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是我亲戚的亲戚。
我每次想起她时,脑海里的第一幕永远是十四岁那年的冬天,阴沉沉灰蒙蒙的,天气潮湿还有雾气, 燕子穿着一件绿色的羽绒服,自行车也是绿色的,扎着高高的马尾,她的皮肤很白,我看见的是她的侧影,远远的,若隐若现。
她的车是当时刚刚流行起来的折叠式自行车,我心里很羡慕,后来那我也有了一辆这样的自行车,红色的,看上去比她的更坚实。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放不下那辆绿色的小自行车。
大概是因为,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用的东西竟然可以让人如此强烈的觉得这就是她的,除了她,这辆自行车不配任何人。
可我的自行车不是这样的,它很鲜艳,很时髦,可那是妈妈喜欢的,不是我想要的颜色,即使我承认它也很好。
但在我心里,它不是最好。
燕子是舅妈娘家姐姐的孩子,舅妈有三个兄弟姐妹拢共六个侄子侄女,个个单眼皮厚嘴唇,相似度之高令别人一眼能看出他们是血亲。
燕子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放弃了升学,回家去了姐夫的发廊帮忙,洗头,染头,打扫卫生。姐夫阿金是上门女婿,长发飘飘像个流氓,在镇上经营了一家理发店,收入颇丰。
毕业之后,我见到她的机会更少了,只每年在舅舅家的年酒席上能看到她。每年都有变化,但永远剪着当下最流行的发型,发色时而变红,时而又回到黄色。
我依旧羡慕她的时髦,但却不再想要拥有这样的时髦。
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有一两年没见到燕子,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哥哥家的沙发上看电视,深棕色的头发齐肩散开,发尾烫着小卷,刘海依旧厚厚的,翘着脚在嗑瓜子。
她看见我,笑了笑对我说,来啦?于是我说,嗯,来了。
好想我们很熟一样,挺有意思。
沙发上本没有我的位置,坐满了舅妈娘家的女眷,我跟她们没什么话讲,正准备躲开。却见她把腿放下来并起,给我腾了个位置。
我顺势坐在她边上,看到她的手很粗糙,大概是染发剂腐蚀性太强,指纹都磨平了。
电视上是新版还珠格格,燕子看得很认真,时而安静时而跟一旁的小侄女解释剧情,她的温柔让我觉得此刻真像一个母亲。
饭点还没到,来得人越来越多,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比较孩子的学习或者工作,又或者一年的收入。挺没意思。
后来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突然转到了表哥的婚姻大事上。浙北农村,没有上大学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就会被家里安排相亲,表哥虚岁不过二十三,已经相亲近二十次,始终没有看中的姑娘。
外婆很着急,急到口不择言。
“这个臭小子看了多少个姑娘都不喜欢,又是嫌弃人家年纪大,又是嫌弃人家长得一般,我看早晚得打光棍…不如让燕子嫁给我们东东算了…呵呵呵……”
舅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年纪又不大,是不是糊涂了!”
外婆闭了嘴,打哈哈,“我也就开开玩笑,都是亲戚不能结婚,我晓得的。”
舅妈的白眼毫不掩饰地甩过来,“得了吧你,有这个精力不如去管管你儿子,过年放假天天去茶馆报道,打牌输了多少钱你知道吗?还在这里说东东的事,也不怕丢人!”
我大概永远都想不通,为什么人总愿意把自己困在一个并不舒服的环境里,明明看不惯自己的丈夫,妻子,婆婆,儿子,亲人,家人像仇人,夫妻像冤家,口无遮拦,刻薄无礼。
然后继续仅仅绑在一起,生活在连锅碗瓢盆都在吵架的“家”里。
因为爱吗?
算了吧…
二十多年,外婆在舅妈面前没有赢过。这次也一样,叹了口气下楼去了。
方才的怨气像一团烟一样呼得散开了,大家又开始其乐融融地看电视。可能谁都没有注意到,其实燕子回答了外婆那句口不择言的玩笑话。
她说,东东不要我的。
我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继续嗑瓜子了,脸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这句话。在我知道她为阿金生了个孩子之后。
阿金想要一个儿子很久了,可惜燕子的姐姐英子只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和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单眼皮厚嘴唇,肉肉的国字脸,从婴儿时期就算不上可爱。
所以,燕子怀孕这件事,只有阿金一个人是快乐的。
可现在,遮掩住这件丑事比他有了一个儿子更重要。
燕子想过打掉,可她又有些舍不得,也想过生下来,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姐姐。那是她唯一的姐姐,十几岁就要工厂倒班工作省钱给她买衣服的姐姐,英子的两个孩子是她抱大的,她最不能对不起的,就是姐姐。
这时候,一个精神有些障碍但不介意这件事的丈夫成了燕子父母眼里最好的选择。
燕子挺着五个月的肚子嫁了人。
公公婆婆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用一辈子的积蓄造起了五层楼房,承诺只要燕子好好过日子,会把她的孩子当作亲孙子对待,日后再生一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燕子在那座五层小楼里待到了孩子满月,然后头也不回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公公婆婆愤怒至极,带着一众亲戚前来说理,宣称要把事情捅出去谁都别做人了。
燕子很害怕,抱着孩子躲在阿金身后死活不愿意回去。
最后,燕子妈妈用一半的彩礼收了场,燕子留在了家里。
我妈说,她想不通燕子为什么不愿意回去,重新开始不好吗?
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妈会觉得燕子带着姐夫的孩子嫁给一个智障是重新开始。
她的人生在这个满是留言蜚语的小镇上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没在了泥里不是吗?在这里,每个人仿佛都是伦理的法官,批判她不守妇道没有规矩,然后转头在自己的人生里招蜂引蝶,勾三搭四。
反正没人知道,不对,应该这样说,有人知道又如何?
在那些躲躲闪闪指指点点的眼神里,谁都能重新开始,谁又能重新开始?
如果当初,燕子的勇气不足以拒绝阿金,那么现在,更加不足以离开阿金。
燕子离婚了,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在姐夫阿金的理发店里帮忙,洗头,染头,打扫卫生。
日复一日。
她再也不是那个神情寡淡骑着绿色折叠式自行车的女孩子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