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为何写逍遥游
对于庄子为何写逍遥游,我个人的观点大致是酱紫的:庄子在教人成就真正的自由。且,在世俗的种种束缚中,认出无人束缚你,唯自缚尔的道理或者称之为真理。
认出并没有所谓的外在,一切都发生于内在。我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世界的完完全全的造物主。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那些才智能够胜任一官半职,行为能够使一个乡的人满意,德性能够合乎国君的心意,能力能够使一国之人信服的人,他们就像学鸠、斥鶠一样,只是在一个小小的范围取得了成就,就欣然自得。这种成就感是来自于世俗的认可,依赖着他人的眼光。一个人之所以需要外界鼓励和肯定自己,只是因为不确信自己所做之事是否真的有价值。人越认可自己,越不需要他人的认可,因为事实不因任何人的眼光和评判而改变。
而宋荣子,他就可以做到——全世界都赞赏他,他也不会更加卖力;全世界都否定他,他也不会自卑沮丧。他已经分清了内与外的区别,辨别了荣与辱的界限,所以他不会汲汲营营于世俗之物。人会因外界的赞誉而做事,因他人的批判而自我谴责和约束,这也是道德起源的人性基础。
但是,由道德审判而来的行为,很多时候是违背人的本心的。介之推为了不慕名利之名而被火烧深山;改嫁过的祥林嫂终身活在恐惧和自我厌弃之中;儿女为了孝子贤孙之名而委屈自己,顺从父母意志;女生为了不被指责为泼妇,而不敢释放自己的攻击性。人们不仅把种种荣辱观外化于行,而且内化于心了,当自己的行为违背了外界价值观,便会自我审判、自我攻击,落入无穷无尽的自我谴责中。这就是PUA。任何让人否认自身真实感受的做法,都是PUA。
我们现在的教育就是建立在PUA上——助人为乐是被人赞赏的,我却不想帮这个人,那一定是我有问题,我不该有这样的感受;爱父母亲人是正确的,我却不想和爸爸妈妈共处一室,我真是个糟糕的人……这最终会变成一种自我审判、自我怀疑。这就是一种客体思维,自我凝视。
一个总是在审判自己的人,是不会快乐的;一个连自己都不信任的人,是无法相信别人的。由此而来的人,只会有伪善,不会有真正的道德。真正的道德,是自我充分成长以后,自然而然地彰显出来的,就像水满则溢,心灵被爱充实之后,也会自然而然地发散出来,惠及他人。而不是在水还很少、爱还很匮乏时拼命汲取,这只会造成心灵的枯竭。
但人已经生活在这个充满审判的世界中了,人如何不被PUA呢?
宋荣子给出了一条应对之方,那就是“定乎内外之分”。我们总是试图改变外界的事情,让外部世界的发展符合我们的心意。然而正是“改变”这个想法为我们增加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人生的不幸遭遇,是一层痛苦,是天灾带来的痛苦;无法改变和避免不幸遭遇,又是一层痛苦,是自我无能的痛苦;无法缓和情绪淡然面对不幸,又是一层痛苦,是自我谴责的痛苦……就这样层层叠加,无止无尽。人生多苦难,但除过天灾这第一层痛苦,其他都是自己叠加的,人只要认出并改变这个自我叠加的机制,剩下的痛苦便少很多了。
外界的道德审判是一层痛苦,接受道德审判把它内化从而自我审判,又是一层痛苦。所以真正使你痛苦的是你的接受。我们从外界接受了太多东西,却不知道这是接受过来的,而不是自己当下真正需要的。“人要有改变不幸的能力”、“人要有淡然面对的宽广心胸”,不幸来临时,我们常常以这些外来的信念强迫自己,增加痛苦。而定乎内外之分,就是让我们认出这个“接受”——什么是我从外界不加抉择地接受过来,但却造成了我当下的痛苦。
而所谓的内外之分,许多人一生都不明白,并没有所谓的外在,一切都发生于内在。
从认知神经科学的角度来看,一切外部的现象,都要通过我们的五官,经过大脑的处理,才能成为我们知觉的对象;从心理学哲学的角度来看,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信念系统、价值系统,都有一套自己看待世界的视角,这一系统或视角来自过去生活经历,并塑造着当下的生活。
所以,每一个外在事件,都要经过我们的内在,才能被接受。每个人都生活在“我的世界”中。许多人都有体会,即使是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会对之产生完全不同的解释,而每一个人都会把解释当作事情本身。这个世界看似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其实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解释囚笼里。这就是人终极的孤独。诚然,他人是真实存在的,但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创造着不同版本的他人。这些不同版本的他人,只是相对于这个版本的创造者,才是存在的。
因此,庄子为何会说“定乎内外之分”,因为事情本身是无法改变的,外部世界是确实存在的,“我”能改变的只有自己对外部世界的解释。而“我”对外部世界的解释,实际上就是“我的世界”。没错,世界是我的世界,我的解释创造着我的世界。
所以,终极的内外之分,就是发现一切都在我们内部发生,我是我的世界的唯一的、终极的创造者,我体验着我内部发生着的一切,我对进入我内在事物的解释决定了我如何体验,我的信念、信条、价值观决定了我的解释。定乎内外之分,就是拿回自己对生命、对生活的绝对的主动权,发现自己的一切遭遇都是自己的信念、以及由之而来的解释所创造的,我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世界的完完全全的造物主。
宋荣子虽然已达到了分清内外的境界,但他还有东西没树立起来。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个境界更高的人——列子,他可以乘风飘然而去,十五日而返,不会为求福利而殚精竭虑。但在庄子看来,他虽然免于步行,但还是有所依赖。接下来,庄子提出了“无待”的终极境界:如果能够遵从天地的法则,顺应阴、阳、风、雨、晦、明六气的变化,以此悠游于无始无终之境,还有什么需要依赖的呢!
人真正的自由是独立的自由,独立不是拥有什么,而是不再需要什么。这就是庄子说的无待,用佛家的话说,不执著。
人终极的不安全感就是来自于有所待,因为被依赖者不由人掌控。一个追求财富自由的人,不会以升职加薪作为自己的目标,而是自己在每一份职务中获得了多大的独立性,甚至有一天,可以不再依赖于单位、企业,自食其力。
一个追求情感自由的人,不会在爱情中不断索取短期的物质价值、情绪价值,让自己越来越依赖于对方,而是从对方的经验和阅历中学习自己所需的东西,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加独立和完整的人。
一个追求精神自由的人,不会固执己见、墨守成规,因为执著于什么就依赖于什么,就为什么所限。相反,他会不断反观和挖掘自己的信念结构,去伪存真,直至达到无可立足之境,圆融无碍,无二无别。
这一无所待之境的密码,就在于“顺”,在于臣服,臣服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都是我修成自由的契机。
顺天地之变,万物之化,则万物皆可以为我所待;万物皆可为我所待,我则无所待,因为任何事物都可以是我的依赖,那我就无所依赖。这个无所依赖的“我”,已经不是受限于特定信念系统的小我;只有大宇宙无所待的,这个“我”,就是已经成长得和宇宙一样大的我。这就是释迦牟尼所说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也是庄子所说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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