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华人圈子里面评出一本中国最好小说的话,我想十有八九会是《红楼梦》。
如果要在活着的写汉字的作家里面评出一位文笔最好的作家的话,我内心的答案是白先勇。
如果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作家,遇上中国历史上最好的小说,会是一番怎样的场景?还好,“八十岁的白先勇,遇上三百岁的曹雪芹”终于推出了这部上下两本的《白先勇细读红楼梦》。《红楼梦》是白先生的一生挚爱,曾谓之为“天下第一书”,我深以为然。但凡可以百世流芳的名著,都具有一个相同的特质,就是不同年龄的人去读,都能读出一些不同的东西出来。四大名著的另外三本,年少时就已反复读过。十几岁读的时候是读个热闹:《三国演义》读的是武将排名,谋士妙计;《水浒传》读的是快意恩仇,兄弟意气;《西游记》读的是历经苦难,修成正果。等到年过而立,为人父母,再去回看那三本书,三国里看出来的是刘备的百折不挠,诸葛的鞠躬尽瘁,孟德的“几人称孤几人称王”;水浒里看出来的是逼上梁山的不得已,忠义堂里的潜规则;西游里看出来的是成长路上中的孤独,少年梦想的幻灭。可唯独《红楼梦》,第一次翻开时人已三十,看出来的尽是人情世故。当时以为自己所悟,已有十之五六。等到今年读了白先生的这部著作,对《红楼梦》的见解才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如果说四大名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高峰,《红楼梦》就是珠穆朗玛。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无数名家都做过点评,一部书孕育出两门学问,一门红学,一门曹学。相比于以前的那些名士大家,作为作家的白先勇先生单从写作的角度,细细评论了本书,观点确实有其独到甚至颇具争议之处
第一个非常有争议的观点,就是白先生觉得《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不是高鹗所续,而应该还是出自曹公之手。单单这一句话,简直是捅了红学的马蜂窝,豆瓣上白先生的著作,评分没有低于8分的,单单因为这一个观点,搞得这本书的评分才7分多。不过俗话说,文人相轻,艺人相贱,关键是你得能不能说得出自己的道理。白先生这里的依据是,第一,前八十回的伏笔,后面大多收的都很好。红楼梦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一个伏笔过上七八十回可能才用得上是非常常见的。后四十回里,贾家四春,宝钗黛玉,以及妙玉巧姐,袭人晴雯这些的结局安排,都合了前八十回的安排。当然,也有前后矛盾的几处,比如香菱的下场,秦可卿的死因等,可能是曹公来不及细改书稿便已辞世。不过总体来说,跟前面能合得上。第二,人物性格与前八十回合得上,宝钗讲话与前面讲话的用词语气如出一人,贾母祭天和贾政外放时两者的人物形象几乎没变。很难想象会是第二个作者写出来的,除非是高鹗誊抄了曹公的原稿。第三,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依据,就是后四十回有些情节写的实在太好。黛玉死和袭人嫁,那就是曹公亲自写的,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有此等笔力。可是自成书以来,《红楼梦》后四十回就争论不休。白先生认为,前八十回确实出自曹公之手,但是后四十回的原稿据说散失,但是可能后面又被程伟元和高鹗收集了一部分,外加整理删改,最终成了一本一百二十回的巨著。所以细读起来虽有斧凿痕迹,但是大体不离曹公本意。我个人觉得,这个观点是靠得住的。
第二个观点是从一个作家的角度,细细地分析了《红楼梦》的整体结构。以前老觉得《红楼梦》是一部爱情小说,现在看来哪里是如此。整本书里两条主线,一个是贾府的由兴到衰,一个是贾宝玉的最终悟道。曹公先是构架了一个虚拟的贾府,然后在这个虚拟的故事中又架构了一个虚拟的太虚幻境,看似虚中套着虚,结果到书中最后一回目,又写到空空道人把这本《石头记》送给了曹雪芹,整本书从一个特别虚幻的境界一下子进入到一个特别真实的世界,所谓真亦假时假亦真,看得人不但不知道书中是真是假,甚至觉得现实中也亦真亦假。另外一个在结构上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就是《红楼梦》中的伏笔暗线,除了最有名的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十二钗名册暗合了大观园中这些女子的命运外。书中还有好几处暗示了整个贾府的命运,比如元妃省亲时点的四出戏,元宵节贾府里面的制的灯谜,黛玉葬花,妙玉听琴,宝玉写祭文明着祭晴雯,实则祭黛玉等等处处暗示着书中人物的宿命。光是上面这些,曹公还觉得远远不够。还用一些细节来写出这种宿命,比如一副金锁暗示宝钗最终成了贾府守家业的人;作为唯一一个一开始就看穿一切的惜春才有资格作为画外人,去花了整座大观园,同时又暗示了惜春最终遁入空门。前面说了,这原本是一个神话架构下面的虚拟故事,正是因为曹公的生花妙笔,让这些宿命的东西看起来又真实无比。读中国古典小说,虽说也常能够读到一些世外高人点破书中人物命运的桥段,可是写到《红楼梦》里这么独具匠心的地步,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白先生这部书中第三个观点说的是书中人物的设计,这也是《红楼梦》这本书的高明之处。用白先生的原话——“读书读到熟悉了,把人名用纸盖上,单看对话,也能猜到说话的人是谁”。《红楼梦》里形容一个人,很少有从上帝视角来形容的,一定是通过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口中写出来对一个人的描述,而且不同身份的人看同一个人,看到的内容也大相径庭,这种写法其他古典小说也曾用过,但是能写到《红楼梦》这个水平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厉害的是,曹公还能通过一些物件把一个人的性格勾勒出来,那就真正地见功夫了。比如说写宝钗,家人口中,仆人口中都说了还不够,还要写宝钗用的那些东西,吃的药叫做冷香丸,住的屋子干净简洁地如同雪洞,再加上姓薛,其实暗含着冰冷如雪之意,把一个理智到极点的大家闺秀形象写的入木三分。也只能是这样的人,才能在贾府衰落,宝玉出家的情况下,撑得住整个家族不散架。这样的人设,加上这样的情节,配合的天衣无缝,所以读起来就会特别真实。你绝对不会生出“孔明多智近似于妖”的感慨。
另外一个描写人物的手法只有高手才能用的来,白先生称之为镜像。一个主要人物有一个与之对应的镜像人物存在,这个镜像身上往往能找得到这个主要人物的某一方面特质。就以宝玉为例,宝玉身上有中国人最基本的三种特质:佛,道,儒。所以他就有三种缘:佛缘,道缘和儒缘。他的佛缘,当然就是妙玉,妙玉这个人物在整本书中都是一个特别有气场的人,出场次数不多,但是每次出场都镇的住。妙玉业障太多,自幼带发出家,一心想要修行,自己也会算命。整个贾府里面,妙玉自命清高(这跟黛玉那种防御性的清高不同,妙玉是真的自命清高)。整个贾府谁都瞧不上,却与宝玉,惜春有来往。与惜春来往,是因为她看出来惜春是那个早已看穿一切的人,惜春善绘画,曾经画过大观园,说明她自己本就是画外之人,其实也就是化外之人。而妙玉对宝玉则自称槛外人,宝玉则以槛内人自谓。可是就算是妙玉这样不屑于俗世的修行之人,也逃不开太虚幻境里为她写下的命运。她高冷,避世,可以算他人命运,却独独算不出自己的命运,最终结果反而为强盗所掠,死于非命,槛外人还是坠入红尘,万劫不复。宝玉眼中众生平等,待人古道热肠,最终反而出家修成正果,槛内人反而超脱尘世,修得正果。所以说,妙玉在佛缘上是宝玉的镜像,她照见了宝玉自己最终出家的道路。
宝玉在道缘的镜子是黛玉,贾府上下,大观园中,黛玉是唯一懂得宝玉道缘的那个人。她知道宝玉不屑于儒家的修齐治平,不屑于功名利禄,向往清净无为,只希望眼前的生活永远这样下去。在黛玉身上可以找得到宝玉真正的心灵家园。更妙的是,曹公同时也给了黛玉一个镜像,那就是晴雯,晴雯这个丫鬟与黛玉一样,从头至尾都不曾劝过宝玉去考取个功名。两人都是至情至性,但是又是内心很有尊严的女子。整本书中两个人的结局堪称全书写的最好的几段文字,一为晴雯死,一为黛玉亡。死前两人皆是满腹的幽怨,可是晴雯咬断指甲,黛玉焚了书稿,两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做了最后的抗争。说晴雯是黛玉的镜相还有另一个佐证,那就是晴雯死后,宝玉写了按着《离骚》的格律写了一篇祭奠晴雯的《芙蓉诔》(曹公之才,当真天人也),原本有一句是“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结果黛玉觉得不好,让宝玉改了。结果没想到宝玉改成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一听,当时脸色就变了。为什么?因为茜纱正是黛玉窗上纱窗的料子,曹公在几十回前就伏笔下来,让贾母游大观园时把黛玉的窗纱改成了这种料子,茜纱窗下,那正是黛玉的床下。而晴雯是宝玉的丫鬟,不可能用“卿”去称呼晴雯,所以这个卿,指的就是黛玉,结果一语成谶。可是此时黛玉未亡,何故写了一篇似祭晴雯,实祭黛玉的祭文呢?那是因为黛玉死时,宝玉失玉,整个人早已浑浑噩噩,不可能写的出这样的文字。读了白先生的点评,真的感慨曹公心思之细致,伏笔之缜密。也侧面作证了,后四十回即使不是曹公所写,也必与曹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的话,这么精巧的情节设置,真的不大可能有另一个人接的上。
最后再说儒缘,儒缘即是俗缘。要不说《红楼梦》是伟大的,因为它根本不拘于世俗,曹公这里给把宝玉的俗缘一分为二,有了与男子和女子的俗缘,与男子的那部分俗缘,镜像是蒋玉菡,与女子的那部分俗缘,则是花袭人。宝玉在这本书中看得上的男子不多,互送过礼物的男子好像也只有是蒋玉菡,蒋把北静王赐的绿纱巾给了宝玉,宝玉把袭人给他的红纱巾送给了蒋玉函,无意中,他帮袭人和蒋玉菡互换了信物。伏笔一下子伏了大半本书,到最后一回,宝玉出家,在宝钗那里留了贾家的骨肉,而蒋玉菡与袭人则最终成婚,相当于他俗缘的两个面又合二为一。而袭人又是宝钗的镜像,正是他俗身意义上明媒正娶的妻子。前面说《红楼梦》的两条主线之一就是宝玉超脱,出家得道。弃了儒身,别了道身,最终成就了佛身。而儒道佛又与普通中国人的一生相对应,年轻时大家都积极想要入世,到了中年,历经沧桑,看淡了一些,便有了道家清净无为的想法,等到老年,死之将至,看破红尘,又有了佛家态度。曹公明着写的是宝玉,实则写的是每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读到这里已经觉得这本书深不可测了,可是曹公还有细节,看看宝玉三个镜像的名字,妙玉,黛玉,蒋玉菡,名字中又偏偏各带了一个玉字。要不怎么白先生怎么会说,书中名字里面带玉的人都是不得了的。即使是后来甄家那个与贾宝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甄宝玉,外表相同,内心却全然不同,一个是厌恶功名的贾宝玉,一个是醉心官场的甄宝玉。“真亦假时假亦真”,姓贾的未必假,姓甄的未必真。说起书中起人名的讲究,还有一个地方很有意思,贾府四位姑娘: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连起来就是“原应叹息”。而四位姑娘的贴身丫鬟,元春的没有提,迎春的叫司琪,探春的叫侍书,惜春的叫入画。我想,元春嫁入皇宫之前的丫鬟名字中应该有个琴字,“原应叹息”正对着琴棋书画。
白先生的第四个观点则是《红楼梦》的版本之争,这本书的魅力之一就在于曹公没有留下定本就撒手人寰,结果导致版本众多,各派学者力挺自己推崇的版本。白先生所推崇的程乙本,与庚辰本互作比较,确实有些地方让人觉得白先生有些牵强,然而有些地方则讲的在情在理。但凡读书,不但要看书里的情节,还要去看看作者本身所处的时代环境。《红楼梦》成书之年正是乾隆年间,中国古典文化发展到最顶峰之时,再往后便极速地由盛转衰,宛若书中写贾府的繁花似锦,盛况一再上升,结果后面“哗啦啦如大厦将倾”,几回的功夫,贾府便由盛转衰。曹公没有活到鸦片战争,没有亲眼看到他所钟爱的中国传统文化是如何在那个时代极速衰落的。一部《红楼梦》明写的是贾府,暗表的是曹家,再联系后面一百多年里中华大地上发生的那些事情,谁又不能说这本书其实又像是一本写给中华民族的预言呢?
其他的方面,比如诗词,戏曲,吃穿住用,白先生都没有太多累述,毕竟历代红学家早已考据得非常细致。至于书里面某人其实是曹家的某个亲戚等等,白先生也只略点笔墨,曹学家们也早已研究多年。白先生在书中反复提到,曹公是有大悲悯心的人,一本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数百人,没有纯粹的坏人,不单是王公贵族,公子小姐,就算是丫鬟仆人,社会底层,依然有人性的光辉在。而他自己又经历过抄家这种惨事,可是在书中写贾府被抄家时,你读不出来一丝怨气和戾气。曹公在内心中对于人性一直都没有放弃过,也正因为有这样伟大的人,才写的出这样伟大的作品。
读完这本《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之后,对于《红楼梦》的领悟可以说上了一层楼。翻回两年前第一次读完这本书时写的文字,才明白这本书为何三百年来在历朝历代文人中长盛不衰。《红楼梦》前无古人,可能也后无来者。数百年后,就算有再有一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戏曲楚辞都精通的曹雪芹,也难有一个经历过家道中落,世态炎凉的曹雪芹,就算是再有一个经历过人世浮沉,学究天人的曹雪芹,也再难有一个刚好生长于文化极盛之时,同时又心怀悲悯的大才子。从某种意义上讲,红楼之后,再无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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