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抓起布袋子,撂到肩上,悄悄地躲到了马路对面的绿色邮筒后面,嘴里还在一直嘀咕着“可不真是我儿子啊。”
他就这样直盯盯地望着大门,守着儿子,就像当年守着村里打井的队伍,巴望着早日出水一样。
夜色逐渐吞没了大门口那几个粗壮的保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内飘了出来。
“局长好!”保安齐声高喊,感觉比唤自己亲爹的动静还要大,就连旁边梧桐上的麻雀也“叽叽喳喳”跟着问好。
那是他儿子,日思夜想的儿子!他正猫着腰,往小轿车后排座里钻,老张赶紧一路小跑上去,大声喊道:“猪娃子!猪娃子!爹来看你啦。”边喊边笑着,脸上的皱纹就像一道道新犁的垄地,那样地顺溜,带着一股子永远也无法扔掉的泥土腥味。
儿子回头一看,天啦,是爹。他心里一惊,可面无表情,不动一点儿声色,只是轻轻地,向司机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走,不用车了。
儿子一声不吭,掉转头,快速向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去,那走路的速度比大步追赶前来视察的领导还要快,只是此刻,他倒像个大领导,而紧随其后的老张,倒像个跟班似的。
到了人少的地儿,儿子突然转过身来,像训斥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样:“谁让你来的?你来干什么?在家养养猪,刨刨地,不是挺好的?你这是瞎跑什么啊?”
“猪娃子,你好多年没回家了,最后一封信还是3年前写的。我和你娘,还有你哥都想你了。这是你妈给你绣的土布鞋垫,你哥给你碾的小米,还有你嫂子给你媳妇编的扎头绳。”他边说边从布袋子里往外掏。
“另外,还有个事,我想告诉你......”老张想告诉儿子家里的变故。
“行了!别说了!”儿子冷冷地打断了老张,“我都这么大了,现在好歹也是个局长。你就别再叫这个难听的小名儿了。这些东西你统统拿走,统统拿走!我现在什么都有,啥也不缺,这些个土拉吧唧的东西,让我带回家,也要扔掉!”
儿子的话硬棒棒的,像木头棍子,不,像镰刀,拉割着他本已血色残留的心,让这位已在那场灾难中失去妻子、儿子媳妇的老人愈发地凄惨和悲凉。
那是一个清凉的夏夜,山谷里的风像着了魔似的,一阵一阵的,呼呼地吹。老张收拾好布袋子,告别了老伴和儿子媳妇,准备到城市寻小儿子。他必须趁着月色赶路,翻山越岭5个多小时,才有可能准时赶上乡上唯一一班到县城的中巴车。
当他爬过第三个山头时,月色骤黑,山谷的风怪异地吼叫着,随后,天降暴雨,顷刻间,感觉山崩地裂,他远远地望见自己的村庄瞬间被崩塌的大山给湮没了。
他发了疯似地,一边喊着老伴的乳名,一边向家里狂奔去。可倾盆大雨和滚滚泥石流早已把他的亲人,他的家,那30多户的村庄,统统卷入了山下浑浊的大河里,咆哮地奔向了遥远的峡谷。
乡上的人说老张真幸运,肯定是上辈子修的福分,才躲过此劫。可老张却觉得自己不幸,他宁愿随他们去了,也不愿被无情地扔在这个世间,变成了一个孤老头儿。
他本想开口告诉儿子这一切时,却被他生硬地打断了,他实在没想到儿子变得这么奇怪,奇怪得让他怀疑这不是那个亲生儿子。
可不是嘛,人真的很奇怪,尤其是中国人,官职就像个标签,很多人一旦粘上了它,就瞬间变得“出类拔萃”,开始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了。
现如今,老张的儿子是高贵的局长,响当当的正处职干部,似乎有理由嫌弃“猪娃子”这个庸俗的小名儿了,他估计是做梦都想把它扔到屋后的枯井里用土给埋了,或者写在纸上,揉成一团,扔到柴火堆里化成一缕青烟。
可小时候,父母和哥嫂把好吃好喝的全留给他,他才能像个“猪娃子”般能吃能喝能睡,成了家里头身体最结实的一个。如今,他似乎把这些都扔到了后脑勺。
“你赶紧回去!赶紧回去!这时候跑来,简直是害我。”
“怎么了?猪……不,娃子,遇到啥难事儿了?跟爹说!”老张连忙改了口。
原来,大门口那块牌子是“厅级干部任前公示”,省委组织部早上刚立的。老张的儿子下个月就要荣升副市长了。尽管不知道副市长是个多大官,但听到刚满40岁的儿子马上要升官了,当爹的自然是心里美滋滋的,开心得合不拢嘴了,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被暂时麻醉着。
可儿子却忧心忡忡,因为他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在个人简历上,把父亲填成“教师”,把母亲填成“妇女主任”。
老张如今这般模样出现在单位人面前,好事儿的人拍个照,传上网,再给扣个“简历造假”的帽子,可真够他喝上一壶了。他想想,不禁一身冷汗,两腿发软。
况且半年前,他刚躲过一劫。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跟老婆闹离婚,折腾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后来,动用了不少关系,花了大价钱才把上级干部考察组给搞定的,如今,公示期间,再遇到这档子事,这个梦寐以求的副市长肯定要被搅黄了。
他越想越害怕,无奈之下,说出了实情。
老张全明白了,儿子年青有为,前途无量,不能影响儿子前程,天下做父母的都会这样想。
他没有告诉儿子家里的变故,他打算离开这个城市,至于到哪里去,他也没个主意。可他想在离开前看下孙子。儿子应了,找了个偏僻的小饭馆让他先坐下,然后回去把孩子接了过来。
小饭馆很狭小、破旧,但打扫得清清爽爽,像个家庭小厨房,桔黄色的灯光十分温馨,后厨里传来滋滋的炒菜声,让老张觉得和老家大铁锅炒菜的动静一样,巷子里烧烤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活气息,这也让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爷孙俩虽第一次相见,可分外亲热,又是搂又是抱,孙子还不停地叫爷爷,老张很开心,毕竟身上流着张家的血。
吃饭时,4岁的小孙子吵着要喝牛奶,可这种小饭店除了低档的烟酒和便宜的饮料外,压根就没有牛奶卖,好哄歹骗,才用可乐把他糊弄过去了。
老张家世代就在深山里长大,他可从来没有见过牛奶长啥样,更没有喝过,但从那天晚上起,他就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喝的东西叫“牛奶”,而自己的亲孙子最喜欢喝。
吃完饭,儿子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地,扔下了点儿钱,让老张自己找住的,第二天赶紧回家。就这样,老张被儿子扔在了小饭馆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好生可怜。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从小听话懂事,成绩优秀的儿子如今竟然是当了官儿忘了亲爹啊。
第二天,老张收拾完他的破烂布袋,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可他这样一个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又能到哪儿呢?无论到哪儿,他都像这深秋漫天乱飞的银杏叶,那么轻薄,那么无助,不知道下一秒又会被扔到哪里去?无论到哪儿,不都是背井离乡地凄苦漂泊吗?
想到这儿,他老泪纵横,泪水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深深的皱纹,而这皱纹又有几条不是为这个如今有出息的出人头地的儿子所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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旸瑫,一个烹文取暖,煮字疗饥的生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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