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秋夜书场》

作者: 襄阳渔夫 | 来源:发表于2017-09-10 08:55 被阅读87次

    小说一《秋夜书场》

    小说《秋夜书场》

    秋夜书场

    徐伯羽

    太阳落山了,热气正在消退。刚立了秋,稻子已开割了,天还很燥热。吴家河子又来了说书的,天还没黑,大家都张罗着晚饭早点吃,吃了好去听书。

    书场在家新家的院子里,一轮明月从街东大路边那两排高高的大杨树尖上冒了上来,照得院子亮堂堂的。吃罢饭,人们叽垃着鞋陆续都来了。月亮很亮,没有点灯,院子中间桌子上放着一大瓦壶沏好的茶水,家新夫妇忙着和人们打招呼,找凳子让座。年青人在说笑打闹,老人们一边叭着旱烟,一边用扇子扑打着摸脚蚊子,场子里散发着一阵阵热汗味儿。

    仓库保管老忠良来了,他和年青时唱过花鼓的张三爷坐在墙边黑影里。张三爷吸着长长的烟袋,麻杆火在一边冒着缕缕青烟。说书的是一对瞎子夫妇,老头66,老伴33;一个拉大弦,一个敲梆子,瞎老头儿能拉会唱,说能拉四十八板。

    小说《秋夜书场》

    “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说书开始了!”瞎老头打着饱嗝,放下烟袋开始校弦。老俩口都吸烟,老头吸旱烟,老伴吸纸烟。家新媳妇说,瞎老伴别看眼睛看不见,但菜夹得很准,特别是肉。校好弦,老头打了开场白,瞎老伴敲着梆子开始说唱,首先说的是《老俩口学毛选》,瞎夫妻俩一起开始说唱起来。

    “不好听,不好听,说个好听的!”

    小说《秋夜书场》

    刚开了个头,几个小青年便叽叽喳喳建议起来。《老俩口学毛选》是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唱过多遍的,大家都听腻了。

    “还说那个太阳出来格娆格娆,儿子接媳妇他爹要要!”

    瞎老伴回敬说:“那明儿的你娶媳妇你爹要要?”院子里一阵笑声。

    “那年子说小八义的好些年没来了。”黑影里,驼背老忠良和张三爷在轻声说道。老忠良50多岁,驼着背,象放了个罗锅。年青时念过私塾,喜欢看大本头《西游记》和《水浒》,和张三爷都喜欢听小八义。

    瞎子夫妇听从了 大家的建议,老俩口学完了毛选,瞎老头又校了校弦,瞎老伴也打了个饱嗝,清了清嗓子,又来了段《清早起来上南岗》。

    清早起来上南岗

    碰见小秃揍油匠

    问他为啥子要揍油匠?

    ——他说香油里头兑了米汤——

    清早起来上北岗

    碰见小秃揍铁匠

    问他为啥子揍铁匠

    ——他说,打的镰刀里头没加钢——

    ……

    “哈哈哈哈!”院里院外一阵笑声。

    肖年平来了,年平是民兵排长,负责队里安全保卫。稻场里晒有棉花,还有新割的稻子,老忠良一人照看不过来,年平就派了赖成。安排好守夜的事,他也来家新家院子里听书了。他来时正赶上瞎子夫妇在说《清早起来上南岗》,听到小秃揍了油匠又揍铁匠,便跟着笑起来。

    徐赖成来了,他来的晚,悄悄的蹲在后边。稻场里晒了新花,年平派他守夜看场,因晚上要听书,尽管加工分,大家也都不愿干。别人派不动,所以年平就派了他,赖成是地主。他来的时侯,小秃已揍了铁匠又在揍木匠。“问他为啥子揍木匠?他说木匠做的板凳叽叽嘎嘎响!……”赖成悄悄来的,蹲在后面,怕别人瞧见,更怕被年平瞧见。说书的瞎俩口前年来过,来的时侯比这早些,天还正热,田里秧苗正长,正急着喝水,抽水站正轮着给吴家河子抽水,年平派他看水。他提着马灯巡了一圈,堵好各处缺子,听见胡琴和喧闹声,怎么也忍耐不住,就急急回到庄子里听书。书一直说到深夜,直到大家哈欠连声才散场。

    小说《秋夜书场》

    夜深了,书说完了,河边吹来阵阵凉风使人身上有了凉意。大家正要回去睡觉,运喜又提议道:“我们偷瓜去,偷覃家嘴的?”

    “行,谁不去是老鳖,是王八!”

    “谁不去操谁嫂子!”

    ……

    河那边覃家嘴属霸王公社,沙洲上年年种瓜,地肥瓜大,有烧瓜有甜瓜,看瓜的老头到半夜就睡了。赖成害怕不想去,再说他还要去巡一遍水。听大家一骂,也只得去了。到了河边,大家又有些犹豫了,这边芦苇套虽黑森森的,月光下,那边瓜地白亮亮的,人影看的很清,怕那看瓜的老头没睡。运喜不怕,他先凫过水去摘了一大抱烧瓜回来,对大家说根本就没得人,大家这才都游了过去,一人摘了一大抱瓜回来。

    赖成回到家里,撅了截瓜啃吃了,他打算吃了瓜再去巡遍水,可吃了瓜后困极了,衣服也没脱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赖成是个单身汉,他爹解放前当过保长,土改时给镇压了,他妈改嫁了,和城里一个伤残的休干老红军结婚了,多年来也没来看过他,他也没去找过他妈。

    第二天,覃家嘴的队长和看瓜的老头找来了。昨天丢的瓜太多,一大群人连摘带踩又糟蹋不少,因偷瓜的有赖成,加上一个田缺子漏了,水跑了,晚上便开赖成的斗争会。年平要他先交代如何唆使大家去偷瓜,后坦白如何企图干死队里秧苗,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行。他不承认,年平就打,先用脚踢,后找了根皮材棒子,直到打得他彻底承认是他唆使大家去偷瓜,又故意破了缺子跑光了水,忘图干死秧苗,破坏人民公社,恢复已失去的天堂,年平才罢手,又斗了一会儿才散会。今天,他吃了饭拿了床单在稻场里躺下,老忠良来了,对他说,我们去听书吧,这年头谁还敢偷?赖成很想去,但他怕年平,就让老忠良去。老忠良说,现在的书不好听,他喜欢听小八义。你先去,要是小八义你就来喊我,不是就算了,你听书我看场。我现在回去吃饭,吃了饭就来,老忠良说罢就走了。赖成躺了一会儿,心里活动起来。听到家新院子里胡琴梆子喧闹声,就忍不住穿上鞋去了家新家。但他不知道,老忠良也抵挡不住胡琴和梆子声,压根儿就没去稻场,直接去了书场。老忠良是贫农,他不怕年平。

    副队长李万国来了,他来的最晚,仍咬着那根永不离嘴的短烟袋。万国当过兵,入了党,是个党员。因家里穷,娶了赖成的哑巴姑母,是赖成的姑父。万国很瘦,五尺一寸高的个子才一百零几斤,象根柴棒子。万国会弹棉花,是个弹花匠,一入冬农闲就走街串乡给人打被套。八月了,棉花炸桃了,开始摘棉花了,再过两个月又可以扛起弓弦打被套了。一床两块钱,一天一床,有时活路好,手紧点,两天可以赶三床,直到年关腊月。除了一床两块钱的工钱,还有一天三顿饭,虽说招待弹花匠不怎么丰盛,但多少都有些荤腥。万国虽然瘦,可很能吃肉,再肥腻的肉也能当饭吃,能吃饱。那年子营子里人和他打赌,他连吃两大碗都没够还要吃,大家都服了。虽说每年打被套有些活钱,但上有父母,下有五个孩子,日子一直过的很紧巴,给别人打了不知多少床新花套,可自家老小的套子不知用了多少年了,一直没能换床新的。看见场里晒上新花,万国就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刚来听书时,又特地绕到稻场边,抓起把新花捏了捏,又放在嘴边深深的吸了吸。刚摘的新花沉甸甸的,散发的清香涌进鼻孔,直入肺腔。多年的弹棉花生涯,万国对棉花有种特别的亲切感,就像饿极了的人见了刚出笼的馍馍,恨不得立即抓住咬上一口。不管什么花,万国不用看,只手里一抓,便知到成色,就知道是新花陈花。

    走进家新院子,大家都在用心听书,没人注意到他,他在一边蹲下,装了锅烟吸着。不意间,他看见了赖成,刚才从场里过时没注意,以为他还没去呢,原来是听书来了!又扫了一眼黑糊糊的人丛,黑影里又看见了老忠良——两个人都来了!这么说,稻场里没一个人了,万国心里活动起来,浑身也燥热起来,眼前不住地闪动着那堆雪白的棉花,不、是新花!耳边又响起弹花棰敲动弓弦的声音。“嘡、嘡、嘡、嘡,团、团、团、团!’’几十年了,从十来岁跟师学艺,几十年了,声音是那样熟悉,那样悦耳,似音乐一般。万国脑子迷糊了,满眼都是雪白的棉花,雪白的新花,瞎子夫妇说的什么唱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搕灭了烟锅,站起身快步走出书场。又回头望了望,大家都在用心听书,没人注意到他,只有张三爷在打着磕睡。因不是小八义,他听不进去,又不想回去。万国快步走出院子,向稻场走去,月亮很亮,稻场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连虫子的叽叽叫声都听得很清,远处荷塘里水鸪的咕咕叫声让万国感到刺耳,有些心惊肉跳。仓库老忠良给上了锁,也没有一个人。他走近花堆,抓起一把棉花亲了亲,闻了闻,露水下来了,棉花上已有薄薄的湿气。万国扔下棉花,迅速离开花堆,离开稻场,回到家里,黑暗中摸出一个旧麻袋,快步拎着来到花堆前,装了满满一袋。拎了拎,在地上磕了磕,足有四五十斤,够一床新花套子了。然后扛起麻袋,快步离开稻场,脚步轻掂得连自己也听不见,由于慌张,花瓣零落洒了一路。到家了,万国没敢进屋,将棉花放在屋后麦秸堆里。麦秸堆是今年的新堆,很厚实,他又抱了一大抱麦秸该在上面,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年平听着书,万国来时他看见了。过了会儿,忽然发现不见了万国。又认真一扫眼,发现老忠良和赖成都在黑影里坐着,也都来了,心里一个激楞,忙起身离开书场,望稻场里赶去。

    “有人偷花!”看见路上洒落的花瓣,年平大叫一声。又喊来家才和运喜,三人打着手电提着马灯,顺着掉落的花瓣寻了过去,营子里的狗朝着灯光不住的吠叫。

    前面就是万国家了,万国家是单庄,就他一户人家,三间低矮的旧瓦屋孤零零的在岗子下面,房前屋后长满着刺槐树,黑黦黦的,茂密的篱芭边就是麦秸垛。到庄子跟前了,一声狗叫,一个瘦高的身影一闪,是万国。接着,年平在麦秸垛里发现了那包棉花。

    “狗日的赖成,偷了花藏到我这儿来了,一定是他干的!”万国大声嚷道。

    年平一楞,眼看就要揪住万国了,没想到他使出这一招。

    “是赖成么?”年平直逼万国,眼睛很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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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就是他!不是他还能是谁?狗日的早就约我一块偷花,说今年的花好,一家打床新套子,当时我就日噘他,还不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万国言之凿凿。年平追不下去了,当下和万国一起赶到家新家院子。

    书场里正是高潮。待小秃揍罢了铁匠又揍罢了木匠,瞎子夫妇又说了段大公无私的《小保管上任》,大家又都嚷嚷着不好听,再来个好听的。瞎老伴咕噜下半碗凉茶,吸了根烟稍稍休息了下,又根据大家要求,边敲边唱来了段新的。

    太阳出来格娆格娆

    儿子娶媳妇他爹要要

    儿子不给——

    他爹说他无益不孝……

    ……

    “哈哈哈哈!”院子里一阵大笑,赖成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会儿,他早忘了守夜的事,更不知道老忠良早在他前面已来到书场,和张三爷一起坐在黑影里,他根本就没去稻场。

    “赖成,出来!”赖成听出是姑父万国,不想理他。

    “赖成,出来!”是年平。赖成心里发怵,忙站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侯,年平已将绳子拿在手中。“你干了什么,快老实交待?”

    赖成一楞,“我?我在听书。”他忘了他还有一个职责,看场守夜。

    “狗日的敢犟?你偷了队里的棉花,藏在老子的麦秸堆里!”万国将装棉花的麻袋朝前一扔,“你早就约老子和你一块偷,说今年的花好,一家弄床新花套子,当时老子就日噘你,还不老实改造,重新作人!”赖成刚才还一楞,没反应过来,听万国这么一说,又看见那包棉花,什么都明白了,乖乖地走出来,让年平给捆上。绳子给赖成捆上后,年平手里又多了个柴油机上小水泵上的皮带盘,皮带盘是囫囵的,没有接头,在年平手里给握成了个“8”字。年平用皮带盘不住地抽打赖成脊梁,疼得赖成只哎吆。一直打到仓库,把赖成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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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在稻场里开了赖成的斗争会。万国首先起来揭发,揭发赖成如何窜辍他一起偷队里的棉花,他没同意,赖成就一个人偷。揭发后又大声说,“阶级敌人随时都在梦想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最后又高呼:“打到地主分子徐赖成!地主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赖成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任由年平握着皮带盘不住地抽打着他,疼得受不住时就哎哟一声,斗争会后又挎着牌子在全大队游了乡。

    事情过去了,吴家河子又恢复了平静。月亮又从村东杨树尖上升起,说书的瞎子夫妇又转到杨板桥去说了,营子里的大人孩子都又撵着去听书了。年平和万国也去了,赖成也去了,每天都听到半夜才回来。只有张三爷和老忠良没去,他们说不是小八义,他们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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