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进山,我没有带太多东西,果子在路上就吃干净了,还剩一些干饼和糕点,全当做了上坟的供品。
给养父拜祭时,丫头在旁边跟着磕头,然后轮到长莺,她却只是看着。我拜完起身,才发现她正拾着糕点在吃。
“哎呀——这个不是给你吃的。”我伸手阻止,她却笑着逃走了。无奈之下,我把养父墓前的供品匀了一些过来。
没想到,她按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摇头。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嘻嘻一笑,说自己不爱吃干饼。
“谁要给你吃了。”我一把抢过她手上的糕点,塞到了自己嘴里。
丫头又惊又气,起身要抓我,我便绕着坟墓逃,跑了两三圈,两人都笑得喘不过气。好好的一场拜祭,庄重的气氛全给毁掉了。
回到墓前,我重新给长莺拜了一次。
丫头立在旁边,忽然问道:“你喜欢长莺吗?”
我怔了一下,略微有些犹豫,“曾经很喜欢。”
“为什么?”“因为我有愧于她。”“那到底是愧疚还是喜欢?”“……我也不知道,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丫头埋着头,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到底是哪种?”
“人都不在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人都不在了,也不愿说真心话?”
明明是诘问,丫头的视线却飘在一旁,刹那间,我感觉心在隐隐作痛。
午后,我打算去山上打点野味,丫头便把我带到潭边,说水下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向峡谷外面。
我恍然应道:“难怪不得,那天你会从水里钻出来。”
丫头红着脸点了点头,问我有没有换洗的衣物,我说没有,她便吩咐我脱了衣服再下水。
此话在理。我解开衣带,露出两条光膀子,丫头好奇地指着我的手臂,“这是什么?”
在我的两条前臂处,各有一块梅花模样的胎记,我亮给丫头看了,她不禁啧啧称奇。
准备脱裤头的时候,她还直勾勾地看着,我不由地停下来,“你盯着我做什么?”
丫头连忙挪开视线,吞吞吐吐说要帮我看管衣物。
我眼珠一转,说道:“我不知道路,要不你带我下去?”
丫头一听脸更红了,脑袋摆个不停,见我伸手抓她,吓得一跃而起,仓皇地逃走了。
“哎——我真不知道路啊!”我在后面喊,丫头却躲进屋子,怎么也不肯露头了。
潭水不深,下潜不多远就发现一个洞口,约莫三尺宽,恰好能容下一个人通过。隧洞比想象中要长,游到途中就感觉有些气短,好在末端逐渐开阔,手脚得以释放,我拼命划水,赶在气尽前钻出了水面。
倘若小看了这条水道,水性稍差的人进去,溺死在里面也不奇怪。
水道的另一头连着一处偌大的洞穴,泉水从岩壁汩汩流下。岸边叠放着几件衣物,我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感觉有些紧。
走到洞口,发现这里是山腰的一处峭壁。岩壁上只有少数几个凸起,勉强可以落脚,不远处吊着一条绳索,一直通向山顶。
我一边爬,一边暗暗惊叹,又是水道又是峭壁,丫头要出行一次真不容易。
来到山顶,视野豁然开阔起来,山林景色尽收眼底,大峡谷正好始于脚下,蜿蜒到视野尽头。
我身上只有两把匕首,几条细绳,如果遇上野猪之类的猛兽,恐怕不好应付。我找到一根长直的树干,一头削平,一头划开,将刀柄塞进去,用绳索捆住,做成了简易的长矛。
拎着长矛在林中转悠了半天,也没有发现走兽的踪迹。冬天打猎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少了树叶的庇护,动物们变得更谨慎了。
时近傍晚,我还两手空空,沮丧地回到山顶,深感运气不佳。下山还是原路返回,途径峭壁的时候,忽然发现几个数寸宽的小洞,我便用长矛挨个戳了戳,没想到捎带出来一条肥壮的花斑蛇。
这可真是意外收获。
它还有些发懵,我趁机攥住它的颈部,用匕首切下它的脑袋。我丢去蛇头,把蛇身缠在脖子上,回到洞穴后,仔细放血洗净,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丫头正在小屋里做饭,我得意地拎着蛇晃来晃去,吓得她面色铁青,半晌不能动弹。
我教她帮我清理内脏,她躲得远远的,但是当蛇肉烤熟后,她又好奇地凑了上来。
“这个真的能吃吗?”
我撕下一缕细长的蛇肉,递到她面前,“你试试。”
她有些惊疑不定,下意识咽了口沫子。片刻后,她接过蛇肉,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起来。
我问她味道如何,她说太紧张了,没尝出来。我不禁失笑,将整段蛇肉递给她,“这次好好尝一尝。”
她接过蛇肉,结实地咬去一块,疑虑的表情一扫而空,“好吃!”
“那下次自己学着烤蛇肉。”
她一把将蛇肉塞到口中,一边笑一边摇头。
“别吃那么急,还多着呢。”我又取出一块蛇肉,架到了火上,“还吃么?”
她眼睛一亮,频频点头。
“那你自己来烤。”“呜……”“哈哈哈——”
一晚上吃掉半条蛇,大都进了丫头的肚子,龙吟曲只是尝了几口,便说不合口味,转头啃红薯去了。
饭后,丫头去收拾碗筷,龙吟曲将我叫到一旁,说起之前提到的往事。
我看他面色严肃,便也正襟危坐,准备洗耳恭听。
不料开头一句话就震住我了:说起来,你我算是叔侄的关系。
龙吟曲见我没反应,继而说道:“我与你的养父是亲兄弟。你父亲死后,我本该收养你,但那时风声太紧,我不敢暴露与他的关系。你父亲生平痛恨赌博,所以我从没教过你赌术,也不许你叫我师傅——你不要因此怨恨我。”
我笑着摇头,请他不必内疚。无论是养父家的七年,还是龙吟曲府的七年,我都过得开心自由,并没有半点不满之处。
龙吟曲一怔,旋即释怀道:“你父亲说你出身山野,生性狂傲,但依我这些年的观察,你不过是遵循本性而活。相比我们这些身着衣冠的人猿而言,你更像一头赤裸的野兽,面对困扰我们的贪痴妄念,你几乎无动于衷。”
我没有回答,却明白他想说什么。
我们其实活在两个重合的世界中。一个是真实的世界,那里有山川河流,有一年四季。另一个是假想的世界,那里有高低贵贱,有财富权利。
对于沉迷其中的人而言,世界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的感受。烈日炎炎时的一口凉水,衣锦还乡时的策马狂奔,给人的感受同样真切。
不一样的是两个世界的生存之道。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们驱邪避害,弱肉强食,经历着生老病死;而在假想的世界里,我们痛恨卑贱,仰慕权贵,在纷繁的尘世中迷惘、癫狂,经历着人情冷暖,世事沧桑。
龙吟曲说,他和养父生在同一个富贵家庭,成长之路却截然不同。养父勤学上进,他则散漫放浪。十八岁那年,养父踏入仕途,他醉心赌博;二十岁那年,养父娶妻生子,他沉湎青楼;二十五岁那年,养父晋升高官,他痛失最爱。
次年,墨国王后诞下两女,却被人连夜劫走一个。留在王宫的女婴叫水鸢,被人劫走的那个叫长莺。
龙吟曲前半辈子做过很多疯狂的事,抢劫王女就是最后一件。
“我自知无力抚养长莺,便将她托付给了你父亲。”他如此叹道。
龙吟曲隐瞒了长莺的来历,养父始终蒙在鼓里,直到女婴长大,他在宫中见到了水鸢,方才惊然醒悟,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
“你的父亲连夜将我叫到家里,惊惧交加,又急又气,要我老实交代女婴的来历。”龙吟曲说到此处,沉默了很久,“王后死前,曾说那是我的孩子,我却始终不能确定。”
王后临盆当晚,被龙吟曲亲手绞死了。
丫头正好洗完碗筷回来,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双膝一软,身子随着瓷碗一同摔倒在地,溅起刺耳的碎裂声。
“砰!”
龙吟曲惊然回首,身子猛地僵在原地。
往事讲到一半便这样戛然而止。这天晚上,丫头断断续续哭了很久,我问她缘由,她缄口不言,我想安抚两句,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天明时,丫头悄悄溜出屋子,疾步来到潭边,左顾右盼无人,利索地脱下衣物,跳进了水中。
我暗自跟在后面,发现她出了洞穴,顺着峭壁一直往下爬,到山脚后,便奔进了丛林中。
我浑身只剩一条裤头,湿漉漉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犹豫片刻,还是一咬牙,追着她进了丛林。
林中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树干上零散画着箭状路标,尽管跟得很远,我还是能摸清楚丫头的去向。
出了树林,来到一片低凹的开阔地,散布着七八间土木屋,丫头敲开其中一扇门,比划着什么,对方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丫头又从兜里掏出银钱,做出恳求的姿势,对方挠着脑袋,看上去很为难。片刻后,两人来到另一间屋前,叫出来一个小胖子,胖子听了事情经过,拍着胸脯收下银子,教丫头三五天后再来。
丫头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我悄悄摸进了胖子的屋子。
胖子看见一个近乎赤裸的男子从天而降,差点吓瘫在地,本能地想逃走,却被我按在了地上。
挣扎无果,胖子立刻束手就擒,交代了我问的事情。
“她想下山……但是运货的马车三五天后才来……”
“她下山想去哪里?”“墨,墨国。”
我先丫头一步回到小木屋,正好看见龙吟曲在坟前拜祭。
回头看见是我,他轻声叹道:“走都走了,还回来作甚。”
我忽地一怔,“你知道她要走?”
“她知道我害死了王后,再共处下去。”龙吟曲极力用平淡掩饰着情绪,“我可以在这里终老,她还很年轻。”
“就靠你那一双废腿,要怎么终老?”
他咧嘴一笑,没有回答,俯下身子恳请道:“水鸢就托付给你了。”
我愣在原处,半晌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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