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秦伯恬……”士蒍着实被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问道:“他可是一国之主啊!如何能告诉你这些?说不得是有什么目的吧?”
“谁说不是呢!”士缺刻意压低了声音:“我早听闻秦伯恬与公子载不和,到了秦国才知道,他的处境要远比想象的更为艰难!目下国内过半封君皆受公子载约束,若是没有他点头,就算是发生了天大的事,秦伯恬都无法召齐一支军队。更让人倍感不齿的是,公子载在秦国恣意妄为,名声却全让他的兄长担着。百姓只知道作恶之人打着国君的旗号,故而人人都对秦伯恬恨之入骨,却不知令他们如此困顿的,却是秦伯的弟弟。”
“也就是说……”士蒍神思恍惚地问道:“君上与秦军在河阳遭遇……也是他公子载一力所为了?”
“确实如此!”士缺面色凝重地回道:“虽说秦国大夫因偏向不同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但从他们各自的诽谤来看,秦伯与公子载的对立总是没假的。我原本也不想分辨其中的曲直,毕竟这说破了不过是秦国的家事。可那公子载却是每每寻衅,平日里欺凌国人也倒罢了,我手持旄节到秦国走访,竟也常被他欺到头上来。”
“竟如此嚣张跋扈!”士蒍听了端是气不打一处来:“难道秦国的那些大夫都是瞎了眼吗?”
“我何尝没有这么想过!”士缺显得有些气急:“俗谓‘偏听则暗’,便是他已然如此作怪,我也不敢轻易下结论,认为就一定是他所为。好在出发之前,我担心有人会设局诱骗,故意引导我的判断,故而在入秦之前,特意命猛足带人假扮郑商潜入秦国秘密调查。昨日宾至之时,我寻隙见到猛足,得知他探查的结果与我并无二致,这才终于确认了。”
“猛足?”士蒍听了颇为惊诧:“你怎么把他派出去了?为父之所以把猛足派给你,实指望是要让他保护你的!你怎就……再说……他年纪尚小,这种差事如何能让他去做呢?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这猛足毕竟不是父亲你身边的人!”士缺插话道:“往日里我去拜见伯父时,便常听他夸赞猛足,虽说年纪轻轻,却是个堪用的人,所以我才放心地把事情交给他!”
“可你把他派出去,你的安危谁来照顾?这等大事你也不跟为父商量一下!”士蒍颇感到有些后怕:“好在你平安回来了,若不然……嗨!你真是能把我急死!”
“我好歹也是做父亲的人,又岂能莽撞呢!”士缺忙安慰父亲:“且不说这些了!那魏侯申两年前就已经派出公子成阿到秦国四处活动,这还是他给探查出来的!”
“你就是心太大!”士蒍仍不停地数落儿子,可猛听到此言,不禁大惊失色:“公子华在骊戎避居的消息是一年前传入曲沃的……魏侯申竟然两年前就开始活动了?这也算得太长了吧!”
“这也正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士缺沉吟道:“据秦伯恬所言,魏公子是去年三月找的他,他不肯与我晋邦交恶,故而就一口回绝了。魏公子在秦伯那里碰了钉子,这才去找公子载暗中商议。可若真如猛足所言,公子成阿前年夏天就到了秦国,那他这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做什么呢?又见了些什么人?”
“这里面定然是有人说假的!”士蒍伸着一根手指在空中不停摆动:“公子成阿毕竟是魏侯申的嫡子,他便是再低调谨慎,也总要带些车马去的。一个异国公子在雍城待了大半年,竟完全无人察觉,说出来如何让人相信!”
“那父亲相信猛足吗?”
士蒍听了略略一怔,随后便答道:“信!为何不信?他毕竟是我兄长手下养出来的,难不成还会坑骗我不成?”
“这就有意思了!”士缺笑了笑,遂意味深长地望向了窗外:“这秦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你可探听过魏国的消息?”士蒍突然问道:“谁也难保这不是秦人故意混淆视听,万一你听到的消息有了出入,岂不是要坏大事!”
“这些我也都想到了!”士缺回过头来,悠然地饮了一杯白水:“昨日我问过猛足之后,就让他拣选几个得力的人,去魏国打听一下,看看会不会有其他的线索。”
“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士蒍突然用手指着自己的儿子:“如今你真是有主意了,秦国行人刚到曲沃,你就已经安排人监看着他们了!我就纳罕了,你如何就能算得这么定呢?从封邑里抽调人马都不需要为父允准了吗?”
“父亲这说得是哪里话?你是一家之主,我如何能不考虑你的感受呢?又如何能随意欺瞒于你呢?”士缺忙好言宽慰:“只是临行之前邦君早有密令,此事定要守口如瓶,便是父亲也不得与闻的!”
“哦!合着你们这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亏我还一直惦记着你,却不知早就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士蒍颇有些气急败坏:“所以,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士缺忙起身扶着父亲坐下:“自然不是从封邑里来的!”
“可君上手上也无兵可用啊!”士蒍更是不解了:“难不成这些人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虽不可言说,但父亲尽可放宽了心!”士缺胸有成竹:“到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行!行!”士蒍满是不忿地点了点头:“缺儿,你真是长大了!将来若是有一天为父不在了,也可放心地将这份家业交到你手上了!你总是有主意的,比父亲强!强!强太多了!”
“父亲这说的什么气话?”士缺颇有些哭笑不得:“士缺在外搏杀拼命,也是在为父亲积攒功德,你可千万别因此给气着了!若真如此,那君上再要交付什么差事,我也只能推拒了了事,再也不敢随意出头了!”
“这不是气话!”士蒍低着头说道:“你的确比我强!年纪轻轻就能受君上如此看重……想想我这四十多年……以后家里的事情交给你,我也是放心的!”
见父亲说着话就又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朝着门外走去,士缺不禁摇了摇头,忙起身追了出去:“父亲这是要作甚?”
“我……去给你套车!”士蒍摆了摆手,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你如今使命已毕,总要给君上有个交待……我这就给你套车去……以后,这些杂事就让我来做吧!入了宫,一定要把事情前后都捋顺了,君上是个心细的人……免不了会发现一些疑点,你要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理清楚了……哦,对了!回来之后先去你伯父家里请个安,他一直惦记着你呢!别让他等得久了……”
看着父亲脚步蹒跚的样子,士缺的眼中不禁泛出了泪花。
作为唐杜氏的亡国之余,晋国的异姓之臣,父亲在这片公族横行的沼泽中扑腾了几十年,一心想要恢复先主杜隰叔时的荣耀。然而也是时运不济,这些年来随着曲沃代翼的尘埃落定,公族势力突然开始狂飙突进,使得异姓之臣在邦国中的处境愈发艰难。父亲苦苦折腾了二十多年,不仅未能达成所愿,反而是地位一落再落,这种悲苦士缺又何尝体会不到呢?
河阳之战爆发后,士蒍原本指望着凭借着护驾之功能再得邦君垂青,岂料又因为自己的胆怯,反而是被自己的儿子抢去了风头。
他并不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远大的前程,不希望儿子得到君上的青睐,只是在他固有的观念中,作为一家之主就应该一力扛起家族发展的使命,让家族的荣耀从自己的手中发扬光大;作为父亲,他就应该亲力亲为,为自己的儿子遮风挡雨,为他开创一片灿烂的天地。
可如今,这一切都反过来了。
士蒍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是如此的意气风发,如此的豪情万丈,他已然能独力支撑起这片家业,独自闯出一片天地了,自己也许是真的老了。或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在他的羽翼保护下,在含饴弄孙的平淡生活中,安享天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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