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前,当我们还是儿童时,尚且有儿童节过。可惜乡下的儿童节,并非是什么重大节日,因为父母们总是忙碌地埋首在庄稼地,没有闲心去管什么儿童节。不像现在,它俨然成为小孩子们最期待、最盛大的节日。
儿童节是新历的六月一号,端午是旧历的五月初五,两者在时间上前后相差没几日。然而,乡人对端午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即使再忙碌,对于这个“五月端午”,大家还是有几分重视的,不会语焉不详,潦草对待。
乡下的端午,是从早晨开始的。这里说的早晨,是四五点钟通红的太阳没有冒出来,广袤的田野笼着一层薄雾,庄稼与野草都还是一片湿漉漉的时刻。我的家乡在豫西南,真真正正的平原,一马平川,五月时节,玉米、高粱、大豆、花生等庄稼拔节生长,草木葳蕤含光,一派繁荣。
此时田野的主角是小麦。是的,端午前后,正是夏小麦成熟时,风吹麦浪,焦黄融香,金色的麦田预示着丰收的喜悦,也暗暗提示“战争”一触即发。夏日抢收,随时要跟老天爷“决斗”:大风、大雨、冰雹、雷电,哪一样都可以让人放下饭碗、揭开被子、随时冲到田野。现在想来,那些突变的天气,真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麦子像剑 今年5.24早晨的麦子每到端午,布谷鸟的叫声就会神奇地出现。你看不到它的身影,但是它独特的啼叫亘古不变:“布谷布谷,割麦种豆!”这是家乡人对它的注解。我长大后才知道,在川地,乃至湘江流域,不同的地方对布谷鸟的叫声,都有不同的理解。湖南的好友告诉我,她从小听的版本是“咕咕咕咕,哥哥等我!”背后有凄美的故事;蜀国杜鹃啼血,悲惨凄切,催耕的色彩都被削弱几分。
饶是如此农忙,大家也不会忘记准备端午的吃食玩物。
吾乡端午平淡,没有郑重祭拜屈原的习俗,也没有赛龙舟的盛况。通常是大人们早晨下地前,煮上一大锅咸鸡蛋咸鸭蛋和大蒜,再有一锅甜鸭蛋甜鸡蛋(说是甜,其实就是原味的),然后拌上一大盆当年的新凉粉,加了黄瓜丝,蒜蓉,香醋,清爽可口,而粽子,分明是后面几年才有的。
自己煮过的粽子至于玩物,是五色线和香包,作为女孩子,我是非常喜欢的。妈妈买来彩色丝线,或者从平日绣花的丝线里抽出五样,搓成细细的一股,曰“五色线”,长丝线剪成小段,系在我们的手腕脚踝,有时候妈妈心情好,抑或没那么忙,还会用艾叶给我们做“香包”。鲜艳的布片绣上几针花草,塞上艾叶,浓烈的清香冒出来,窜到鼻尖,真是清爽沁凉。妈妈做的香包还有美丽的流苏,甚至,洁白的大蒜茎也可做其装饰。端午的早饭过后,小孩子们就会挂着香包,呼朋引伴,伸出双手比谁的丝线更好看。
端午那日,乡邻们都一样喜欢互相劝着多吃些鸡蛋鸭蛋,我只爱咸鸭蛋的蛋黄。长大一些,首次读到汪曾祺写故乡高邮的咸鸭蛋,曾羡慕不已,我认为那才是世上最好吃的鸭蛋。
今年特意骑行到郊外寻找麦田成年之后,我见到真正的龙舟赛,是在南方五月的早晨,郑重其事,盛大异常。广州重视宗族祠堂,每到端午前夕,各河涌就会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水村同一姓氏的代表队会派出精壮男儿,参加比赛。
起龙好像在清明前后某个黄道吉日,通常也是清晨或者上午吧,人们把龙舟从水底请出,处理淤泥,上上漆,开开光,点下睛,挑选参与训练的合适人员……这种古派的仪式有迷人的气场。最终的龙舟赛会从水村的河涌汇聚到宽阔的珠江,一时盛况动人。岭南的龙舟赛,古老又有现代的色彩,大都市的男人们光着肩膀,在五月的烈阳下随着号子声奋力地划桨,那种力量感,叫人感动。
广州,龙舟赛,手机旧照端午,大概是元气最满的节日,这一天,阳气也最烈吧。年少看《新白娘子传奇》,许仙受法海蛊惑,给白娘子喝了雄黄酒,说甜言蜜语,一杯诉什么白首偕老,一杯盼着早生麟儿,一杯想着怀的是状元郎。可怜白娘子为了这所谓的真心,粉骨碎身也不怕,最终中了奸人计现出了原形,引发出一场事故。那时一面为白娘子不值,一面懵懂得知雄黄酒是端午应节物,在江南可以驱邪。而我的家乡,煮大蒜、摘艾叶的习俗,也是为了“败毒”、“驱邪”、“保平安”。宋人许文通有诗句:“玉粽袭香千舸竞,艾叶黄酒可驱邪。”真是应景应情。
粽子总是有情物陆游写端午:“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后来,我也走过一些地方,看过一些风景,吃过南方的北方的端午粽。人到三十,忽然怀旧。也许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如今始知世上美食千万,味蕾记得的是故乡最初的珍爱。又到石榴花盛开时节,我爱那穿过乡下五月清晨薄雾的鸡蛋鸭蛋,素朴里有麦浪的香,有夏日的清凉,有父母的盈盈的笑与深深浅浅的爱。
夏日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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