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作者: 陆诗明 | 来源:发表于2021-06-17 02:09 被阅读0次

    我们大学的教室十分宽敞,然而我们班的人顷刻间就能将它挤满。

    那时我所有的疑惑都来自于我的同桌,他不像是个正常的人,不爱露出脸来给我看,当然,我也不希得看,有时候他留着短发,有时候又留着长发,似乎性别不一。

    尽管我一直都在认真上课,只能用余光来确定他们的大概身形,用鼻子闻他们身上的汗味,但是如今我也很难确定,我的同桌是不是自始自终都是同一位。

    他从来没有说什么就成为了我的同桌,这不需要老师的批准,也不需要我的批准。我的位置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正中间,而他费尽千辛万苦也挤到中间来跟我坐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一件莫大的缘分。

    因为人数太多,老师课前点名通常只能点一半的人,然而只要我被点到,相应的下一个就会点到我的同桌。我开始相信我们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逻辑作用,我也开始相信所谓的命中注定。我开始把他想象成一个女生,并开始大胆地观看他的手臂,研究他的汗毛。

    我问我的网络好友胡渣,我说女生也会长很可怕的汗毛吗,在手臂上,就像是斑马的纹路一样。胡渣肯定是嘲讽地笑起来,在对面沉思着怎么挖苦我,毕竟他平时就跟我炫耀他最近又泡了哪个哪个学妹,又让哪个哪个的男朋友见到他就瞪眼,我总觉得他看我只是看一个尚未发育的红毛丹一样。

    不过他没有,他只是说,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的汗毛这么长的?

    我说,那是我的同桌,习惯用左手写字,所以在我们同时写字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手。

    他??胡渣很快地打出两个问号,仿佛我能听见那几声惊讶的键盘敲击。

    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就暂且用他来表示了。或许这是中文的一个漏洞,我们应该拥有一个人称,指代一个很靠近却不了解的人。

    为什么你不知道你同桌的性别,万一他是个男的呢,你准备去表白吗?

    别逗,我很快地打,我没说我喜欢他。

    同桌越发吸引我是在同年的五月中旬,预计还没到来的江浙大地回荡着恐怖的热气,它总是追着我,像一个笼子一样把我关住,但我庆幸的是,与我锁在一起的是我的同桌。

    开着空调的教室里,帘子也被拉上,老师给同学的困意授课,大家来得三三两两,像不被期待而抛洒的种子。而我们永远坐在一起,相同时间到达,又在相同时间离开,除了交流以外,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可以做到。我开始看向他的胳膊,从短袖中吐露出的白皙,我不敢多看,那股白皙确证了我对他的爱情,我开始猜想人们冬天因为驱寒最需要备齐的汗毛,总会在这个夏天脱个干净,像一切猜忌与怀疑,像一切思考和孤独。我再也不看他的手臂,我开始仔细并深情地观看她的胳膊。

    我想某一天她会转过来问我借一些东西,或许是一支笔,或许是昨天的记忆,我都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在这个教室里经历的一切我都铭记在心。不过她从来也没有需要过我,正如我从来也不需要她,在她的眼中,我当然也是一个沉默不语的人。

    所以我从不埋怨她,我只一次次把自己放低。

    她绝对是个女生,我对胡渣说,她的胳膊很白,就是我喜欢的样子。

    汗毛不是男生的专属,白胳膊也不是女生的专属。胡渣说了一句他自己的哲学道理。

    那我该怎么知道她是女的,你有你的证明方式,我也有我的,我用我的方式证明了怎么不行。

    我们得讲科学,科学你知道吧,跟宗教对立的东西,我们用科学筛选女生,再用宗教追到女生,而不是相反,你懂了吗。胡渣在那边很顺畅地回答我。

    胡渣说了很多真理,但是却无法实践,那是世界普遍的模样。入夏之后我们的交集丝毫没有减少,在只需要复习的课程上,班级直接少了一大半的人,而她却每节课必到,坐在我的旁边。她总是没有什么气味,像是一潭平静的湖面,我总想问问她,究竟是什么捆绑了我们,好像伪装了一场童话,在大地的草皮地下缓缓运动。

    热风穿过焦躁的树皮,青苔一块块被撕掉,人们身上的布料也越来越少,总有一些事情要在这样一个闷热到极致的季节里被揭发,然而一些秘密却像是直白着发出的汗,张扬着沾在身上,让人浑身不自在,甩也甩不掉。

    我注意到一些蓝花草,在此之前我从未我注意到,在那片土堆上曾经种过三色堇与郁金香,在学校的小湖边上静静听着鸭的短鸣,然而我不确定那些鸭子是否真的叫过,它们或许会面对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发出赞美,接着梳理自己的羽毛,最后对自己交谈,在这样一个封闭的湖水之间,缺少伴侣的它,似乎唯一的喊叫也只能留给自己。

    在我猜想鸭子之时,一朵蓝花草已经落在我的手指之间,我捏着它,胜过捏着一张书页。我朦胧着自己的想法,看见天边也被热得发昏的云,东倒西歪地撞着高大的杉树,一些灰尘撞击在篮球架上发出叮叮的喊声,无人的大道上,骑自行车的女生在尽头摔倒,又被热波扶了起来,我一路跌跌撞撞,一本书也掉在了地上,短袜划进鞋子,来不及撕开汗水粘合的皮肤与衣料,我就回到座位上,而她就坐在这里。

    我摇晃着手中的蓝色,唯它没有消散,在无色火焰飘摇的夏季,人间依然空荡荡的了,而她却像是一座永恒的冰山伫立在大洋的正中。此刻教室里只有我和我们了。

    送花的蠢招自然是胡渣想的,听着烦人的电扇声,他觉得那些在烈阳中保持着形体的花朵总是最合适当作礼物的。他还嚷嚷着,快去看她的大腿啊,大腿也是最好的证明。

    我把蓝花草像剥水果一样散开,嫩嫩的嘴唇一般的花瓣亲着我的手指,我感到一股清凉自指尖升起,就那样慢慢地转动手臂,将它向同桌递过去,就在那一刻,她也用那只光白的胳膊递过来一朵同样圣洁的蓝花草。

    你接过那朵花了吗?胡渣问我。

    我没接,我回答,很快地打字,很快地删除,我们各自把花放在中间,两朵蓝花草互不打扰,风吹过来的时候花瓣相互扑打一下就是最完美的相处了。

    挺好,胡渣打了两遍,我已经越来越不懂他了。在此之前我以为胡渣是最懂我的人,但他也只不是在那些岁月里唯一愿意跟我交谈的人,谈不上什么朋友,我们甚至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与女孩子最近的一次是偷瞄她的胳膊,而他呢,想必只是在思考怎么能远离这些烦人的欲望吧。

    我望向夏季里稀少的云,干净的街道和融化的铁丝杆,想起第一次胡渣跟我匹配到,在随机聊天室里跟我说,我是唯一一个在这个点还能上线的人,因为知道这个软件的人太少,过了凌晨两点之后就基本没人了。那时候他刚从酒吧一路夜跑回来,他说他在大力地喘气,汗都渗进键盘里,就像不久之前,他的汗渗进姑娘的皮肤里。

    那是种什么感觉,我想知道,把汗和汗交融,而不是让汗和衣服交融,变出粘粘的恶心感。我多想抓住一个实体的胳膊,而不是。

    我想着,一边把手抓住自己的胳膊。

    啊,我的胳膊也是挺白的,我想,想必抓住她的胳膊也是这种感觉吧。

    之后我跟胡渣又聊起了看她大腿的事情,我跟他再三确认这是件很光荣的事情,他也以丰富的史料即用他学长和他表哥的事迹告诉我,这是促进缘分质变的关键性动作。

    那是另外一个很晴朗的天气,在回忆里。一群男生坐在我们不远处,不断地对我的方向指指点点,我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闭嘴了,但我并没有冒犯他们的意思,我只是确认一下我并不认识他们,而因此我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讨论我的同桌。

    这样的女生总是会被人讨论的吧,我假装把自己的头埋下去,认真地记笔记,而阳光正好从我头上跃了过去,为了避开炙热的阳光,她也轻轻地俯下头去。

    何必呢,我想,我们从没交谈过,却一直坐在一起,会不会被别人认为是一对呢,然而我们却只是坐在一起罢了,这个社会还没有发展出一个形容这种关系的词呢。所以我们毫无关系,在别的男生讨论她时,我本不该如此激动,红了脸,还把纸都捅破,只好把笔放在一边,用力地揉起脸来,用黑暗洗脸。

    等我重见光明时,那群男生已经变成了一群女生,也一样在那里指指点点,我也确认了并不认识她们。看来她们也对我的同桌有很大的兴趣,在此之前我从未知道她有这么多的朋友。她们投过来的目光在这里堆积,就仿佛这里是个能承受一切的角落,然而不是,我自豪地坐在整个教室的正中央,所以目光都会老老实实地铺平溜走。

    我回想每次下课,我们总是象征性地站起来,用背影来告别之后就离开了。在我难过的时候,她会一直坐着陪我,直到夕阳西斜,才默默地离开;在她开心的时候,总是一下课就风一般地飞出去了,等我回过神来,原来我也已经跟着她出去了。

    她一定是有非常多在意她的朋友,所以她拥有很多爱心,不遗余力地与我坐在一起,鼓励我继续坐下去,继续做她的同桌。

    那群男生与那群女生都说了好多的东西,但与夏天的蝉一样,发出着极其扭曲的声线,到我耳朵里已经是另一个物种的鸣叫了。不过我想他们是不会发出鸭子的叫声的,他们只能是一些尴尬的蝉,一些只属于夏季的,干燥的声音。我瞥了瞥同桌,就好像是一只鸭子找到了无法靠近的倒影,开始弱弱的叫起来。不过我尚未习得这一声鸣叫。

    手机在响,是胡渣破天荒地在工作时候给我发的微信,哦对了,从那天开始,胡渣就再也没能跟我聊天了,他说他被一个女生讹上结婚,他似乎对这个女生做了一件无可饶恕的事情,以至于他必须去解决这个事情。在我看来,这个事就是爱情。他很用力地跟我保证说,在他解决完这一切之后还会回来找我,也同样会在某一天的凌晨两点之后收到他的消息。

    再后来,连那个软件都下架了,我登不上聊天室,也不可能再登回那个夏天,在被窝里噙着汗,聊水灵灵的女生,说汗毛与白皙的胳膊,再约定第二个深夜再见。我失去了那个胡渣,就像是我失去了熬夜到凌晨两点的习惯,在软件下架之前我一直熬到那个点,而在那之后我反而像完成了某件事一样地释然。

    胡渣最终会变成一只游出湖水的鸭子,游到长江里,游向平原,游向激荡的大海,最后一路漂流到南极,遇到一座安然可爱的冰山。

    而那时候,也就是最后一个微信消息,是他在催我看同桌的大腿,他说他最喜欢大腿,他之前跟我说的泡女孩子全都是骗人的,而让别人的男朋友发怒倒是真的,因为他在地铁上盯着他女朋友眼都不眨一下。

    “必须用大腿做最后的鉴定,那是保险,男生的保险,你总会遇到一双你愿意付出终身的腿。”

    我看完就把这条消息删掉了。但是我也坚定了要看同桌的大腿了。我想起胡渣的所说的宗教,仿佛我已着好了圣衣,准备举行这场仪式了。

    汗马上生出来,浇进我的后背,我瞬间被收紧,像一颗紧张得收缩的瞳孔。在这种时刻,我总觉得我集中了所有的关注,然而那些男生与女生都散去了,这个教室慢慢地沉下来,只剩我们两个。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也被汗粘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想一个人站立在炎热的夏日里,能看见什么聊以慰藉呢,胡渣有他喜爱的大腿,然而我却不能以此为乐。我在准备俯下身的那一刻,忽然就失去了那些激动。鸭子不会想揭开倒影一探究竟的,鸭掌蹈着水,花瓣相互交接,那就是虚实最好的缓和了。

    所以我重新坐得直直的,把微信开出来回胡渣说那是我见过最白的腿了,所以我的判断是对的,她就是个女生,我爱她爱得无法自拔。

    我们相安无事地陪伴了最后一个学期,学校要进行一次大的搬迁,而之后我们也将迎来毕业,我们要从夏日的一角搬去夏日的另一角,于我来说是没什么区别的。

    所有的教室被搬空,椅子桌子被生硬地移走,地上留下它们挣扎过的铁锈印子。我们在那间幸存的教室里继续见面,直到最后一天。

    我早就明白会有那一天,好几辆卡车消失在校门口,土地被翻开,兰花草飘成柳絮,散落在草堆里。我路过那片湖的时候鸭子也不在了,我就只好更快地冲向那间我们相依为命的教室。

    教室的桌椅已经被搬空了,留下了跟其他教室一样的铁锈痕迹,制造出一样的地狱景象。她当然不会在里面,而突然我就萌生了,一定要跟她做最后的表白的想法,便从后门冲进去。

    一个蓝色工服的工人拉住我,告诉我当心搬出来的东西,这时候我就看见两位复制出来一般的蓝色工人搬着一大块镜子从教室里出来,腮帮子鼓得大大的,汗从后脑勺上浇下去,仿佛他们不止搬了镜子,连里面倒映的世界一起抗在了身上,里面倒映的人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经过我的时候,镜子闪了一下,这时候我才看见我的同桌,她就站在镜子的那一边,也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很不舍吧。我心里那样想着。

    镜子被搬远之后,同桌也离开了这里,跟着那两个工人一起到楼下去了,我回头看她,她也回头看我,我看她多久,她也看我多久。直到最后一刻,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关系。

    我耗尽最后的力气回到教室里,被拔除了一切的空间显得缩小了一半,我坐在整个教室的角落并向旁边看去,这回那边只有光秃秃的水泥墙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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