,为角落里的这个人和由我这条隐形斜线划开的两个世界。

    不一会儿,他开始闭目小憩,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左右摆动,眉头稍锁,呼吸舒缓而有节奏,一脸平静,仿若是带着疲惫进入了梦乡。

    但他却并未睡着。从他像蟹钳一样有力的右手紧紧地抓着座位前的护栏便可看出。由于过于用力,只见关节突出紧绷,似乎是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从座位上掉了下去。

    尽管他知道并不会。

    但此时的假寐大概是他不动声色隔离与眼前世界的最佳选择。

    他的左手轻轻地放在他随身携带的背包上。指甲和手缝里都嵌着一层黑,像是日久干活留下的印章,擦拭不掉。几个手指关节处也布满了茧子,看上去像是锈迹斑斑的铁耙。青筋突暴,宛若一条条豆虫蜿蜒在手背上。这是一种怎样的与他年纪不甚相符的粗糙,布满了岁月与操劳,看得人触目惊心,隐隐作痛。

    生活就像是一个鬼斧神工的雕刻家,将原本普通的双手细细打磨成沧桑与漂泊。

    公交车停靠在一处站牌下,他睁眼起身,看来是要下车。我站起给他让道瞬间,他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平和深邃,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浅笑,尔后转身下车。沿着他离开的方向,透过窗子,我看到前方灯火通明处有一片建筑工地。我想,那儿可能就是他今晚安脚歇息的地方。

    看着他的身影湮没在人群中,渐行渐远,愈亦模糊,最后从视野里消失。我不知道在下个拐角处,他又会碰到谁,与谁擦肩而过,成为谁眼中的风景,又是谁生活里的布景?而无论这座城是否是他生活的主场,他都在这里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生命史,构织着这座城的巨型自传。

    平凡而伟大。

    公交车仍在城市街道呼啸奔驰,伴着窗外的丝丝凉爽,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闭目小憩。

    清白

    21:30,火车站

    褪去了白天的炙热烧烤,夜晚的火车站清风习习,舒爽宜人。只见广场上方天似深黛,月如钩,星似璞玉,光如绸,烘托地四周五颜六色的亮光亦愈发妩媚与娇柔,连日常喧嚣如梭的火车站都被这柔情似水的月夜笼罩成颔首浅笑的娇羞可人。让人忍不住放慢脚步,沉醉在这如梦似幻的夜色里。

    突闻一阵歌声。明媚中透着宁静,华丽中混着朴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强硬,如同高速公路一样笔直光滑,并有着黯黑的波浪起伏,伴随着徐徐吐纳之气,沿着流淌的夜色在城市的巷道里蜿行,柔和清亮,是一副令人沉醉的独特嗓音。循着声音,我来到广场一隅。挤过攒动人群,我看到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体型微胖,坐在一架电子琴前,自弹自唱。旁边停放有一辆蓝色的小型电动车,大概是她的坐骑。一个硕大的水杯放在一旁,只见杯体泛黄,看不出原先的色彩和光泽,估摸跟着主人已有些年头。杯环被岁月磨蚀,早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绺已然褪色的毛线绳。电子琴被蓬在一个简易音箱上面,一块带夹子的木板夹着乐谱,卡在电子琴的支架上。较之其他街头卖艺者,她的这套设备委实寒酸。

    正待离去,只听身后又是一阵轻快奔放的旋律,此起彼伏,跃然耳窝,引得我不由驻了足。透过她的指间和嗓音,我仿若看到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被似水月夜轻抚的慵懒和舒缓,划过眼眶,拂过脸颊,跃过裙摆,穿过发梢。软糯细语,缠绵耳窝,酥了手脚,麻了心田;沁人芳香,萦绕鼻梁,千般袅娜,万般旖旎。如诗般的美景,似画般的风情,缱绻着十里清风,仿若看到了明月松间照,听到了清泉石上流。

    叮咚叮咚,声音清脆,丝丝缕缕,占据人的心头,仿若一切尘嚣都已远去,惟有皓月当空,清香徐徐。

    恐是幻听。

    陶醉其间,不能自已。

    抬头看看广场上的时钟,火车快要到了。走下台阶,将几块零钱放至她的跟前,向她点头浅笑,感谢她的歌声点缀了这寂寥的夜晚,温暖了那漫漫的羁旅。

    她也冲我微微一笑,神情自若,不卑不亢。

    突然间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旅者和我一样安静的听她歌唱,默默的给她赞赏。

    因为她的歌声亦如她的微笑,落落大方,自在和暖。

    没有戚戚楚楚,低眉顺眼,没有声嘶力竭,哗众取宠。

    她用自重,赢得尊重。

    采撷一缕她的微笑,装入行囊。因为在下一个街角,我们未必能碰得到。

    深蓝

    22:00,候车厅

    虽已是晚上十点,但候车厅依旧人流攒动,似山如海,热闹纷呈。

    我站在过道上等待检票,左侧座椅上是一对母女,她们搭乘的火车开往沈阳北,已经晚点。母亲皮肤白皙,一头短发,一副金丝边眼镜,干练中透露着几分威严。女孩儿约摸八九岁的模样,身着和母亲式样相同的亲子装,小脸儿圆润粉嫩,煞是好看。

    只见母亲手中拿着一本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课本,表情严肃,目光在课本和女儿身上不断游走。女儿嘴里念念有词,神情紧张,不时抬头看看眉头紧锁的母亲。不一会儿,女孩儿满面通红,脸上写满了委屈,试图与母亲辩解着什么。坐在一旁的母亲则是一脸怒气,用食指使劲儿戳着课本,似乎要将之戳出一个窟窿方才罢休。

    全然不顾公共场合,众目睽睽;亦不顾孩子的尴尬和自尊。

    一股莫名怨气在大厅里充斥蔓延,让站在一旁的我不由打个冷颤。

    女儿双眼噙泪,眼神里满是哀求和恐慌,随着母亲的不断斥责声,头越埋越低,越埋越低,仿若要扎进地缝里以求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终于停下指责,将手中的课本放回行李箱,我一颗悬着的心也随之松了下来。轻叹了口气,为母亲不合时宜的教育。

    可就在母亲将语文课本放回的同时,却又看到母亲从行李箱里拿出另外一本书,封皮上赫然写着“数学”二字。一瞬间,我的心仿若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过极了。

    然后,两行泪水伴着母亲沙沙作响的翻书声,从女孩儿脸颊划过。

    在耸肩抽泣中,我看到女孩儿的耳根已然通红。

    不由伤心,为这个本该属于她的、烂漫有趣的旅途。

    这对母女的身后,是一对母子。

    男孩儿仿若女孩儿般的年纪。在女孩被母亲检查功课的过程中,男孩儿手里正拿着一本马小跳,读得津津有味。他的母亲站其身后,将双手搭至儿子肩头,弯着腰,和儿子一起读着故事,两人沉浸其中,读到有趣处,不由相视,会心一笑。

    二人笑容灿烂,宛若暖阳。

    母子间无声的互动就在这明媚笑容里自然流淌,悄悄地打动人心。

    我不由一阵惊愕。诧异于两种截然不同的家庭教育模式竟同时呈现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尽收我这一局外人眼底。

    家庭教育模式的严格或宽松,本无对错之分,不可以偏概全,大而化之。但无论何时,无论采取何种模式,尊重孩子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倾听孩子的诉求,保护孩子的自尊,是每个家长在每个场合都要努力做到的。共同参与孩子的成长,平等对待孩子,不作高高在上的独断者,不作自以为是的权威者,不将分数视为衡量孩子的唯一标尺,不把自己理念强加到孩子身上,是每个家长面对每个孩子都需给予重视的。

    候车厅里的这两场偶遇,是极为难得且生动的一课。

    检票进站,我扭头看了看那对母女,只见母亲依旧手捧数学课本,一脸严肃,女儿低着头,双手来回搓弄着衣角,一言不发。

    沈阳北的列车仍在晚点。

    那对母子还在看着马小跳。

    清澈

    22:30,火车上

    挤过重重人群,跳过层层行李,终于找到自己的座位。

    靠窗而坐,是我最喜欢的。

    似是天生喜欢疏离,虽然同在车厢内,但总觉靠近一扇窗,瞬间仿佛就与俗世隔离开来。为了避免车厢内的污浊之气,我可将眼光交与窗外流淌的自然;为了避免车厢内的吵闹喧嚣,我可将言语交与脚下轰鸣的车轮。累了,可趴至窗前极目远眺;困了,可紧靠车壁安然入睡。倚窗而坐,颇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逍遥自在,不理世俗的酣畅之感。

    刚到座位,就见旁边的一男一女似乎是在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只见女人悻悻离开,大略未果。

    我的邻座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儿,他的母亲与他隔着一条走廊,就是刚才那个从我面前离开的女人。男孩儿一直哭闹,他的母亲怎么也哄他不下。伴着小男孩儿连绵不绝的啼哭声,我的睡意却渐渐涌上。正待合眼,只见女人从座位上起身向我走来。

    她一脸歉意,问我是否能够跟她换一下位置,儿子一天没有休息,既疲惫又想躺在座位上睡觉。看着眼前这位母亲满眼的期待和恳切,我恍然大悟,原来刚上车时我无意间看到的一幕,就是她在试图和别人换位置。同样的期待和恳切,只是为了让儿子能够安然入睡。

    我的心突然一阵莫名悸动,为这旅途中偶遇的拳拳母爱。

    不由分说,我便将背包挪到她的座位,腾出地方给她和儿子。她道谢再三,然后照料儿子躺下休息。

    她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毯子给儿子盖上。估计担心车厢空调寒气太重,我看到她将盖好的毯子四角又向儿子身下掖了掖。只见她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胸口,嘴里小声呢喃着听不懂的歌谣,儿子在母亲轻柔的呵护中,枕着窗外车轮低沉的嗡鸣声,伴着头顶一盏浅月,安然入眠。

    收拾停当,她也坐下休息。猜测她是担心惊动睡熟中的儿子,只是欠身坐在座椅上,臀部和椅子几乎没有接触。她的一双脚紧紧扒着地面,惟有这样她才能保持平衡,不至于让自己从座位上摔下。

    这个姿势,她一直保持到我下车,三个多小时。

    蓦地,我又是一阵感动,为母亲微小而默默的付出,为母爱的深沉和无声。

    流星

    02:20,终点站

    一路走过,我只是那个农民工短暂交集中的一员;也只是那个歌唱者临时听众之一;我恰巧看到了两个家庭不同的教育模式;我亦只是机缘巧合给年轻的母亲让了一个座位。下一次的人海茫茫,我们不一定会擦肩而过。即便擦肩,又有谁能够记得起谁?

    只是,他们激发了我对生命的敬畏,对音乐的向往,对教育的反思,对母爱的景仰,对生活的热爱,对信念的坚持。

    他们,给了我无言的温暖,给了我无尽的体悟。

    他们,是促使我写字的引领者,亦是鼓励我思考的启发者。

    我喜欢站在一旁,在下一个转角处,在目光收回前,停下脚步,看上一番。

    有关他们的。

    我喜欢将他们记录在笔端,记下他们的安静与笑容,记下他们的生动与力量。

    而一人静坐时,我亦会猜测:又有会谁站在一旁,在下一个转角处,在目光收回前,停下脚步,看上一番。

    有关我的?

    而我又会出现在谁的笔端?我的安静与笑容又会被谁记载?我的熟视与无睹又会被谁批判?

    这些路途中匆匆过往的人们,喜怒哀乐,一笑一颦,都悄悄地点缀了我的生活。而我,在不经意间,是否又点缀了别人的什么?

    世间这般色彩缤纷的偶遇,玄妙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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