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沿着畲人“雷氏宗祠”的祠堂向左前方前行,紧靠兴盛老汉居住那排低矮瓦房右侧墙角,有一条泥泞大马路,紧挨着矮瓦房门前空地,斜斜从稻田中间穿了出去,通往村子另一山头与人家,抵达山脚,那里有一棵五百年巨龄的古老大香樟,大马路在这拐了个小弯,然后蜿蜒前去,通向远处琼菇岭大山上的村委会。
老旧矮屋的西端头,靠墙体搭起一间既低矮且窄小的厨房。厨房西边,几间牛栏与猪圈,不规则地胡乱分布,七八株高高瘦瘦的桐子树,还有两棵高大墨绿的柚子树,见缝插针,把猪圈、牛栏边上的一点余地,全包裹了起来。
沿着牛栏与猪圈继续向左,山脚通往碾米场羊肠小道的下面,给一片不大的沼泽湿地所霸占,湿地正中间,有人挖了一口四方形的小池塘,池塘水面之上,长年荡漾着嫩绿的小浮萍,一点又一点,随风四处飘散。
我六七岁的时候,常绕着“雷氏宗祠”门前那片晒谷坪草地嘻戏,与村子里的一大群孩子在那边追打玩闹,正好“哑婆”家就住祠堂旁,她也常拄一根棍子在祠堂门口附近晃悠,所以我对“哑婆”的印象特深刻。
那时,她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头发盘起,用一发箍固定往上束,全部头发立在头顶之上,如同一个道姑般的模样。虽然她年龄不大,却掉了好几颗门牙,平时总是用门牙紧咬起干薄的下嘴唇,干瘪瘪的嘴唇,直往里面凹陷,仅剩的几颗上面的门牙外露,突兀显眼,从下嘴唇外跳了出来。
“哑婆”白眼珠少,黑眼珠多,双目特有神。看人的时候,总是直勾勾地紧盯着你看,不会眨动一下。而且脸上也不带半点表情,一直要把你看得毛骨耸然时,她才会掉转脑袋,随机向左或右看,一旦她的脑袋转了个方向,“哑婆”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术,半天也不会晃回头,一直望着侧边的远方,似看非看,一副茫茫然的样子。
一身藏青色的粗布破旧衣裳,从上到下,沾满了油腻的脏污点,如同一直没有入水清洗过一样,油污斑斑,还有少许口水和汤汁的印痕,衣襟斜挎,布扣子做的纽扣,有一个没一个的,常年这样罩在“哑婆”仟弱的身体,裹起她瘦小的身子骨。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若有人招惹到了她,刹那之间,“哑婆”便显露出凶巴巴的悍妇模样,用她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叽哩呱啦地胡乱喊叫。她特别会骂人,一旦激动起来,那高分贝的音调,一下便会划破了玉潭村子的静谧与祥和,那粗哑的声音,立马传遍村子四处角落,直至消失于村落外围的四面群山之间。
“哑婆”嫁来玉潭四五年了,一直都没能怀上孩子。
说来也奇怪,就在周恩来与毛主席同时过世的那年,玉潭村子像发了疯,中了邪一般,一个一百来户人家的小山村,那年竟先后出生了二十几个孩子。“哑婆”的女儿娟子也在这年出生了,她与我出生的日子,前后间隔还不到一周的时间。
就助人的热心劲这一点,与其丈夫“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却颇为不同。
别看“哑婆”声音大,骂起人似泼妇,但她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只要她能帮得上人家,“哑婆”一点也不推辞,总是尽全力去成全人家。
前几年,村子里比我大上几个月的“狗子”告诉我,“狗子”妈妈在“狗子”小的时候,奶水很少,经常把“狗子”饿得嗷嗷大哭,恰好那时“哑婆”的女儿娟子也刚出生不久,她的孩子小,奶水吃得不多。这事偶然间被“狗子”的婆婆知道了,“狗子”婆婆专门前去找“哑婆”商量,看她能否匀出一点奶水喂给“狗子”喝。“哑婆”听明白“狗子”奶奶的来意,当场就点头应承了“狗子”的婆婆,而且一喂就是大半年,直到“哑婆”自己再也产不出半滴奶水来,这才停止喂奶。
“狗子”小的时候胆子大,常会做些出格之举。每次“狗子”遇上“哑婆”,或者看到“哑婆”在祠堂那边凶凶巴地骂人,样子又特搞笑时,大胆“狗子”便会上前,再次激怒本来就很生气的“哑婆”,让她再次胡吼乱喊,气得瘦脸乱抖,一边挥舞起手中的长竹棍,作出真要打人的模样来……
一次,“狗子”又在祠堂那逗“哑婆”玩,碰巧被“狗子”的奶奶撞上,“狗子”奶奶狠狠地教训了“狗子”一顿,并告之“狗子”,他还是多亏“哑婆”的奶水,才得以长大至今日。
从此,“狗子”再也没有对“哑婆”做出任何出格之事,“狗子”为“哑婆”喂他奶水这事所感动,对“哑婆”又敬又爱。有时,“狗子”家要是新挖了“地瓜”(也称凉薯),他便要拎上半篓地瓜送往“哑婆”家。
“哑婆”也对“狗子”改变了她原先的看法,有时半路遇上“狗子”,竟如同见了亲儿子一样,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眉毛一扬一扬,脸上即刻盛放起了一朵朵红桃花。
娟子是“引路将军”兴盛与“哑婆”唯一的女儿。
个子同样小巧的娟子,随了父母俩的基因,也矮矮小小,脸庞轮廓的模样倒与“引路将军”兴盛相近似,一幅小小瓜子脸蛋,清清秀秀。
娟子很内向,胆子也小,不太喜欢说笑,估计也是受其家庭的影响,很有几分自卑,不太放得开,见到陌生人来,总是勾着头,眼朝地看,不敢与人正面相视,一开口便红脸,红得如映山红一般红艳。
她说话的声音倒还好听,不显山不露水的,略有微微娇羞之态,说话声音与她老爹一模一样,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总是柔声细语,轻轻柔柔的。
“引路将军”兴盛老来得女,老婆又是个哑巴,而他天天在地里干活,难得与人说上几句话,自从有了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老汉把娟子当成了他家的宝贝,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捧在手心怕掉落,含在嘴中怕化了”。
同村的小孩差不多一点点大,总要被大人赶到田间地头,干各种各样的农活。在我印象中,个子小的娟子,成天蹲在家门前,一个人在那泥巴地上,用细竹子画些不知啥意义的图案。她好像啥活也不用干,不知是她自己不愿做,还是根本上就不用她来做,即使村子里女孩常常要帮大人洗衣服这事,我也很少看见她有去洗过衣服。
不知是哑巴妈妈,还是老汉爸爸,对女儿进行穿着打扮。每次娟子穿戴都很干净,没有“哑婆”衣服上的那些斑斑点点脏印痕,全身上下齐齐整整,模样儿也端庄,清秀中略带邻家少女的几分可爱之态。
身有残疾,没有说话能力的“哑婆”,只要见到女儿娟子,亦是一脸的爱怜,裂开嘴傻笑,眼睛自然又得迷成一条缝,半天也不愿挪开视线,好像看不够女儿的俊模样,生怕一闭眼,如同女儿便会消失一样。
若是“哑婆”偶然撞上,看到那个调皮捣蛋鬼在晒谷坪草地那欺负自己宝贝女儿时,“哑婆”即刻秒变成“神婆”。前一刻,身子还在祠堂门口的“哑婆”,下一秒,她那粗哑的大嗓音,已经怒气冲天地朝那生事的小孩远远地就抛砸了过去。胆子小的孩童,赶紧跑路。倘若有遇上一两个胆子大,还不认趣的孩子王仍与她女儿嘀咕拉扯……
别看“哑婆”平常腿脚一点也不利索,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一颤一颠,拄着竹棍,忽地几下,人就闪了过去。
大怒的“哑婆”,满脸的黑云,激动得脸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感觉她就要把那傻楞孩子王整个儿吞下去,吓得那傻蛋立马屁滚尿流,就地遁循,从娟子的视线里消失。
6.
在我三四岁时,那会我还不啥懂事情。村子里大多数人的思想,与我这个不懂事的三岁小儿相比,反正也厉害不到那里去。
“玉潭”村畲人的思想一点都不活络,依旧与过去几十年的乡村集体生活相类同,单调毫无变化的日常,依旧过得没有一抹鲜艳的色彩。
那时,村人只要有一口饭食、能填饱肚子,就会顺从了命运。祖祖辈辈全是这么过来的,再说了,谁知道下一场运动,是不是会波及到自己?所以,老实本分才是最好的护身符。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是个本分人,他不像我们附近村子里的那些闲汉和盲流子,把锄头一丢,躲在草堆里睡够早上睡下午。他要多伺候他家的地,希望能多打些粮,够他和孩子、老婆一家填饱肚子,能让一家人顺利活下去。他也不指望瘸腿的老婆,能在地里帮上自己啥忙,只盼着“哑婆”能给一家三口,做口热饭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
那时候,因为好多农村田地少,就是夏秋两季的农活儿多,平时也没有多少事干,仅指望地里的那点收成,坏也坏不到那去,好也上不了天,大伙仅是凑合着过下去,也仅仅是活着而以,对生活没有多大的指望,更谈不上有啥追求。我们附近的几个村子,就有几个闲汉和盲流子,他们白天糊弄地,晚上想别人家的女人,所有的心思都落在偷奸耍滑上,肚子填不饱就偷,炕上没女人,也偷……
兴盛还不是老汉,看起来却又老又瘦小。小腿比他的镐头粗一些,胳膊像是草纸包起来的骨头,曲线明显的不需要做解刨,就能一眼看出每一块骨头的形状。深褐色的脸上布满被风吹出的皱纹,看起来像是快要风干的腊肉,皱皱巴巴的将脸分割成许多高低不平的小丘陵,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个十来岁。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的眼里,总像蒙着一层薄雾,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色彩。
村里人唯一能让人看到希望的地方,就是把自家的田地耕种好,期盼着地里的粮食能有个不错的收成,逢年过节可以割些肉、再到“金竹乡(畲族)”镇上打几壶上好的糯米老酒,一年到头盼身新衣裳而已。虽说广播电视上宣扬要机械化大生产,可眼下还是得靠人和牲口,自己家几辈子能买的起那个不吃草、只喝油的铁牲口?即便是有了,谁会伺候它?
虽然对广播里、年画上、村里墙上写的“四化”是个啥,谁也说不清楚。
“玉潭”这样的畲人村子,吃大锅饭大集体的生活,一直持续到1978年的秋天,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政策。
不过,这个中国农村地区生产方式的重大变革,真正影响到“玉潭”畲族的村民,还是延后了好几年,直到1981年底的样子,才来到了我们这处信息闭塞的小山村。从这一年开始,生产队集体劳动模式,终于结束了。过去大集体时代的田地,正在分到各家各户,再也没有大集体时代大锅饭可吃。
到了我六七岁时,也就是八二、八三年的样子,改革开放的春风,就这样静悄悄地来到了“玉潭”这个封闭的小山村,
村子里的人,各干各的活,各顾各的家,自家冷暖自家知。暗地里,全都憋了一口气,想多积攒点粮食,因为前些年,大人与小孩子,实在是给饿怕了。所以,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对粮食种植的热情与渴望,开始慢慢调动起来,正处于翻天覆地变化的前夜。
在大集体时期,“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一天只挣六七个公分。进入农户单干后,兴盛老汉每天天一亮,就下地看管他的农田,把他家的农作物,看管得妥妥的,期待这一年的两季里,会有一个不错的收成。
村人的那些田地,全是纯手工耕作。大伙都是日出而起,日落而归的生活,白天尽心伺候自家田地,成天窝在地里,干那些忙不完的农活。很多时候,还得想着老天来照应,期盼风调雨又顺,自家地里的稻子,方才有可能顺顺利利地收割回来。
不知是因为雷兴盛气力小,还是他生就的慢性子,看他干活,一点也不利索,总是一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样子。走起路来,也是慢吞吞,晃晃悠悠,倘是给心急的路人瞧了他那德性,怕是早就在心里暗暗开骂了。
村西头乐安河的堤岸那边,春夏之交,不断内涌上涨的河水,容易淹没那些低洼的田地。兴盛老人在这边也有一块水稻田,他家的地是冷水泥浆田,地里水温不高,一年仅可耕种一季晚稻。我们家新开垦出来的菜地,与他家的农田,仅隔一条小水沟,故常能看见兴盛老人一人在这块田里干活,我们正常一个人能在一天之内干完的活计,他基本上得花上三二天的功夫,看得路人都要替他着急,真不知他家田地里的庄稼是如何耕种出来的。
兴盛的妻子身有残疾,不能下地干农活,女儿个子更是矮小,也不会活,靠他一个慢劳力,地里的庄稼收入少得可怜,一年忙到头,仅靠挑点自家耕种不多的谷米到街上出售,换点油盐费用,再无有多余闲钱打酒买肉,日子过得紧巴巴,生活很是捉襟见肘.
兴盛老汉喜喝米酒,没钱买时,多用自家种的糯米,酿上一罐,喝上十天半月,应对一通,解解思酒的嗜好。
要是村邻养的鸡鸭中毒、或生病死了,打算抛弃处理,若被兴盛老人知晓了,他定会匆匆前往那户村邻家中,捡起那死了的鸡鸭,拎回家,稍作处理,清洗干净,死鸡鸭一并炒熟,分餐吃完。
那家的小猪崽得病死了,扔在路边附近的草丛里,被“引路将军”兴盛老汉碰巧撞见,一样会被他扛回家里,与对付那病死的鸡鸭一样,照吃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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