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爱舞文弄墨之后,老爸就爱给我讲故事,讲两个人的故事――一个是刘绍棠,一个是汤吉夫。
老爸曾经亲眼见过这两位文学大师。
他见刘绍棠是在修建榆林庄闸的时候,那时统称为“出海河工”。在工地上,人挨人人挤人,人们都穿着或黑或蓝的破棉祆,身上都散发着又臭又馊的汗味。歇活抽烟时,人们都像散了架子似的,迤逦歪斜地靠在小推车上或蹲在土方上,累得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忽然,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一消息在叽叽喳喳中传开来了――刘绍棠就在工地上。当时刘绍棠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神童”,享誉国内的少年作家。相传他初中时写的《青枝绿叶》己经入选高中课本。父亲是高小毕业,教过书,对文化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仰慕,他对刘绍棠也充满了好奇和尊重。
在工地上,找到刘绍棠很容易;因为刘绍棠是人群之中的焦点,他走到哪,周围的人就指指点点,用一种惋惜而又心酸的语调说“这就是……刘绍棠啊!……”
父亲给我的文学启发有一次,老爸远远地看到过刘绍棠,身坯子很结实,裹着臃肿的破棉袄,灰头土脸的,精神不好,郁郁寡欢。当时的大部分人们同情怜悯他,但谁也不会靠近他,免得受到连累;所以,刘绍棠总一个人劳动,就像运河畔一只孤独的创痕累累的老牛。他的身坯子虽壮,却不是干活的料儿,没干几下,就气喘吁吁,当地人称他为“落难的公子哥”。
补述,多年之后,我读到杨广琴口述的《心安是何处》,才恍然大悟,悟明白一个道理――诗人是如何度过漫漫严冬的?十二月党人被沙皇流放西伯利亚时,并没有被他们的妻子或情人舍弃。这些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小姐毅然地舍弃了安逸的生活,毅然地走上了冰天雪地人迹罕至的荒原,毅然地走上了与沙皇统治绝裂的道路。刘绍棠在最艰苦也是最恓惶的岁月里,也受到了爱情的滋润。那个运河岸边春柳般明媚柔情的女孩子,步入了他的生命,点亮了刘绍棠内心深处的灯。如果没有杨广琴,刘绍棠的作品中就不会有那么多重情重意的泼辣妩媚的女主人公;如果没有杨广琴,刘绍棠的艺术生命乃至生命只怕都要腰折于此。
父亲给我的文学启发父亲给我的文学启发
至于汤吉夫老师,老爸也遇到过,那是汤老师最黑暗最屈辱的日子。
文化大革命时,我父亲是烈士子女,是绝对的红五类,经常去周边村镇学习观摩,学习观摩的无非是揭发会、批斗会、治人会、整人会。
那次他去止务学习,看到沿街站满了“革命群众”,街道上有四五十“地富反坏反”在爬。当时正是夏天,土路的坑洼处还有积水,那一队人被强制着在泥水里爬;他们显然己经爬了很长时间了,裤子都磨破了,膝盖和手都磨脱皮了。从水坑里爬出来,他们就全然是一个个“泥猴”了。泥猴之中有一个高大的身躯,特别显眼。父亲听身边的人说这个人是今天的主角――香河中学的汤吉夫。在汤老师身边围斗的有村子里的“激进分子”,也有“红小将”――汤老师的学生。或许能给汤老师造成内心创伤的不是那些愚昧凶残的村氓,而是那些他亲自教育过帮助过的学生,父亲看到了汤老师脸上的痛楚与悲悯。汤老师从我父亲眼前爬过,又向前爬去,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责骂,恐吓,殴打,以及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父亲不忍心看下去,半路途中就跑了回来。他总喃喃地说:汤吉夫,那是香河最优秀的老师,那是最优秀的老师啊……
父亲给我的文学启发 父亲给我的文学启发我的父亲也是老师――乡村小学的老师,当时学校里的老师己经开始相互揭发相互检举,也准备批斗。汤老师被批斗的情形总在父亲眼前晃来晃去,最后父亲做了一个愚蠢的也是明智的选择――离开学校,回生产队劳动。
年青时,我舞文弄墨,崇尚民主与自由,抨击弊端与丑类。老父亲语重心长地给我讲刘绍棠和汤吉夫,我知道他的用意――别瞎说八道,别意气用事,那最容易招来祸患。
我虽然不赞成父亲的为人处世,可还是或多或少地受了他的影响――宁默而死,不鸣而生。有很多年,我像一只蝉蛹,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泥土下面,一言不发。
近来,无缘由地开始读刘绍棠、汤吉夫的作品,一部一部地读,想读出他们人生的际遇和种种悲欢。
父亲给我的文学启发 父亲给我的文学启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