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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月光重返故里“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紫姜,紫姜辣,买菩挞,菩挞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
这首童谣的前几句,我相信很多广东仔都知道,但现在还能把整首童谣完整念出来的人应该不多,而我就是其中一个。
不是我记忆力特别好,是因为念而不得。
小时候,在有月光的夜晚,那些比我长几岁的小孩喜欢边念这个边玩“丢手绢”,我却只能坐在祖堂的石墩上看他们玩——我年龄小,个子比年龄还小,他们笃定我搞不懂游戏规则。
他们一圈一圈地跑,一遍一遍地念,我也跟着一遍一遍地念。念累了,我便不念了,却也不想回家睡觉。
我便抬头看天,天上有月亮,很圆很圆。月亮周边有云,灰灰的,又带些白,在天上飘。云是一团一团的,有的被抽出了丝,像老鼠钻进云朵偷吃,只露出一条细长细长的尾巴。竹子是村子里最高的家伙,竹顶上的叶子一直往天上长。夜风把竹叶吹得一摇一摆的,像在天上大扫除。我喜欢大扫除。年快到的时候,妈妈就是用长长的竹枝扫帚打扫天窗,天窗渐渐变得明亮,天也跟着渐渐变得明亮。这片天亮了,年就到了。
我又看黑黑的瓦,它们在屋顶上一片一片连着,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怪好看的。白天我极少看它们,实在是没什么好看,黑不黑灰不灰的颜色,一溜下来,一溜上去,一垄高,一垄低,在屋顶上拧着麻花。它们有时还会让我想起刚刚种好的红薯垄、花生垄,都是累人的活儿,不看为好。
晚上却可以看许久。不仅因为它们泛着银光,不仅因为它们怪好看的,还因为它们收留了风。风吹过云朵,吹过竹叶,吹过树枝,又钻出来继续流浪——它们都不收留风。只有黑瓦收留风。风吹到瓦屋顶,风就在瓦片下歇下了,风声也在瓦片下歇下了。瓦无声,风也无语。它们就这样相拥而眠。
这是我小时候的发现。
在那些大孩子一遍一遍唱着《月光光》的时候,我还有许多发现。
我还发现,风是长了眼睛的。它吹枝头的树叶,吹路边的臭花,吹挂在竹架上的瓜和藤,但它不吹野孩子释放出来的叫声和笑声。风绕开那些童谣的音符和字符,任由它们在村子上空飘浮。有许多个夜晚,我经过它们身旁,它们被我撞出清响。伴着这些叮叮咚咚的清响,我走完那段抵家的路,一路敞亮。
那时的我并没想过,他们玩的明明是丢手绢,为什么唱的却是“月光光”?很久以后,我们都已散落在四海或天涯,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我问每一个恰好跟我一起回到家乡的人,他们要么哈哈大笑说我记错了,要么嘿嘿一笑说谁记得这个?
是啊,谁还记得这个?成年人的世界早就容不下月光光。
可我却一直记得,还记得那么全,那么牢。
这是为什么呢?
有一天,我找到了答案。那天,我和那一群大孩子重聚在村庄用往事下酒,我很流畅地念出了这首童谣,并说出了游戏规则。他们很惊讶地看着我。有一个人突然说:“唉呀,那时总是把你丢在一旁,真是不好意思哈。”
我看着她,心里吹过一阵过堂风,那块一直空着的地方瞬间被风填满,让人心满意足。
推杯换盏间,那些看天看地看屋顶的夜晚向我汹涌而来。当我跟他们聊起那些夜晚我看到的想到的听到的万物时,他们都安静地望向了水厂。有一个人说:“你帮我们留住了小时候的村庄。”我有些愕然,继而惊觉,那些夜晚,我没有加入他们的游戏,却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村庄。
这个村庄十八年前就离开了我们。它变成了一个水厂,没日没夜的生产瓶装水、桶装水,还有各色的饮料。它被一堵又高又长的围墙围挡着,我们这些原乡人也不能随意进去。小时候走过的路、爬过的树、掏过的鸟窝、淌过的池塘全都消失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站在围墙之外,抬头仰望高墙之内,除了高耸的厂房,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靠着那些有月光的夜晚重建我的村庄,还有我的童年。
现在想来,他们不带我玩,似乎就是为了让我坐在一旁好好记下这个村庄的样子。这真是最好的安排。
一个有月光的中秋节的晚上,我在围墙边游走,不知谁家孩童轻唱“月光光”,我感觉像是撞上了什么,耳边传来一阵清响,接着,一些音符在空气里迅速组合,连接起天上和地上的月光。我沿着月光下的路,重返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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