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警察,作为一名法医,你还有没有工作纪律,懂不懂工作流程?”大队长对着我咆哮。
我默然不语,只是低着头;我无力辩驳,因为我确实错了。我犯了一个任何一名警察都不会犯的错,我做了一件任何一名法医都不该做的事。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如果曲生的家属现在要明确曲生的死亡原因,你怎么办?如果现在有人告我们不作为,你让我怎么解释?”大队长的右手时而拍打着桌子,时而指着我的鼻子,看着犯如此低级错误的我,他怒不可遏。
作为一名法医,尸体检验是我的职责,然而对吊死在晾衣架上的曲生,我什么都没做。我对曲生的姐姐说,“你们自行处理后事吧,曲生应该也是这个意思。”我什么工作都没干,甚至连橡胶手套都没戴。第二天,曲生的尸体就被火化了。
第一次见到曲生是今年九月的事。那天早上刚到单位,大队长就对我说,“有人报警说,辖区一男子死亡了,可能是命案。”
我们火速赶到现场,看到的就是以下一幕。一名中年女子抱着一名十岁左右的孩子痛哭,男孩的衣服已经被血液浸透,中年女子左手扶着孩子的头,右手捂着孩子胸部的伤口。这名中年女子就是曲生,他头发乌黑,穿着朴素得体,看上去也就四十五岁的样子。
曲生的姐姐也在现场,她也在一旁抽泣。看到我们穿着警服,她跟我们说,“120来过了,医生说孩子已经去世了。”
我对坐在地上痛哭的曲生说,“我是分局的法医,我们现在要勘验现场。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孩子已经不在了。请你配合我们工作,我们会尽快抓到凶手的。”
曲生哭喊着说,“法医,你学过医,你是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我正准备说话,曲生爬过来,用她那布满血迹的手拉着我的裤腿说,“快看,孩子还活着,赶快救救孩子吧。”继而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边磕头边说,“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孩子吧,救救我的孩子吧。”
作为一名工作十年的法医,眼前这一幕我见过多次。每个生命得突然凋谢,他的亲人都会措手不及。我理解这一切,我也会悲伤。但作为一名法医,我有我的原则:我从不允许伤心的家属破坏现场,我也不允许一时无法控制情绪的家属影响案件的侦破进程。
曲生太过倔强,她也是我在现场见过最伤心、最难过的人。任凭我们怎么劝说,她都不愿跟孩子分开。曲生的姐姐、邻居、孩子的老师都在劝说曲生,曲生抱紧孩子,看着大家说,“求求你们了,让我跟孩子多待一会儿吧。”最后,我们强行把曲生跟孩子分开,我们只能将她强行拖走。
现场,我们将孩子的尸体进行了简单的检验。孩子身上很多伤口,衣服裤子上都是血迹,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
凶手很快就被抓到,因为小区有人在屋内透过窗户玻璃目睹了孩子被害的整个过程。孩子放学回家,背着书包走在学校的路上,凶手突然手持匕首刺向了孩子,一刀,两刀,数不清捅了多少刀。
凶手也住在这个小区,有人说他是精神病人,有人说他脑子有问题,也有人说他有时候看着挺正常的。
第二次见到曲生是在解剖室,按照规定命案尸体必须解剖。曲生抱着解剖台上的尸体痛哭着,她抱着孩子喃喃细语。哭声夹杂着说话声,说的是什么我并没有完全听懂。
她摸着孩子的头说,“孩子,你怎么这么命苦。”她一寸寸地检查着孩子的身体,昨天还活蹦乱跳,今天已是阴阳两隔。她看着孩子身上的伤口,一个个的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她不忍一个个的数下去了,又重新抱紧孩子抽泣。突然,曲生猛地抬起头,“这个可恶的精神病,一定要判他死刑。孩子,放心吧,妈妈会替你报仇的。”
看着曲生,我默默的流着眼泪。眼前一幕,我见过多次,我对这种场景已经冷漠,但这一次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我擦擦眼泪,对曲生说,“行了,出去等会吧,别影响我们工作,我们会还孩子一个公道的。”
曲生紧紧的抱着孩子,“让我跟孩子多待一会吧。”
这一次跟上次一样,还是几个人把曲生拖走了。突然曲生发疯似的对着我大喊,“凶手已经抓到,你凭什么解剖我的孩子?孩子的命已足够苦了,你为什么还要给孩子再开一刀。”
从曲生的眼中,能看出她对我们的憎恨;在曲生眼中,此刻,我们也是使孩子受苦的凶手。
解剖工作顺利结束了,孩子的心脏被捅破了。纵使华佗在世,孩子也没有一丝生的希望。
后来我有见过曲生多次。曲生问我,“如果医生第一时间到现场孩子还能救活吗?”“凶手会判死刑吗?”“能让我到解剖楼的太平间再见见孩子吗?”
这些问题我都无法解答,抢救孩子是医院的事,法庭审判是法院的事;甚至连能不能见见孩子,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在单位门口,我又碰到曲生了。与其说是碰到,不如说是曲生已经在单位门口等了我很久了。曲生说,“正好路过这儿,碰到你了。我问一下,凶手如果是精神病人,会被判死刑吧?”
我苦笑着,我不想告诉她实情但也不能欺骗她,其实结果是什么她也明白。我说,“应该不会。”
曲生并没有过多的纠缠,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离开了。看着曲生的背影,我叹着气,摇摇头。
曲生的事我也了解了一些。曲生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婚后开始几年的生活也很是幸福。但是曲生一直没有生孩子,后来经检查是曲生不育。从此生活就是每天鸡飞狗跳,她跟丈夫、婆婆小吵不断,大吵也是经常有。后来曲生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她被迫离婚了。
35岁时,曲生在路边捡到一个弃婴。她想过把孩子交给有关部门,她想过试着帮孩子找找亲人。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她觉得孩子跟自己特别有缘,要不然她跟孩子也不会不期而遇。
曲生收养了男孩,从此她跟孩子相依为命。她要工作,为了孩子她的挣钱。白天她去工作,把孩子交给自己的爸妈照看,晚上她就静静地躺在孩子身旁,看着孩子。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上幼儿园,上小学。孩子很是听话,学习也好,还经常帮她做家务。放学后曲生上班没法接孩子时,孩子就自己走回家。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孩子一个人回家的路上被杀害了,被莫名地杀害了。孩子跟凶手无冤无仇,只是凶手突然想捅人了,而那个人就是曲生的孩子。
好多天没见曲生了,有一天,曲生突然到我们单位哭闹。她大喊着,“凶手不是精神病人,他脑子正常,只是好吃懒做,每天待在家里。”她自己收集了好多“证据”,这个邻居说凶手跟大家有说有笑,另一个邻居说凶手上过学,还有邻居说凶手还会玩手机……。
从此曲生经常找我们大闹,目的只有一个,凶手要判死刑。她要替孩子找一个公道。
我们很怕见到曲生,因为跟她不能讲道理。她想的只有孩子和跟孩子有关的事。
曲生又跟我“偶遇”了,我想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曲生戴着帽子,戴着眼镜,曲生说,“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我说,“你说吧?”
曲生说,“如果医生第一时间到现场孩子还能救活吗?”“凶手会判死刑吗?”“凶手肯定不是精神病人!”
还是那些问题,我没有回答。我说,“你应该去工作,生活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你如果一直这样,你的一辈子就完了。”
曲生说,“谢谢。我什么都干不了了。孩子就是我的全部,我的事你也知道。除了孩子的事,还有有意义的事吗?”
我对曲生说,“我把你送回家吧,快过年了,回去准备一下。”
曲生说,“谢谢你,你工作也挺忙的,你忙去吧。我还不想回家,我想去一个离孩子近的地方。”
曲生离开了,她一定是去解剖楼的太平间了。
凶手的司法精神病鉴定报告出来了,凶手是精神病人,凶手不会被判刑。凶手有暴力倾向,有严重的社会危害性,凶手被送到精神病医院了。
这份报告也许就是压倒曲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昨天我去出现场,派出所民警将我们带到现场,走到房间门口时,我发现是曲生家。
我明白了,对曲生而言,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一切好像是意料之中,又好像是意料之外。
我推开门,曲生吊在阳台的晾衣杆上。穿着依旧朴素整齐,这也许是她为自己选的最好的衣服。
我震惊了,曲生怎么满头白发,没有一根黑色的头发,九月份时还是满头黑发。
我原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曲生却是一瞬间变老的;我原以为头发是慢慢变白的,曲生的头发却是一瞬间就变白了。
曲折的一生,坎坷的一生,正如她的名字“曲生”。
这也许是她最好的选择,儿子天堂的第一个新年她要去陪着。
看着满头白发的曲生,我默默地留着眼泪。尸体检验是我的工作,可是我不忍再“折腾”曲生了。我跟曲生的姐姐说,“你们自行处理后事吧,曲生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我提着我的法医箱,迅速离开了曲生家,我不忍直视曲生,不忍直视曲生的悲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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