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躺在那里,头东脚西,感觉身材比平时长了不少,穿的衣服很奇怪,好像穿越过来的古代人——老马说必须这样穿。好吧,大人都听他的,我有什么办法!何况父亲自己也不反对。
今天与往日不同,院子里多了一个朱红颜色的家具,大门两侧各多了一束白花、门中央别几张黄纸,屋里院外多了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那些人来往穿梭,但却很少交谈。母亲不知道去哪儿了,大哥和二哥也不见踪影。
我有点害怕,就去找父亲。父亲今天也很奇怪,居然横着睡在炕上,头东脚西,沉沉地睡着。每一个客人都到父亲身边看一眼,然后走去一边,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过来陪爸爸说话。
舅妈过来了,拉着我说:“你在这干嘛,快去那边跪着!”
我甩开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继续坐在父亲身边。我要在这里陪着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不在,一会儿父亲醒来要喝水、要吃东西,或者想吃药,谁给他拿!舅妈生气地咕哝一句:“真是木头疙瘩,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懒得理她!
02
父亲脸色还是那么黑青,十年了一直这样。1米80的个子,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没有一点血色和肌肉。
母亲变着法给父亲做各种好吃的,只是无论是蛋糕,鸡蛋羹还是牛奶,这些奢侈得如同御宴上的美食,既没有让父亲长高也没有让父亲长胖,父亲还吃得很痛苦。尽管如此,母亲依然执拗地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固执地喂到父亲胃里。她期望这些东西可以让父亲坐起来、站起来。可惜父亲太不争气,他让母亲一天天失望,一次次背着家人抹眼泪。
我曾经因着这些美食,躲在一边偷咽口水,幻想那些东西入嘴后的顺滑和醇香,口水常常流过下巴。
同桌说,喝牛奶不但可以长高,还可以让皮肤变得白白嫩嫩的。我信了她的话,去舔父亲喝过牛奶的碗底儿,期望碗底白生生的牛奶可以让我突然间长高,让同桌嘲笑的表情换成吃惊的目光。当然最终的结果是,同桌身高上优越感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我到底没有扳回这一局。
有一次我趁母亲不注意,把父亲的牛奶喝掉了大半碗。当时一边喝一边瞄着门外,害怕母亲发现后失望伤心的眼神,同时自己心里也痛恨这种行为。
我没有从那半碗牛奶中尝到任何滋味,结果还被母亲发现了。她劈手夺下牛奶,指着脑门把我痛骂一顿。大意应该是家里本就没有钱,给父亲的营养品都是从肚子里攒出来的,而我居然去偷吃。这不只是嘴馋,简直就是品行不端。我低眉垂手站在母亲面前,一动也不动。偷吃是不好的行为,我知道。母亲的骂,让我心里好受了一点。但是骂完我的母亲却躲进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打过牛奶的主意,即使后来条件好了,牛奶整箱整箱搬回家,我也是看也不看,对它提不起丝毫兴趣。
03
有人过来在我的腰上系上白布,左胳膊上还缝上了一条黑布,然后被牵着去门口跪着,给不断前来的亲戚磕头。这中间我又跑回去父亲身边两次,都被舅妈二话不说地拎走。最后一次,我看见了母亲。
我有点奇怪这么长时间母亲去了哪里,以前如果母亲离开一会儿,父亲都会喊个不停,不明白父亲这次为什么这么安静。母亲有很好看的双眼皮,眼睛也大大的。但是那天她的眼睛居然变小了,眼皮也厚了,双眼皮都不见了。母亲阻止了舅妈拎我,说随她去吧!声音嘶哑,很难听!
我有点害怕,固执地想回到父亲身边。待在父亲身边,让我安心。
而且我还有好多话要和父亲说。我想说老师让交学费了,缴费单子在我书包里好几天都没敢拿出来;我还想说父亲你好起来之后,再带着我去你们公司吧。你在大机器前工作,我在厂房外面看花。每次回头都能看见你把偌大机器设备治理得服服帖帖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你就成了我心中的神;我还想和父亲说,你上个星期偷偷和母亲商量话我都听见了,你们说好几年没给我买新衣服了,今年无论如何都要买一件。新衣服我想要小梅身上穿的那件橘黄色的,太好看了,我羡慕她一年了。
04
但是我回去之后,发现父亲不在床上了!我心里没来由地害怕:我爸爸呢?我爸爸呢?家里很多人进进出出,我问每一个碰见的人,没有人回答我。我屋里屋外跑不停,前院后院找了个遍,也没有见到父亲。最后我看见了哥哥,他半拖半拉把我带到一个红木棺材前面说,你去看爸爸最后一眼,要盖棺了。
我终于看到了父亲。只是他怎么睡在这儿?这地方这么小,这么冷,父亲怎么受得了!我伸手拉父亲,想让他回屋去睡。
大哥扬起手,却又无力垂下。大哥想打我吗?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母亲也没有!大哥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之前从来没见过,我有点被吓到,但是还没有容我琢磨明白怎么回事儿,就有人抬着同样颜色的木板,把父亲盖在里面......然后唢呐骤然吹响,我浑身发冷,牙齿打颤,软绵绵地倒在父亲棺材前,晕了过去。
后来我们去了村外的庙,又去了火葬场,这些记忆我都模糊了。这么多年都似有若无的,拼凑不出完整的脉络。
05
十二月份的东北大地,白雪茫茫,荒草丛生,北风呼啸。我机械地跟着一行人从大路转小路,又从小路进入荒野,然后就看见一块坟地。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土包散落各处,其中一处刚刚挖好的深坑,新鲜的黑土堆在坑边。父亲入土,我和哥哥齐刷刷跪在坟前,有人把一捆捆的黄纸投进火中,黄纸呼呼燃烧,化作无情的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被风裹挟着,在田野里四散开来,直到了无痕迹。留在眼底的只有一片黢黑的圆圈。其他人哭得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大哥和二哥已经哭不出声音了,他俩跪在父亲坟前一个头磕下去,伏地不动,久久不抬头也不起身。我依然没有一滴眼泪,就那样跪着,不磕头也不哭。
父亲就在这抔土下,他再也不会买彩色头绳,对着镜子给我梳辫子;他再也不会在窗下教我学吹箫,看着我鼓着腮帮子笑不可支;他再也不会站在河边看我学狗刨,然后拉着湿淋淋的我回家。下面那么阴暗寒冷,他一个人不孤独不害怕吗?我站起身趴在坟头上,父亲,我的温度你能感觉到吗?
大哥抱我起来,强行带我离开。
“大哥,就让爸爸一个人在这儿吗?我再抱抱他,就抱一会儿行吧?这下面,太冷了。”
大哥深深地看着我,然后一把抱起我走回到父亲坟前,他摁着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抱起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固执地转头,隆起的新坟在整个祖坟中格外醒目刺眼,坟头上一捧黑土压着一张黄纸。寒风猎猎,黄纸随风而动。
这个场景在我眼里定格,以后的岁月再也无法忘却。
06
父亲的葬礼,我居然没有一滴眼泪。但是以后的岁月,每每想起那一天的情形,却又泪流不止。
亲戚都说我是个愚笨的孩子,愚笨到历经岁月风霜的若干年之后,才明晓失去父亲的痛苦,才知道用迟来的眼泪祭奠至亲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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