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吻屋没有吻

作者: Echoshadow | 来源:发表于2017-01-23 14:50 被阅读27次

                                    一

    文芊独自推着她28寸的巨大蓝色行李箱走进车站检票口的时候,默默吞了一把泪。她想象的离别场景不是这样的,然而此情此景却在真实地提醒她:喔,你这个不速之客终于走了。

    早上从宾馆出发的时候给陆行舟发了一句:哥们,我走咯。直到她辗转了一个小时抵达车站的时候,他才回复:我才起床。再无其他。

    文芊想不通,其实今天上午的他可以不去上班的,他可以送她啊,少睡两小时对于他来说会是巨大的损失不成?

                                      二

    人们总是说异地恋是众恋爱类型中的高危品种,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总能轻易将异地恋打败。文芊不信邪,她自认是半糖主义者,认为异地是给二人的机会,可以在互不打扰的情况下独立成长得更好,小别后相见更能给彼此增添浓烈的甜味。

    再说,互联网那么发达的今天,也能随时联系到对方,空间距离其实可以消弭。她就喜欢把每次心动的瞬间传达给陆行舟,比如夏夜一路蟋蟀热闹的鸣叫,晴天明净透亮的蓝天,风中摇曳的一段枯枝,又比如一顿丰盛的美餐,一场悦耳的音乐会,一首动人的诗歌。

    她沉浸在相遇一件事物就蓦地升起对陆行舟深切的思念里,那个瞬间的她目光迷离,思绪遨游物外,心里澄明柔软,强烈的爱完全地笼罩着她。她认为这是异地恋赐予她最美好的东西,每天都见面的恋人怎么能体会这种由个人对美好事物的感知而蒸腾起来的对远方的恋人完全浸没的思念与爱呢?

    带着朦胧的期待和明朗的遐思,恋爱之美就恰恰发生在这种奠基于活的当下,又隐隐指向未来的交叉点上。

    然而三个月来,她和陆行舟从无话不谈到争锋交战,再到她时不时没话找话引起的零星对话,那份美好的遥思渐渐沉没了。她感到一种僵化,一种腐烂。

    危机感俘获了她,迫使她不得不采取行动,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能改变些什么。于是她决定在寒假回家前,去见他一次。

    S城和N城并不相隔很远,高铁两个小时内可以抵达。三个月前她从N城来过一次S城,那个周六台风过境,掀起如注暴雨。

    她和陆行舟一起去看戏,夜里散戏后街道杳无人迹,只有刮得人站不稳的风和打了伞也白打的雨。全世界只剩他俩了,她兴奋不已,像趁天灾逃出人类掌控的野马,心中充满解放的豪情。

    她学《雨中曲》里的经典段落在雨里跳起舞来,蹚水,跳跃,放肆大叫,完全不顾被打湿的身体。爽翻了,她说。她是天生和自然亲近的,自然的任何一物都可以引起她的欣喜,让她放松,感受到没有意志的纯粹生命的流淌和震颤。

    但陆行舟表现漠然,他憎恨这场雨,这让他不再干爽清透,变得黏浊,受到约束。他不理解旁边这个随风起舞的女人,她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存在。他不知道作何反应,只能随她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感受着被唤醒的生命灵力,顾不上领会他的无解,反而认为他一定也感受到和她相同的感觉。

    三个月后,她终于又来了。不过和上次来的心情不同,这次的她退去了热恋期的高涨的热情,带来的是无所适从的焦虑和隐不可见的绝望。

    陆行舟说要加班,不能来车站接她,但给她订好了宾馆,她直接过去就好。陆行舟工作的地方是S城的一个创业园区,聚集着大大小小的互联网公司、高新技术企业、轻工业制造商。

    在靠近地铁站的地方有一个商贸广场,陆行舟就给文芊订了这里的酒店。按着电子地图指示,文芊找到了住所----一个公寓式酒店,在喧闹的商铺楼上,格局简单,有厨房式的灶台和柜子,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欧式雕花的大床显得简约大方,墙上有平板电视,电视上方贴着一个红唇和“kiss me”字样的琉璃装饰。

    尽管仔细一看,木质地板铺就的地面上黑色的污垢隐约可见,洗衣机上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总体来说(其实是考虑到陆行舟的照顾和房东小哥的周到),文芊还是满意的,她把这里叫“吻屋”,一想到就要在这里和她心爱的陆行舟见面,和她共享她带来的香槟美酒,她不禁浮想联翩。

    第一个夜晚,文芊在这间屋子根本睡不着。夜里的大风吹得门砰砰作响,仿佛有人举着锤子不住地敲打,让她感到恐怖,提防有人来犯。楼上不知何时起响起水滴滴落、汇集流淌的声音,把本就不安的夜拉得无限长。她发信息给陆行舟,希望得到他的安慰,可是他没回。她就这么睁着眼睛躺到天亮。

    日光拯救了她,她起来梳洗,奔到市里去和朋友见面。朋友是她高中同学,也是她多年来最亲近、联系最多的闺密,他在S城读书,最近在学校帮导师做项目。和朋友的叙旧让她短暂地忘记了见不到陆行舟的焦虑,她又是她自己了,独立自主的,浑身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和探秘的新奇。

    今天陆行舟会在市里参加公司年会,他说他结束后去找文芊。文芊默默等待着夜的降临,期待和他一起回酒店。在漫漫的地铁回程,她又可以增加与他相处的时间。不过等来的是陆行舟的拒绝:“不行的,我们得和公司统一回去”。以及突然改变的计划:“我明天晚饭时间来找你吧。”他说。一泡眼泪不由自主地泛了起来,其实明明可以借口先走,离开大部队的对不?可是文芊却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她顺从地说:“好。”

    香槟之夜的美梦就像开瓶时泛起的白色泡沫随即瓦解一样,她心里没了着落。忍住眼泪,她回复陆行舟:“那你没有口福了,香槟今晚就要被我喝光啦!”“给我留点!”陆行舟回复。可是,如果为你留了,你果真会来喝吗?

    文芊打不开香槟的木塞盖子,只好求助于房东小哥。房东小哥留着板寸,说话声音低低的,穿着红色羽绒服,走路很轻,但很沉稳。为了答谢小哥,文芊倒了一杯香槟给他。“小年夜快乐!”她欢笑着。她很想和他聊一聊,关于节日,关于经营,关于他见过的男男女女。但是没有,小哥饮了一大口香槟,感谢着退出了文芊的房间。

    还剩下一大瓶,文芊倒了一杯,慢慢饮着。她想,饮用完这一杯她就睡吧。香槟助眠,今晚的她一定能睡个好觉。可是一种无边的恐惧侵蚀了她,和陆行舟相识相恋的场面一帧一帧慢放在脑海。他们俩其实见的面不多,大部分时候都通过网络交流。可是就是凭借一句一句的言语,陆行舟深深地嵌入文芊的心里。

    他就像《虹》里面的斯克利宾斯基,坚毅,有完好无损的自我,不轻易被人影响,散发着无比自信的高贵气质,还有一颗愿意为国奉献、放弃小我的心,充溢着坚定不移的民族自豪感。她爱他正如厄休拉爱斯克利宾斯基一样,为他沉迷不已,一想到他就浑身发颤,仿佛魂魄就只为他旋转、沉沦。

    她在遇到他之前是不相信“爱人”的,她爱的只是爱情,她有一套自己对爱情的理解,相爱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满足自己对爱情的要求。可是遇到陆行舟之后什么都变了,她恍悟过去的自己陷在“爱情”的概念里,从来没有真正感受到爱情带给自己的生动的体验流。

    对于她,陆行舟来自另一个她所不了解的世界,他对世界、对生活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并且不为他人所动,他信念坚定,力量强大,有着琢磨不透的神秘的魅力。他就像荒原里一棵孤独却强硬的大树,直指苍穹,遗世独立,我行我素。他早已自我完成,他的存在就是为了释放他积聚的能量。他不害怕时间的磨损,他有足够的掌控力反转时间的变局。他目之所见都是清醒的,他像一头伺机等待的猎豹,目标唾手可得。他会在沉寂的黑暗里突然爆发,实现他与生俱来的宿命。

    文芊遇上他,就感到冥冥注定的热望,她情不自禁奔向他,仿佛她所有的生长就是等待他并要为他绽放。她生机勃勃,要燃烧尽自己,直到靠近他,永远地和他融合在一起。她愿意为他放弃自我甚至生命,只要他一声召唤,她就准备好奉献一切。只有他,只有他能让她回忆起幼年和母亲相亲的体验,那是人类最原始的联系,那是宇宙还混沌一片、没有分离、最原初的融合。那里是神秘的黑暗,然而却孕育着一切,一片静默中蕴藏着无限的生机!

    她从相恋的初期就预感到别离,每一想到分离,她就会喉咙哽咽,行动力尽失,摊在一处陷入久久的哀思:那是她无法忍受的结局啊!要在分离前,给他所有最美好的,最珍贵的,唯极致如许!就是带着这样悲绝的心情在爱,文芊找到了尤其感性、无私、热烈的自己。不为了交换,仅仅是为了爱!她不向他索取什么,只是被动地等待他的给予,并为了这给予而付出更深处的自己。

    然而此时她感到自己的能量在流失,她没有勇气了,她被打败了。她沉入自我封闭中,在深渊里坠落,坠落。她喝完一杯,又举着酒瓶直接往嘴里大口大口灌。在酒精的诱发下,她感到头疼欲裂,躺在床上看到天花板在转动,转得她发昏、冒火。她站起来,脚下却感觉踩在棉花上轻飘飘没有定点,整个屋子都七扭八歪,天旋地转了,日光灯光线刺目,令人眩晕。

    她愤恨为什么喝了那么多意识还那么清醒,“我还记得要刷牙!刷牙!”她简直被自己这么坚持卫生习惯气哭了,刷什么呀!她摇摇晃晃一把倒在墙上,脑袋磕在了“kiss me”的下缘,撞得她想吐,于是她又跻拉着拖鞋冲进卫生间,把头埋在马桶里呕起来。她终于放声哭了,然而参杂着呵呵苦笑。倒在背后沐浴间的玻璃幕墙上,冰凉穿透了她整个身体。

    次日醒来,文芊头还是沉得厉害。这是她第一次宿醉,感觉真的很糟糕。她行动滞重,目光涣散,口里萦绕着浓浓的酒味,腹中空空如也,全身松软无力,仿佛被夜煞吸尽了魂气。她嫌弃死自己这副样子。身体告诉她她需要食物,需要休息,所以房东小哥发信息来说“我去吃午饭,一会回来打扫下你屋子哦”时,文芊真想回复他:“那你帮我带点吃的吧,我摊在床上无法动弹。”然而意志力战胜了她惰性的身体,它命令文芊起床,梳洗,出门走走。

    喝了一碗粥,文芊感到渐渐恢复了体力。走路不再摇摇摆摆,如扶风的弱柳。搭乘地铁进城,去看展览吧,把自己拉回来,投入喜爱的活动里。忘却等待,忘却捉摸不定的游戏,去感受艺术的真诚,循着直觉,降落在艺术家共享的经验里。

    在夕阳沉落的时候,文芊一人穿行在城市的陈街旧巷里,昏黄温暖的阳光从远方高楼之间的缝隙间照耀在她身上,她终于感到头脑清醒,重新焕发活力。安全感重在心里升起,明明自己可以自我充实,为什么要将自我割舍出去?她仍然记得今天的约定,于是不再浪费时间,搭乘地铁回酒店。她准备好给陆行舟展示完好的自己,轻松,镇定,有不灭的乐趣。

    她要向他要一个新年礼物,要他履行他的承诺:给她剥栗子吃,带她看电影。她要他的吻,他的拥抱,她要感受他的体温,他的每一次呼吸。她有权利向他要求宠爱,有权利感受他的热血,而不只是被动等待。

    可是在见到陆行舟的那一秒,文芊的自信就被一击即碎了。他表情冷漠,语气冷酷急躁,没有一丝儿温情。她的大脑随即停止了运作,不会点菜,不会聊天。

    陆行舟吐槽着工作的无趣:“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要做,就是等着质检说有问题赶紧修改。也无所谓效率不效率,但就得守在一边。就这二十天忙得不行,天天加班,现在下班对我而言就是回去睡觉,之前闲得很。”

    可是之前是你说年底都很忙,你才没时间去N城的。

    “这工作也挺好,闲的时候可以去搞点副业,赚赚外快。”

    嗯,你在抓紧致富。工作第一,睡眠第二,没有我的位置。

    陆行舟又接连谈论到食物,交通。

    “我小时候常坐绿皮火车,后来发现好多民谣歌手常常歌唱绿皮火车,才觉得乘坐绿皮火车原来可以是诗意的体验,还蛮有意思。”文芊回忆到成长里的小细节。

    “你知道为什么民谣歌手总是乘绿皮火车吗?因为他们穷。近的坐汽车,远的乘飞机高铁,绿皮火车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我以前都没坐过绿皮火车,就去S的时候才乘了一次。”陆行舟评论到,口气里带着极大的傲慢。文芊心里一紧,对他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无所适从。

    陆行舟继续侃侃而谈,但都浮光掠影,并不深入。文芊发现自己在他面前智商就会清零,她没有自我,没有想法,只有一团模糊的感觉。她会不赞同他的一些观点,她会惊诧于他对贫穷的鄙视和憎恶,她会被他不可一世的自大激怒,但是她没有办法做出反应,她紧张得连肩膀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笨拙地不知道怎样嚼食口中的肉,她木讷极了,不知道怎么展示自己,除了双眼装满了他的影像,整个大脑空空。

    她感到她无法与他交流,因为她要是较真,她想要反驳他的每一句话,澄清每一个前提,可是她不愿意反驳,所以无意识选择了沉默。

    他面色苍白,看起来并不怎么精神,戴着一顶棒球帽,身体依旧干瘦,一副懒散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沉迷游戏的叛逆少年形象,感受不到平和从容,以及他曾最吸引她的优雅气质。这就是她思念已久的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啊。她不敢细想,力图保持她完整的感情。饭后,他带她去买栗子吃,可他没有为她剥栗子,就打车匆匆离去。

    疏远感和冷漠横亘在他们之间,整个过程就像上级委派的任务,到一个点就走个场,步骤简明清晰,行动迅速准确。看着他上车的一刻,文芊想要保持微笑,好好地挥手说声再见,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心里悲情似海,涌上脸来使脸发生了变形。一定丑死了。她想,为什么不留下一个美美的形象呢?

    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生命随他去了,留下的是一个半腐朽的空壳。没有牵手拥抱,没有亲吻缠绵,他就应付差事似的出现了一个小时就走了?她心灰意冷了,来S城三天就只为了这样冷淡敷衍的一小时?

    她盲目无所适从,危机感变成了真正的危机,隐隐的绝望感浮现出来,成了吞噬一切热望和信任的魔鬼。她心如死灰地游荡着,最终回到宾馆。蜷缩在床头,直望着对面墙上的“kiss me”,觉得那么遥远,如梦一样充满讽刺。睡前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希望他夜里加班结束他可以来,虽然她不抱希望。

    她等啊等,最终入梦了,他的形象充塞了整个梦境的背景,如影随行。她感到一阵一阵心痛,他的形象也在一阵一阵的撕扯中变形、发生褶皱,终于面目模糊,不可辨认。她在疼痛中醒来,想起来她在等他,可是清晨的日光穿过白色窗帘照亮了整个房间,他依旧没有回信,没有到来。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她没有情感,心平如镜。

                                        三

    走出宾馆前,文芊把陆行舟买的栗子留给了房东小哥,还写了一张卡片,预祝小哥新年快乐。然后发一条信息给陆行舟:哥们,我走咯。或许她还残留一点点小小的期待,他看到了至少还会来送送她。

    最后他会给她一个大大的暖暖的拥抱,然后一切失意、绝望都会消弭于无形,他们又回到那个无话不谈的时候,是彼此最珍重的爱人。可是没有。所有的期待变成烈焰烧尽了文芊的柔情,只剩灰烬。她不痛苦,只是麻木,或许不见而散是最自然的结果吧。

    爱情不是制度,没有外在的规训手段进行纠偏和惩治,它只听凭内心的召唤,只受内在感觉的引领。文芊可以撒娇胡来,直到逼迫陆行舟乖乖就范,可是她没有。当爱的感受搁浅,心不如昨,任何手段的使用,都换不来陆行舟内心真诚的一句:我愿意。

    文芊到最后反转不了结局,她也只能够接受两人最终相对无言的局面。理性永远是保护心灵的盔甲,看着那个曾经使自己丢盔弃甲的人渐行渐远,她必须自我振作。

    只是她还想起曾经给他写过的一张明信片:“我如此刚愎自用地笃信自己的感性体验,才能如此确定我爱你。奔着分离去,奔着死亡去,奔着不可知的虚空去。反正我们只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 ”那时候,他们还在就“理性与感性”相关问题热烈讨论呢。

    她没想到这虚空如此快地降临,并且如琥珀初成,被浓密的松脂包裹一般,榨干了氧气,遗留不甘而无力的残骸。正如飘渺的尘埃,她正被高速行驶的高铁裹挟而去,窗外掠过的风景,正伴随着她加速度的散落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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