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代作古后,再没有人会记得有一个活到老还是孩子的人曾经生活在这里,曾经养过一只叫阿喵的猫。
妈妈这几天没带我去见外婆,我问她,她说小舅死了。
我不懂事的时候也许还会问小舅为什么死了,或者说小舅死了和我们不去外婆家有什么关系,然而现在我哭了。
小舅爷是活活热死的,我没见过的,也是我一直想见的。小舅爷是外婆的弟弟,小时候发烧没药医,活脱脱变成了傻子。人说傻子没烦恼是假的,傻子饿了,没吃的,会苦恼,却不哭闹,恐怕是在心里静静哀默吧。
傻子长大了,没工作,一天天都在家里,十几岁到七十岁,在少年变老的过程里,都被嘲弄是一个傻子,从来都没有过包括在家人内彻底的善意感受。傻子开始养猫了,一养就是七八只,养猫大概是他唯一不感到孤独的事情,猫儿心思野,不服管,傻子心诚,猫儿却乖巧,他也料理的好。
傻子丢了一只猫,每年都会丢猫,他总是叫他的猫,啊喵,啊咪,他找不到了,寻常人也是寻思着猫也许吃惯了稀粥要去寻酒家鱼肉了,他却执拗的去找猫。
傻子在扑猫人的笼子里找到了他家啊咪啊喵的皮毛,毛色很杂,但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血糊糊的还沾着肉,傻子大概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英雄过,傻子被发现时已经是看不清皮肉了,外婆,姨婆婆,太婆婆的眼睛像是一缸缸泡烂的酱菜,撕溜溜淌血,救回来了濒死的傻子。
傻子比以前更傻了,太婆婆于是给他找了个工作,看厕所。上厕所的人多,开始也没什么,后来,奶奶撸上他的袖子,一道道的印子是女人是掐痕,掀开他的衣服,一枚枚青黑是男人的拳头。
困难年月,人们活的辛苦,富裕年岁,人们活的无聊,于是弱者永远是无聊之人和苦难之人的坐便器,他们排泄着自己的不堪,却戏嘲着弱智的难堪。外婆抓着傻子的衣角不助地哭闹着小小的镇子,外婆只是个妇人,这个镇子是听不见声音的。再说,饭都吃不饱的年岁,谁会在乎一个傻子的死活。
人性从来不会扭曲,只是生活把它们变成本来的样子。
图片发自网络傻子没工作了,又在家里养着他的猫,今年的春天来的早,啊喵也该回来了吧。秋天的树又在掉头发,啊咪还没想家吗。就这样一场雪,一阵蝉的时间,他只有猫,么奥猫,听起来多么简单的发音,却陪了人一辈子,一辈子有多久,只是一声声喵呜,咪咪,喵咪的枝华叶生,花木舒张,天高林染,靡雪风昂。
这没多年,外婆成了外婆,傻子成了小舅爷,有着这么多的侄孙侄孙女,但估摸着一个也没见过吧,人不是全傻的,心也是傻了吧。谁会让自己的宝贝去见一个傻子,还要喊他舅爷爷呢。我说,我想见傻子,妈妈说,那里脏,凯凯乖,外婆说,路平,你还记得你小舅给你的糖啦。
妈妈说,她小时候去见她舅,才进了屋就被一双双绿色的瞳子吓坏了,那是一只只孔雀身上的翎羽,带着毒液,幽深而孤高。
小舅活到七十九,苟延残喘,像是乌龟,憋屈却比旁人高寿,爸爸这样说。大概今年的太阳忒毒辣了些吧,可笑的是命这东西居然一台空调就能搞定,弄得我哀思了的什物就像是一则空调广告,估摸着还可以在底下加上一句夏日炎炎,为了您的性命,哔牌直流变频空调是您最好的保障。
没有人再会真正的关心他了,外婆有了外公,有了我妈,有了我,永远不会在像小时候那样为了她最小的弟弟质问整个镇子了。
没有见过他的我哭的很认真,不是哀伤,我没见过的人,没有发生的事情,都只是故事。但是故事却永远比彻身经历的事情更加悠远,味道淡却久,没有发生却格外真实,只让人想用最简单的词句构造它们。
这是一个人的悲剧,是一个时代的苦难缩影,是一场家庭的漠视,情理都埋怨不得任何人,却是说是和他们没有关系的所有人所造就的。
图片发自网络如果小舅发烧早点都没发现,小舅就不会发烧到这种程度,如果发烧时有药,小舅就不会变傻,如果时代富足,小舅就不会因为要工作而被人欺负,如果外婆一直带着小舅生活,小舅就不会养猫,如果小舅不养猫,就不会被打,如果小舅不被打就不会对人类充满至深至底的恐惧,就不会在大年夜好端端从姨婆婆家跑出来,就不会一直生活在厕所改出来的家里,就不会被姨婆婆家里人嫌弃,直到热死了才发现。
这是个故事,但也是事实。这个故事里唯一值得在意而我没说的有两个,在小舅死去的时候只有一只猫和他一起死去,和他的啊喵很像的那只,他死去的三个小时就被发现了,没像张爱玲一样被搁置了一个星期。
不过,我还是真心地希望这样的事情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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