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这一年,也就是今年的六月。我们几个发小还是决定聚一聚。
席间免不了嬉笑打闹一番,只是李茕保持着惯有的沉默,看我们的眼神温柔得漾出水来,饱含慈爱,一点也不像他口中自述的抑郁症患者。
谁问了一句“怎么没有叫嫂子一起?”李茕只是摇摇头,还是含笑。杯盏继续错落。
“我这两天写了首《诉衷情》。”李茕突然说。
大家都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他。毕竟,距离李茕上一次写词,已经至少十年了,彼时我们还都是怀春少女及多情少年。
李茕抿了抿稀疏胡茬下的薄唇,一字一句道:
“蜀葵不餍晌午晞,何彼子戚戚。远山如隐还涣,曳暑风行徐。
湮没处,潋云旋,是卿颜。经年变故,故路来途,两处桓鸾。”
念完他的眼睛跟着笑起来,耳间缀着的一绺发垂落嘴角,滟滟的灯光把他显得有些朦胧。他的头发是越留越长了。李茕一直都很特别,靠这副本身就桀骜的皮囊,和走哪都遗世独立的劲儿。大到公司女领导小到旅途中一面之缘的背包客姑娘,身边从不缺爱慕者或者狂蜂浪蝶更贴切。他说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他的“糜烂和腌臜”,看见过他那烂掉的里子。
我们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卿”指的是谁,只是不可回头了。
他们算是我们眼中的神仙眷侣了。但得在前面加上一个限定词——“曾经”。
李茕的前女友叫岳翎,比他小几岁。他们是在社交网络认识的。岳翎其貌不扬的,但李茕却很快陷进去了。那时我问过他喜欢她什么,他答“可爱”,提起她时他一脸的骄傲。把自己的几乎所有时间都给了自己可爱的女朋友,异地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电话联络着。李茕向所有人宣告他找到个令他心安的人。暧昧对象、备胎、千斤顶等一个个都撇清了关系,问他值么?他说她比所有人加起来的一万次方都值。岳翎在新西兰念经济学的本科,在一起不到一个月李茕便心急火燎地飞过去看了她,岳翎把他介绍给自己所有的朋友认识,包括在新西兰的家人——一只肥肥的叫“布鲁斯”的花色荷兰猪。刺过云层向下看,他们一起跨越冰川和湖泊;随船深入岩穴,在蓝荧荧的一片萤火虫光亮里脉脉对视,扣紧握着的双手;相片里还有从水里振翅欲飞的黑翅尖海鸥,红嘴的黑天鹅,金发小孩怔忡的一张脸,以及巨弧彩虹下几近渐在拥吻的两个人脸上瀑布细小的灿灿水粒;清风徐来,立足于那座形成于2-3万年以前如今已青绿蔓延的死火山俯瞰奥克兰市,他想,有她的伊甸山才是真正的伊甸。他们一起重温她挚爱的《哈利波特》和《蝙蝠侠》几部曲,一起读他心疼的那个《伯德家的苔丝》。她准许他把烟在自己身上点燃,蘸取她的体液深吸入肺,他则扮演正义中夹杂着变态的内裤超人,相同的笑点和恶趣味总令他们乐此不疲。他告诉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情话,是她对着他说,结婚以后,我们一定要在卫生间装两个马桶,我可以陪你拉屎。他心满意足地笑了。“两个马桶,她怎么会那么可爱!”最幸福的,是有个人陪你拉屎,从青年时期一直到白发苍苍。
短短十来天与她的朝夕相濡,抵过他曾活过的20年。
异国的日子,他们会彼此写长长的情书互诉衷肠,他听她上学途中在后座手舞足蹈地和uber司机谈起自己在中国的男朋友young an beautiful乐不可支,而她总是在他温柔的注视里率先睡着,他每日的乐趣就是把她形态各异的模样截图制作成表情包逗她。多数时候他们是开着视频各忙各的,但是只要看着对方,内心就是安宁的,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因为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朝夕相处,他们并不觉得距离和时差有多么难捱。岳翎是个有头脑和魄力的女孩子,早在出国前就开过自己的第一家公司,作为第三方招聘大学生为别的公司写商业企划,赚了自己的第一桶金,课余也会在华人餐馆打工赚零花钱。李茕则在国内经营着自己的一个艺术工作室,收入并不稳定。李茕第一次有了理财的想法,开始拼命工作想要去新西兰和女朋友团聚,他们约定年老了去云南或者柬埔寨生活,两年前去那里做完义工的岳翎对那个东南亚小国念念不忘。他们彼此怜惜,小心翼翼又一往无前地爱着。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在时空的消融里,飞升揽月,只手摘星。
懂他且完全接纳他的人,单恋他多年的杨潇淇算一个。另一个就是岳翎。但奈何杨潇淇对他怎么一往情深,他内心就是难以对她泛起涟漪,面对岳翎却是波澜壮阔,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而李茕对岳翎唯一的心结是岳翎的前男友,在此之前他从未嫉妒过任何一个人。她在恋爱伊始就对李茕坦白自己的过往,听完她沉重的讲述,他只是觉得心疼,遇见他以前经历了那样的不堪。可久而久之,岳翎于他完美得可怕,缺乏安全感的性格缺陷使他开始嫉妒那个早就与他们无关的男人,他竟然可以伤害她,而这是他没办法对她做到的,唯一输给那个人的一点。多么吊诡!
他们生日相差只有5天,岳翎趁假期溜回国和李茕一起过的。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的别过是他们的永别。
那个月岳翎要准备她的毕业,几乎全身心投入,也率先向李茕报备手机一段时间都会处于关机状态。夏小贞出现了。夏小贞留个学生头,瓜子脸,白面皮,说话轻轻柔柔,看起来弱柳扶风,可又矛盾地元气十足。她是作为实习生来李茕工作室帮上司拿设计成品的。虽然后来才知道那家公司的负责人实为夏小贞的父亲。再然后,隔三岔五地来,帮李茕收拾收拾外卖盒子啦,陪他玩两局飞行棋消磨时间啦,甚至私人重金买走了他的几幅画。她就像上天赐给他没有岳翎相伴的乏味生活的一个促狭的小天使。他竟然把她瞒下来了。其实李茕一直遗憾自己没有初恋过,或者,没有遇见过一个给他初恋般感觉的女孩,夏小贞意外地让他有些小欢喜。他交过许多的女朋友,跟更多人暧昧过,但其实只是享受被女孩们簇拥讨好的感觉吧,其实,他一直都很寂寞。夏小贞一股脑儿近乎天真地投入令他些许动容和疼惜,这样一个好人儿。他自私地想保留住这份纯情,收藏于自己记忆的某张香片上。可某个午后一切都不可回头了。在一缕尘光中,夏小贞小心地解开自己肩上细细的蝴蝶结的时候李茕呆住了忘了阻止,她凉凉的唇袭上来的时候口齿间少女的柠檬气息像麻醉药一样将李茕定格,他几乎忘了瘦瘦小小的夏小贞是怎么跨坐到他身上,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是怎样的表情,那一刻他只感到一种女子初夜失贞时的羞忿和堕落的喜悦,同时他听到一声尖锐的,自己心碎的声音,因为他和岳翎,完了。他明明拒绝了的呀。
翌日,李茕向岳翎坦白。认识以来,她一直那么优雅,理智,有趣,李茕第一次见一个人的眸子陨落,而岳翎,他的完美女神岳翎也可以那么歇斯底里。在崩溃地前一刻,她问他,你选她还是选我?选我我可以当你今天什么都没有说过。他只觉得要为当下自己的行为负责,夏小贞何其无辜,而另一边李茕甚至想着有朝一日会和岳翎破镜重圆,他没想过永恒地失去她,于是他只得说“选她”。岳翎删掉李茕,毅然决然。
李茕慌得每日去添加大洋彼岸的岳翎的好友。终于岳翎通过了。分手后五天的她,浑浑噩噩,逻辑混乱,颠三倒四,字里行间全是骇人的疯狂,她宁可此生不再爱人和被爱,也要把和他共度余生的人生理想变作毁灭他和那个破坏者。她要他好好活着等着她对于背叛的复仇,或者只是要他孤独终老。
分手后两个月的岳翎终于可以恢复理性地和李茕对话。李茕这才知道岳翎是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边缘的挣扎,将近一周的不吃不喝,30小时的亡命驾驶,她离开朋友和同学独自去新的城市生活。他听闻她一边流着泪想念他的点滴,一边无意识地驾驶,似乎和死神打了个照面于是终于放下。他想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画面了,即使没有真的见过也深深植入他的心里,成为这辈子他最心疼的一个影像。
夏小贞如愿和李茕在一起了,平静喜乐,李茕渐渐无欲无求了。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的电话打破了安宁。粗鄙的谩骂不堪入耳,李茕这辈子也没听过那么多污言秽语。打电话的是夏小贞的前男友,原来夏小贞一直脚踏两只船,和前任还保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这个男人也是才知道李茕的存在。李茕没有过多的愤怒,只是叹息,讽刺啊。一切都崩塌,不成立了。只有失去了岳翎这一个事实。
夏小贞声泪俱下求李茕的原谅,并从自己父亲的豪华别墅搬到李茕狭小的出租屋里为他洒扫炊洗。同居的日子也算得过且过。夏小贞喜欢窝在沙发里吃着薯片看肥皂剧,对世界和大自然都没有好奇,李茕跟她说什么她总露出生平第一次听见的表情,而夏小贞的碎碎念的内容更是李茕全无兴趣的。不久以后,夏小贞告诉李茕自己怀孕了。李茕对于生命是欣喜的。他总是对着她的肚子天马行空地说许多许多的话,就像他曾经和岳翎那样。夏小贞是从未见过李茕这个样子的。她甚至嫉妒肚子里那个属于他们的小生命,往往这厢李茕温柔的安抚完未成形的宝宝,夏小贞则开始捶打自己的肚子,她恨李茕在她面前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她要李茕把手机里的异性全都删掉,她要李茕把自己的胡茬剃了穿上干净衣服人模狗样,她要李茕关掉工作室去她爸爸的公司当经理,她要李茕去参加和她的朋友们无聊攀比的聚会……她要的太多了。
她要的愈多李茕愈想念那个什么都不要了的岳翎。
这种想念像潜水,一天比一天深一点,一天比一天压迫。
他这才明白最难过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生不可得。“我们曾经相交、曾经平行,我现在却永远地遗失她在浩瀚的深海里了。你懂那种感受么?全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我曾经幻想更远的海,幻想更高的山,幻想茂密的树林里窜出一只猛兽,如今她爱过我成了我唯一的幻想。”
“我最爱的人已经死于2017年8月,对不起,我的迟到。我欠她的。”
那次我们和李茕的聚会后听闻了他自杀的死讯,猝不及防的。
他曾和我说,你知道最悲伤地一句词吗?不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而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无法通知岳翎李茕的变故,他的葬礼上,一袭肃穆黑衣的夏小贞哭成了泪人,杨潇淇无言揽着她,双目如核。愁云满布,我撑伞站在她们一边,只是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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