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晌午刚过,先生发信息:今天提前下班吗?
我:并不能。
一个小时后,先生又发信息:要过年了!
我:我现在忙~
两个小时后,先生再发信息:今晚想吃什么?我来做。
我:随便啊~
回复完,我突然思考了一下他发这些信息的初衷。不错,这个已到而立之年的男人依然保持着孩提时对年的期盼,依然保持着过年的仪式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依然有着金子般的心灵的男人。
同时,我也羞愧地承认,对于年已经完全没有了期待,甚至有了麻木。
有时想,现在过个年甚至都不如过生日来的更有仪式感,更有期待性。最起码,过生日还能期待老公送个礼物给个惊喜。而过年对我来说,无非是提前一个月着急忙慌地抢火车票,然后带着孩子大包小包逃荒似的回家,再流转在各种酒席上说着或掏心或敷衍的话语,最后滚回来照常上班。
可是,小时候的年真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对年的期待发自肺腑,自己数着小指头,一天恨不得问大人八遍:什么时候才能过年啊?
为什么要这么期待呢?小时候的我觉得过年会有很多好处,能够穿新衣,哪怕是娘用姐姐的衣服改小了重新染色过的旧衣呢;能够稍微不那么胆战心惊地怕挨打,因为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大过年的,别打孩子;能够拿到为数不多的压岁钱,哪怕转眼就被娘代为保管,我也能从中偷留出块儿八毛的私房钱;还能够吃到平时日吃不到或者不舍得敞开肚子吃得食物。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也许因为小时候盼年盼多了,记忆才如此深刻。乃至闭上眼睛,就如同回到了过去一样。我尤其喜欢小时候忙年的仪式感,我欢跳着,爹娘忙碌着,这场景历历在目。
1
小时候的年,总感觉特别长,才是腊月初八,就有了年味。
我记忆里的腊八,并没有腊八粥,只有扫屋,应该算是一年到头唯一一次彻头彻尾的大扫除。一大早,全家齐上阵将屋里所有的家伙什搬到宽敞的院子中,大人们头包着纱巾跟阿拉伯人似的粉刷着墙壁,小孩子干不了重活,但是也不能闲着,就蹲在那老实地擦玻璃吧,这一年的尘土糊在玻璃死乞白赖的,够我擦一天的。
爹娘说扫屋是件很愁人的事,总觉得旮旮旯旯都是些用不着但不舍得扔的杂物,无从下手看着就心焦发火。然而,年少的我并不这样认为,相反我还是盼望扫屋的,原因是在这天我能够找到很多宝贝,当然所谓的宝贝也不过是大人眼中不要的旧物而已。
爹和娘踩着椅子翘着脚把橱顶的陈年旧物扔到地上,便腾起了一片尘土,我就趴在地上跟寻宝似的扒拉着这些破烂,不时地举着“宝贝”兴奋地问:娘,这个你还要吗?不要给我吧!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 扫完屋,最脏的活就算过去了。当天或者第二天,全家人再去镇上的公共浴室洗洗澡理理发。就是在女浴室,年少的我在氤氲的水汽中过早地看到了人到中年的身材,要是赶得巧,满屋子都是街坊四邻的婶子大娘们,顿时有种大家只是换了个地方坦诚相待而已的错觉,她们大嗓门地聊着家长里短,然后惯性地讲几个荤段子,接着满屋子豪放的笑声在热气腾腾的水汽中绕梁不绝。我常常想,隔壁的男浴室为什么就特别安静呢。这几年,哥哥在自己家盖了浴室按了太阳能、浴霸,我感叹:终于不用去澡堂洗澡了。嫂子来了一句,冬天太阳能不上水,怕冻,还得去镇上洗。我笑着说:其实公共澡堂真挺热闹的。
2
腊月二十,娘就要开始蒸面食。那会儿物资匮乏,也没什么钱,串亲戚的时候为了不空着手尴尬就带些自家的面食充数。这拿出去的面食,蒸的好坏可就直接看出女主人的手艺了,总不能让人在后边说谁家那媳妇蒸个馒头跟石头疙瘩似的吧。娘是个要面子的人,拿出手的东西必须带劲儿(方言:很好)。
要说这过年的馒头也是真讲究,每一个馒头从和面到出锅都要经历复杂的工序。
老面(上次蒸馒头预留下的面)要发的好,和面要和得硬实,以至于每次揉完面都累的手腕子疼。可等馒头蒸出来,能一层层揭着吃的时候,娘就会说这力气没白费。
做馒头既是手艺也是攒人品,大家把揉好的剂子交给娘,只见娘双手捧着剂子,一开始是慢慢地揉,渐渐加快,越来越快,剂子一咕噜功夫就成了椭圆形的丘状,再看底部,收的严丝无缝。邻居婶子们看到娘做的馒头总忍不住打趣:这当家的人就是收的好啊。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 庄户人执着地认为只有当家的人,才能将馒头底部收的住。吃馒头的时候人们习惯先将馒头倒过来看看馒头底收的怎么样。后来,娘不在了,我自己做馒头,发现怎么也收不好时,直接将缝隙捏死,这样蒸出来也是无比的严。除了蒸馒头,娘还喜欢做一些花样面食:豆包、菜包、糕包、糖三角、面鱼、面鸽。最后一次做面食时,娘还会做一条寿虫放在粮仓,寓意年年余粮不断。我好奇地问:娘,你为什么要做一条大长虫(蛇)啊?娘抬头剜了我一眼:小孩子不知道不要乱说。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其实,我没有撒谎,真的就是在一条长长的虫子上用剪刀剪出很多的刺而已。等寿虫蒸熟后,把它放在院子里凉透。娘再将其虔诚地放在粮仓的麦子里,嘴里叨念着保佑年年粮满仓。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如今,超市里应有尽有,都不需要提前置办年货,吃什么随时买就可以。八十多岁的爹在电话里自豪地说:还蒸什么馒头?费那劲干啥!超市直接买点就中。不过,还是自家蒸的好吃。
女人们忙着蒸面食,那男人们在干啥呢?当然不能闲着,要是闲着女人不就炸锅了嘛!爹请人把家里养了一年的猪给宰了,将多余的肉、骨头卖给四邻五舍后,将猪皮、猪头、猪下水收拾干净,做成猪皮冻、猪头肉、灌肠。
家里我最小,娘说我天生带着一股子娇气。我跟脚似的跟着每个人转,看谁忙我就蹲在谁边上陪他拉呱,然而往往结果总是出人意外。我看爹正忙天火地洗猪下水,随着热水的浇注,热气腾起时带来了一股动物下水独有的臭味,我深吸了一口说:爹呀,你是不是没有洗干净啊。
一转身我就朝着屋里大喊:娘啊,我爹洗的猪肠上还有猪屎呢。惹得爹对着我吹胡子瞪眼。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3
过了二十三就是年,终于看到了年的影子。
灶王爷这天要去跟玉皇大帝汇报本家人这一年的善与恶。娘说,灶王爷最爱吃柿饼和软枣,让灶王爷多吃点,就能上天多美言。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关心的是灶王爷“吃完”之后我能吃什么,可我偏偏最不爱吃柿饼和软枣,所以每年的辞灶,我就只能撅着嘴在边上闹情绪。
里屋,爹正忙着两手顺时针将方形成摞的纸钱打成圆形的叠状纸钱,弄完纸钱再用纸叠很多粮袋、钱袋,期待着灶王爷能帮忙多背些钱粮下来。后来哥哥结婚后,爹还说希望灶王爷抱个大胖孙子下来,可见灶王爷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是很厉害的。
我因为没有吃到心爱的食物,就斜楞着眼睛看着有些结巴的爹跪在灶王爷像前,虔诚地边烧纸边念叨:灶王爷,上……天多……多美言,多背……粮食和钱。再有……有七天下来过……过年。我没等听爹结结巴巴地说完,就在后边来了一句:爹,你放屁,那天你还跟我说再有八天才过年。没想到,娘在我后边实在是气愤,对着我屁股呼了一巴掌,我委屈着连带着不想吃柿饼和软枣的怨气,找了个地方偷着抹眼泪。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 工作后,小年从来不放假,所以慢慢地对小年也已淡忘。每次打电话,爹都高兴地说,刚刚侄儿们去他那拿了好多吃的。我说没好气来一句:又是柿饼和软枣?爹说:还有蜜三刀。4
除夕,年终于来了。
一大早人们忙着贴春联,贴门钱。先把春联捋一下,大门口的、堂屋门口的、各种福字贴等等;“六畜兴旺”要贴在猪牛羊圏口;“抬头见喜”要贴在一出门的地方。
三叔不识字,都是哥哥们给分好了再贴,免得闹出笑话。可是本家的二哥就没有这么幸运,老实巴交的二哥蹲在地上把门抹上浆糊,然后认真地将春联贴到堂屋门上,胖胖的二嫂正好从偏房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二哥刚刚贴好的春联上写着“六畜兴旺”四个大字。二嫂就腾起了一股字火,直冲着二哥走了过来,一脚就把盛有春联的簸箕给踢飞了,红纸黑字的春联飘了几下就散落在院子里,二嫂对二哥嘶吼着:你他娘的别贴了,都成了牲口了!
看到二哥一句话不敢说,我吓得从他们家屋子里屁滚尿流地跑回家。很多年后的今天,我特别理解当时的二嫂,二哥软弱无能,在村里屡遭欺负,每次都是二嫂出面跟人吵。她跟个男人一样抢水浇田、牵牛耕地,除了能生孩子,她其实就是个男人,村里有很多女人都活成了二嫂。
傍晚时分,村子几条主干街亮起了一年只亮一次的路灯。爹也豪气地将家里所有的电灯都打开了,院子顿时亮如白昼,我央求娘拿出我的新衣换上,自己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的影子跑来跑去,没想到,那么小的我就学会了“顾影自怜”。现在想来,当年承欢于父母膝下无忧无忧的盼望是真幸福啊。后来,除夕晚上穿新衣的习惯一直沿袭到我嫁人。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爹把大大小小的门前放上一根棍子,意为不让家里的财气外流;再到院子里在水缸中放入一颗鲜嫩的菠菜,我没问过为什么,我猜是清水不断的意思吧;随后在屋里的窗台上放上两个碗,碗里装着糖、花生、瓜子,最后在碗上插一颗带根的大葱,这是想生根吗?我也不知道。
外屋,娘早已和好了饺子面,剁好了荤素两种饺子馅,荤的留给我们吃,素的是敬天给神仙吃的。水饺包完后,哥哥们挑起鞭炮在院子里放,我撅着屁股趴在窗户上捂着耳朵看,娘穿梭在屋子里收拾面板。爹把锅里填好水,篦子上摆着馒头、包子、面鱼、煎饼,再放一块豆腐,取其意:都福。
小时候的年,长大后的念凌晨三四点,爹和娘起身,煮水饺敬天。在院子中央支一张桌子,每张桌子摆三碗水饺,三双筷子,三杯白酒。爹和娘跪在桌子前,边烧着纸钱边虔诚地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平安吉祥。
去年,带着孩子回老家过年。孩子第一次经历农村的年,新奇地摸这摸那,举着一个羊屎蛋对着我笑,我在一边笑出了眼泪。转眼又跑去驴粪那里,奋力地踩着。天擦黑都不着家,拉着我在大街上听着鞭炮声转来转去。
5
大年初一,是我一年当中唯一不用别人叫自己就能爬起来的日子。穿好新衣跑到相隔两户的三叔那里,敲大门大喊:三叔啊,过年过的好啊!三叔啊,过年过的好啊!
三叔隔壁家的狗被一晚上的鞭炮声吓得再也不敢出声吠我。
其实,我叫三叔的意图也很明显,要压岁钱。三叔一辈子单身,我的户口便落在了他的户口簿上,三叔也待我如闺女般疼爱着。
三叔虽不识字,但是压岁钱给的讲究:三块六毛九,而且都是崭新的纸币。我拿着压岁钱,乐颠颠地转身跑走了,回家高兴地咧着嘴对娘说,三叔给了我三块六毛九,钱可新了。娘说,三叔真讲究。
上传中,请稍候…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围坐在一起说着笑着吃着喝着。各家都拿出最好的菜肴招待一年来家里吃一次饭的族人。中午时分,经常看到大爷、叔们满脸红光,摇摇晃晃地在大街上走着,我老远喊一声过年好,就从他们刚刚抬起的大手下钻过去跑了。
大年初一晚上,我窝在被窝里忙着数压岁钱,其实真没有多少,数的只是心情而已。娘突然来一句:先把钱给我,我给你保管着,等过几天开学了给你交学费。娘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气,我只能把钱连带心情都交给娘。
再往后的日子,就忙着走亲访友了。我们家亲戚少,所以我对家里来客人这回事还是挺兴奋的,可是兴奋什么呢?客人吃饭的时候,女人和小孩子不能上桌,我只能等客人吃完了,跟娘在堂屋吃客人的剩菜。说起这剩菜,至今我都能想起剩菜的味儿,酒席上的人们推杯置盏时无意或有意地将杯中的酒碰洒在菜里,就有了酒味;宾主大声谈笑间飞沫纵横,就有了唾沫味儿。
我望着一桌充满了酒气和唾沫的菜,委屈地跟娘说:我想吃的菜都被吃光了,出锅的时候我想吃,你还不舍得给我吃,这下都没了。说完眼泪就要掉下来,娘说菜只能装满平盘,吃了怕装不满盘了,让人笑话。
很多时候回想这些,恨不得拽上小时候的自己去豪华酒店吃喝玩乐,去超市尽情地买买买。
然而,为什么我还是如此愿意回忆过去?其实,这真无关乎物质,我执念的只是小时候的纯真,可以没心没肺,可以无忧无虑,可以寻求父母庇佑,可以耍赖任性,还可以对日子充满期待。
好在,回头看到小儿绕膝,其实,我的成长又在庇护着他的纯真,代代如此。
(嗯,本文图画来自于小呆之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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