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四章 死生契阔
安邑孤云谷,位于茫荡草原与群山交接处。
平坦的草原到了这里,一下多了很多起伏不定的山丘,山丘间还生长着大片松林。孤云谷狭长蜿蜒的谷口,就掩盖在一片极为茂密松林里,寻常都见不到日色,所以又叫黑松口。
山谷好像一个肚子巨大的水袋,夹在两山之间,三面悬崖峭立,都挤向东南这一个出口。谷中地形曲折舒缓,受高山上的雨水常年冲刷,冲积出一道道迂回的石梁,中间也长满了松树。
如果从高处俯视,孤云谷像极了一朵画工画出的祥云,翠色盈眸,那些宛转的石梁恰恰构成了云朵妩媚的曲线。
谷中地虽广阔,却难入难出,若有几支大军封死隘口,除了强攻敌军战而胜之,就算有再多的人也是插翅难逃。
兵家向来最重地形地势,高山大河如果运用得当,足以抵得上数万雄师。
铁珩和汪庆瑞研究再三,最后挑中了籍籍无名的孤云谷作为尉迟益主力的埋骨之所。
近半个月来,铁骑在西隗的眼皮子下频频启衅。有时士兵一夜酣睡,起床时发现营中的战马已经通通被毒死;有时营地边缘的帐篷莫名其妙被割得支离破碎,兵器战具不知所踪;更叫人忧心的是粮仓和草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不知有多少被铁骑焚成白地……
冬天尚未过半,西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太多的辎重粮草。尉迟益不禁怒气冲天,点足了他手下的三万精锐,沿着铁骑军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一路追踪下来,看样子不拼个你死我活绝不会罢手。
铁骑的几个营,沿着追兵的来路布置兵力,利用熟悉的地形进行伏击牵制,时松时紧,像放风筝一样牵着西隗大军,一点一点接近了孤云谷。
连日的设伏奔袭,跋山涉水,他们终于快到约定之地,离孤云谷只剩不到十里。
平坦的草原上出现零落成堆的山石,大片大片的草地间多出了很多树木,挡住了将要西沉的太阳,北风却依旧肆虐而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在他们遥远的身后,东南方的原野上烟尘弥漫,不用探马,也知道那是跟着的西隗大军。
虎翼、鸾翔和云从营已经合兵一处,只剩下吸引北部军的风扬营一直尚未靠拢过来。眼看日色将晚,还是音讯不畅,叫铁珩忍不住担起心来。
“吴澜,”他低声吩咐道,“再放一只信鸽给风扬营!”
吴澜的信鸽还没出手,就见远处天际多了一个黑点,摇摇晃晃地越飞越近,他不禁皱眉:“怎么回事?”
等那个黑点飞近了,才看出来是海东青飞羽,它飞得时高时低,非常不稳。
“小白这是怎么了?”岳朗也问道。
话音没落,飞羽已经飞到近前,一个踉跄撞到吴澜身上,又呼扇着翅膀滚落在地。
“飞羽受伤了!”吴澜跳下马,把海东青抱在怀里,它脚爪上的铜管里空空如也,左翅凝着紫黑的血渍,“没有信,好像中过一箭!”
铁珩只觉得心头一阵砰砰乱跳,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眼睛盯着前方被朔风吹乱的树梢,冬日的松树,即使枝叶常绿不落,却也失去了苍翠的颜色,变得黯淡无比。
难道是因为快到目的地,大战在即才心绪难平吗?
不像!
他如此心慌意乱,平生只有一次,就是岳朗在洛林血战百五营的那个夜晚。
“前面情形怎么样?咱们的斥候呢?回来没有?”铁珩扬声问道。
“第三批一刻钟前刚走,还没回来……”邢襄的话音还没落,只听凄厉的牛角号一声长鸣,响彻了松树林。
密集的箭矢,像一片掉落的乌云,忽的一下朝着马上的铁骑将士们罩了下来。
顿时树林里一片混乱,人影翻飞,尖利的箭簇破风声中只听铁珩大喊:“不要乱!尽速冲过去!”
铁骑将士在瞬息之间调整好了队形,大半继续飞马向前,一小半殿后的依靠树木山石做掩护,箭发连珠,当者立毙,倒叫涌上来的西隗兵一时不敢靠得太近。
铁珩趁此机会,赶紧集合起剩下的铁骑,紧随同伴们的背影飞速向前。
横吹的北风似乎比刚才更冷了十倍,狠狠割在他的皮肤上。身后的喊杀声依然疯狂,却在人马的急促喘息和纵跃中,变得不再迫在眉睫。
侧翼的西隗兵像潮水,将其他出路全数封死,他们只能顺着山路向前奔逃,进了他们最终目的地—孤云谷。
变生肘腋,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知道汪庆瑞的前锋军准备好没有?伏击只怕没有机会了,看样子两军会狠狠撞在一起,定是一场血腥的硬仗。
可是这里太沉寂了,静得如此惊心动魄。
铁珩只觉一阵心悸再度袭来,比上一次还要严重,叫他宁愿相信这来自魂灵深处的一次次示警。
“放石锁!赶紧放石锁!”他大声喊道,石锁是他们提前给西隗人准备的,进谷之后封锁他们退路的石阵。
当他最后一个跃马跑入黑松口,一阵沉雷般的声响从天而降,从两侧山峰上滚下无数斗大的石头。激荡起漫天的烟尘,不多时就把进谷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十几个追得太近的西隗轻骑,被无数大石迎头砸下,连声惊叫都没发出来,就连人带马压成了肉饼。
铁珩勒马立于暴起的烟尘间,回望来路。
石阵的两端,针锋相对,刹那生死。
“大人,前锋军仍然不见踪影……”邢襄没敢大声,嗫喏道。
铁珩闭了闭眼:“我们的人,损失了多少?”
“大概二十几个,”兰满仓恨声道,“还有不少带伤的,鲁大夫正在给他们看呢。”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明明一切都计划好了,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他三天前还收到前锋军的传书,那时一切依然安然无事,按部就班。
前锋军是这几天遇到了强敌?还是被阻拦在何处,为什么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铁珩使劲定下心来:“快给风扬营发讯,叫他们千万不要靠过来!”不多时,一个巨大的烟花升上半空,先幻化出一柄长刀,又砰的一声,刀刃折作了两半。
他又传下一连串的将令,砍伐树木,用石头堆成堡垒,确定水源,集中箭矢、食物……
前锋军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甚至……还来不来,他得做好固守待援的一切准备。
脚下的土地忽然开始微微颤抖,细碎的小石子被震得跳了起来,然后整个山谷跟着一起震动,像有一头巨兽在地底不安地躁动,要把孤云谷搅个天翻地覆。
西隗的数万骑兵终于到了!
铁珩带着蓝邢岳三人登上了山顶,山风迎面吹来,把他的披风吹在身后啪啪作响。
四人极目远眺,只见西隗人点燃的火把和火堆,犹如夏日的萤火,密密麻麻照亮了黑松口,和黑松口外面的茫茫草原,声势极为浩大。
数万大军,虽隔山海,也可移山填海一跃而过。他们这个小小的石阵,又能坚持多久?
天色刚刚擦黑,西北方遥远的天际如梦似幻,忽然爆出一朵奇异的烟花,一个极大的四角风筝高悬半空,接着嗵的一声从中间爆开,化为漫天花雨,散为流星。
风扬营已经陷落了!
“潘奴哥哥!”岳朗失声叫道。
“直娘贼厮鸟!”兰满仓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耳听谷外喧嚣如雷,铁珩忽然有种跌下悬崖的虚空感,全身不断下堕却又看不到底,心中只余惊涛骇浪,狂风怒海。
他们的各种安排和行程,只有他和汪庆瑞全盘知晓,西隗人怎么能了如指掌?可以在最恰当的时间,最恰当的地方,生生把铁骑军逼入了死局?
他一直收到的前锋军即将就位的讯息又作何解释?前锋军现在何方?
他只觉打心底深处冷了起来,比他多年之前在雪地里躺着等死时还要冷上百倍。他最害怕,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居然成了现实。
兵者诡道也,这次被别人把诡道玩到了他和铁骑军的身上,有人真的要铁骑粉身碎骨,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其心可诛!
铁珩忽然想起他和汪庆瑞一起把酒言欢的那个下午,那样的莫逆于心,也能够假装得出来?真的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把心中所想和各种猜测一一讲给三人听:“……风扬营已经遭遇不测,不知有多少人幸存。西隗人既然围住孤云谷,就不会叫铁骑有逃脱的可能,我们就算固守,极有可能根本等不来援兵……”
三个指挥使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沮丧,还有忍无可忍的愤怒。兰满仓第一个开了口:“就算真想叫老子们死,也不能如了这帮王八蛋的意,好歹得拉上几千人陪着!”
邢襄也接着说道:“对,我去守山口,老大你守住山顶,老三,林子里的事情你最熟,你去给这些西隗的兔崽子们好好准备点大礼!”
“我跟四哥学了很多道机关,还没机会使出来呢!”岳朗答应着,说起陈影,忍不住还是神情黯然。
三人互相看了看,拱起手,异口同声对铁珩说道:“铁骑愿一同赴死。”
铁珩瞬时泪盈于睫。
兰满仓和邢襄匆匆下山去布防了,岳朗见他们走远了,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撩起裹得紧紧的披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呼出声:“天呐,哥!”
一支折断的箭杆隐没在铁珩的胸腹之间,只从铁甲的缝隙露出了一点,黑色战袍已经沁湿了一大片,边缘结着一圈暗红色的冰。
他颤声问道:“箭头进去多深?我叫鲁大夫帮你拔出来!”
“现在拔不得,”铁珩轻声道,第一次没有藏住浑身的疲惫和痛,“箭一拔我就站不起来了,生死存亡就在这两天,等熬过去再说。”
“可是……”岳朗的眼睛都红了,这支断箭似乎连着他心肝肚肠,光是看着就有无法形容的绞痛。
“你放心,”铁珩静静道,眉目之间尽是决绝之意,“我还死不了!”
高高的山脊上风呼啸而过,如同草原上千头饿狼一起怒号。群山环绕的孤云谷中,升腾着令人窒息的兵戈之象。
第一波真正的攻击起始于黎明时分。
西隗兵连夜清空了堵在黑松口的石块,趁着发白的天光,只听马蹄声暴起,一队的轻骑纵马直冲过来,速度快得惊人。
刚闯过黑松口,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众多人马被一柄无形的利剑拦腰斩成了几段。大团大团的内脏从撕裂的马身中泼洒了一地,中间夹杂着西隗兵的断肢残躯,或者没了头颅,或者斩断了腰腹……血肉模糊的一众尸首里,没死透的人还在挣扎着尖声大叫。
宛如一个修罗狱场。
饶是山口外的西隗兵身经百战,也不曾见过这样悄无声息的杀戮惨状,不禁骇然色变,逡巡不前。有好多人闻到那浓浓的血腥味,甚至吐了出来。
拦在树木之间的玄英索,闪着黯淡的血光。这合金制成的细索,细如琴弦,锋利无匹,是林旭和陈影一起打造的,首次用于实战就为铁骑立下大功。
岳朗做着自己的事,眼睛却时常跟着铁珩,看他上山下山探查军情,抚慰伤兵,分配军械食物,督促加固壁垒,竟是没有片刻停歇。
直到太阳升至半空,西隗才发动了第二波攻击。
这次出动的是重甲骑兵,人和马都披着两层铁甲铸成的重铠,连头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双眼。骑手一边稳步向前一边用狼牙棒不停前撩,尚未收回的几条玄英索很快缠在棒上被卷飞了。
利箭射在重甲上,发出清脆的金铁声响,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黑松口重新垒起的石块也不过小有阻碍。
一行人安然无恙进了谷口,排开队形,以雷霆万钧之势朝谷内冲去,犹如一柄巨大的铁锤,使尽全力击向铁砧。
纯黑的铁甲像是乌鸦的羽翼,带着死亡的气息,黑压压地逼了上来。
地面都被这一次强劲的冲锋震得嗡嗡直响。
铁骑军用石头和树木搭成的堡垒,在这铁甲洪流面前一定会不堪一击,堡垒中的人不知是不是吓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黑色的重甲骑兵眼看已近在咫尺,堡垒前的地面上忽然砰的一响,凭空竖起三排粗大的拒马,坚实的木架上密密麻麻排着碗口粗的木刺,尖端斜着冲上,中间还杂着断刀断剑,寒光迫人。
铁甲骑兵的头盔只眼部留着一道缝隙,目光可以及远但不善观近,加之人马沉重无比,就算看见了,距离这么近也收势不及,顿时一古脑儿全都撞了上去。
后队冲击前队,又是一阵人喊马嘶,不知多少人马被木刺扎得肠穿肚烂,鲜血如油漆般厚重,再强的风也吹不散那股浓郁的血腥。
堡垒中这才射出密集的箭雨,叫跟在后面的轻骑不得不停下了进攻的步伐,赶紧拨转马头跑回密林之中,箭矢的射程之外。
趁着大家的目光都凝注在谷口,山顶上忽然也出现了一大片西隗兵,仿佛是群山那黑色的阴影一起聚集到山巅。
岳朗大吼了一声:“兰老大!”拔腿往山上跑去。
虎翼营的将士大半都在谷口御敌,山顶上的人太少,就算再能以一敌十,又怎么能敌得过那么多西隗兵?
他只恨自己速度太慢,眼看着崖顶一霎时挤满了黑色的身影,兰满仓几乎被那黑色淹没了。只能看见他的佩刀,刀光雪亮,在日光下一闪一闪。
岳朗脚下生风,箭一般往山上窜,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幕如白昼噩梦般的景象,扬起的弯刀如同长满獠牙的闪电,唰的一声没入兰满仓的前胸。
兰满仓厉声大喊:“小妇养的西隗杂种!”再也不惧刀斧,抄起身边的铁骑军旗的旗杆,死死扛住了七八个西隗兵,“爷爷和你们拼了!”
嘶吼声中,艳红色的旗子迎风闪动,兰满仓如同上古洪荒时的神将,蓦然发力,推着几个西隗兵一起堕下了悬崖。
等岳朗跑上崖顶,已经没有一个还能站着的人,他一边提起匕首在没死的西隗兵身上补刀,一边伸头朝崖底看去:“老大!兰老大!”
鲜血溅得悬崖边白色的山石点点殷红,崖下几十丈处波涛汹涌,只有一条碧绿的河水滚滚流过,哪里还有兰满仓的影子。
岳朗不觉悲从中来:“大哥!”
再也没人回答他的呼喊。
失去了兰满仓,铁骑军将士心中尚有余悲,可西隗人不会给大家一丝喘息之机。时光仿佛凝固在黑松口,只有锋利的金属箭头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亮。
这代表死亡的亮光彼此交叉,猛烈地朝着各自的目标飞奔而去。
箭头射在石头缝里,笃笃的钝响;射进人身体里,带来尖锐的惨叫声。艳红的血液飞溅,在冷风中闪着璀璨的死意。
山坡下,圆木和巨石翻滚着砸了下来,阻止了西隗大军一次又一次进攻,士兵纷纷倒地,惨叫声和马嘶声充斥着天空。
谷口处尸体累累,一片黑红交织。
凄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飞驰而来的西隗骑兵,突然之间再也不顾伤亡,迅猛地全力向着谷口的冲来。绝大多数骑手还没等靠近,已经被连人带马射翻在地,但是他们倒地之前,仍然全力以赴地,将手中的火把掷向前方。
燃烧的火焰中,透着烈酒的浓香,把木头和石块搭成的堡垒迅速点燃。
“齐景!跟我来!”岳朗大喊一声,拽着一根玄英索就冲了出去,薛铁和江离挥动他们的兵刃,紧随其后。
铁珩带着一队人,不顾烈焰灼人,徒手扒开燃烧的木料,把身上带着余火的铁骑军一个个从堡垒里拉了出来。
岳朗和齐景一人一边,把玄英索绷得笔直,经过之处,人马立毙,大片鲜血旗花般飞出。
直到有人再度用狼牙棒卷走了他手上的铁索,岳朗才挥出两把锋利的短剑,借着疾奔之势,又划开了好几匹马的肚子。
人马翻滚在地,但更多的马继续涌上来,把岳朗和齐景围在中间。
岳朗抬手抓住齐景的肩膀,下死劲把他向铁骑方向扔了出去:“走!”
“小岳哥!”齐景大声喊着,身子不由自主跌在烧着的堡垒跟前。
霎时间,岳朗的身影,已经被掩盖在一片雪白的马刀之下,几匹军马扬起前蹄,狠狠地朝他踏了下去。
“小朗!”体内的断箭震动,把铁珩的喊声生生剪断,岳朗被奔马淹没的过程忽然变得无限缓慢,叫他有种被人摘心掏肺,活活疼死的感觉。
夕阳无限美好,只是已经太近黄昏。

TBC
啊,卡文卡到死,下一章应该会快一点点......吧?
无力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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