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要追溯到七年前。
先王驾崩的前一夜，水鸢仓皇逃出王宫，找到了养父家中的长莺。
“姐姐，什么事这么着急，坐下来慢慢讲。”长莺屏退下仆，将水鸢引到卧房，仔细关上了门窗。
“父，父王发现我们的事情了……”水鸢整个人都在发颤，“他生气极了，要杀掉你的父亲解恨。”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长莺咬着指甲，难掩心中的焦虑，“纸包不住火，事情迟早会暴露。你从哪里得知的消息？”
“父王亲口对侍卫下的命令，被我听见了……”水鸢抓住长莺的手，有些语无伦次，“你父亲……还有我们该怎么办啊。”
长莺看上去冷静，手指却咬出了血，“姐姐，你回去之后，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我想办法带父亲逃出墨国。”
水鸢听了，脑袋晃个不停，“不，不行，我害怕，隐瞒不住……”
啧——长莺眉头紧皱，眼神逐渐锐利起来，“那你就留在这里，我替你回去应对。”
“可，可是——”水鸢担心先王会加害于她，长莺却安慰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发生万一，就让苍树来宫中找我。”
如此安排之后，长莺化装成水鸢，回到了王宫。
次日，就有密探赶到府中，向水鸢传话道：先王遭遇不测，公主叫你在这里躲避一段时日，再做安排。
水鸢惊惧交加，想回宫打探消息，却又不敢背离长莺的吩咐。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度过了数月时间，不断听到先王驾崩、朝政混乱、长公主独揽大权的消息。
直到兵变那一天，大军将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苍树去王宫求援，长莺领兵赶到，双方大开杀戒。养父预感到杀机，便找来一具女仆尸体，割下头颅，换上水鸢的衣服，托付亲信带着水鸢投奔龙吟曲。
“妹妹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能出去见她？”水鸢如此质问养父。
养父长叹一声，“这次兵变疑点重重，我不忍看你以身犯险。长莺恐怕信不过了，去找我的兄弟，他不会害你。”
一时间，水鸢也不知道该相信谁，稀里糊涂就被带到龙吟曲家中。亲信讲述了事情经过，龙吟曲当机立断，将水鸢乔装成了府中的丫鬟。
而这个丫鬟，便是丫头本人。
亲耳从丫头口中听到这番话，我依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还记得这块疤痕吗。”丫头撩起袖子，将手肘露给我看，“小时候和你玩猜手指的游戏，被火炉烫的。”
我凑近细看，果然有一块淡淡的痕迹，位置和形状都非常吻合。
“这么说你真是水鸢……但你的脸——”
“这是一张人皮面具。”丫头说着，用手去抠脸颊，却怎么也扒不下来，“该死，戴太久了，皮肉长到了一起。”
龙吟曲教她不要乱动，否则会毁掉原来的脸颊。
丫头闻言大惊，愤怒道：“你不是说可以恢复原状吗！”
“以前是可以，但制作这张脸皮的人，在去年那场变故中死掉了。”
“怎么……会这样。”丫头一阵失神，忽然抓狂地剜起脸颊，“这张丑脸，不要也罢！”
丫头的指甲在脸上抓出数道血痕，吓得我赶紧按住她的手，着急道：“快住手，我知道你是水鸢了！”
丫头眼中噙着泪水，脸上满是委屈，大声反问道：“那又如何，难道我要一辈子戴着这张皮活下去吗！”
“哎，谁又不是戴着一张皮活一辈子呢。”龙吟曲叹道。
我也安慰道：“世上能做脸皮的人不止一个，你要是把脸弄伤了，可就真的只能戴着它活一辈子了。”
这话似乎起了作用，丫头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下去，转而开始低声啜泣。
龙吟曲摇头道：“去东州罢，那里或许能找到人面师。”
丫头听了，梨花带雨地看着我，我握住她的手，说道：“等西州的事情安顿好了，我就带你去东州找人面师。”
丫头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拼命点着头。
关于过去的事情，我从龙吟曲和水鸢那里各自听来一些，它们彼此印证和补充，却又让事情越发扑朔。
留在府中的是水鸢，那么宫中那人就是长莺。关于长莺的疑点有三：其一，先王在她入宫的第二天就死了；其二，她扮作长公主，却不将水鸢接回宫中；其三，养父在死前认为兵变有疑，还说长莺信不过了。
我将这些疑点讲了出来，龙吟曲沉思半晌，讲出了一种可能性：长莺穿上长公主的衣服后，就不愿再脱掉了，所以她要除去所有知情的人。
这就包括了先王、养父、水鸢，以及龙吟曲。
“去年千宿率兵而来，逼我与他一决高下，我一直怀疑有人在暗中指使，却没往长莺那边想。”
“如此说来，你们俩还活着这件事，决不能让长莺知晓。”我忖着下巴，对水鸢说道，“看样子，你最不能去的地方就是墨国了。”
水鸢早就白了脸色，僵在原地一言不发。
两人藏在大峡谷，原本相安无事，没想到龙吟曲杀害王后一事暴露，两人的关系陷入了僵持。
再藏住下去已无可能，外面认识龙吟曲的人太多，出去之后又不得安稳。他看出我的为难之处，说道：“你再给我找一个仆人，我就留在大峡谷。”
我无奈摇头：“我可找不来一个既能跋山涉水，又能固守寂寞的仆人。”
要将龙吟曲带出大峡谷，非得有马车不可。我和水鸢商议一番，决定分走两路：她从水道去找朱国遗民借马车，我带着龙吟曲穿过大峡谷与她汇合。
“你就不担心，我找到马车后，独自溜走了。”水鸢一本正经地问我。
我笑着回道：“那就不是我认识的水鸢了。”
她一怔，问我印象中的水鸢是什么样子。
我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很确信：宫中的长公主让我感觉物是人非，而眼前的水鸢，令我释然欢欣。
水鸢听了，许久没说话。末了，问我：“你在墓前掉过的泪，是为水鸢而流，还是为长莺而流？”
“当然是——”我说到一半，忽然愣住了。
水鸢继续问道：“‘死去’的人不是长莺而是水鸢，你还会那么伤心吗。”
夜入深，我独自来到小屋外，望着天空的星星发呆。相比山川草木、日月星河，世事人心的变化太快，快到令人难以捉摸。
因为变幻莫测，所以疑虑不安。疑虑再生猜忌，不安化作臆想，世事便在人心中扭曲变形。当越来越多的人接受这扭曲的世事，那么世事就不再奇怪，变成本应如此——这便是假象的世界，它由人心而生，亦随人心而变。
水鸢也还没睡，她轻声走过来，问我在看什么。
我便把心中所想讲了出来，她听得似懂非懂：“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世事难测，一切皆是虚妄。”
水鸢不以为然，“若是虚妄，人又何必痛苦呢。”
我回答不出，水鸢又说：“世事难测，坚守便弥足珍贵，变化了的是虚妄，不变的就是真实。”
“有什么不会变呢？”我问她。
水鸢拾起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脖颈处，“我的心就不曾变过。”
夜风寒冷刺骨，水鸢的脸却热得发烫，手心传来温柔的鼓动，好似捧着一只小兔子，在手里瑟瑟颤抖。
明月缓缓探出头来，我看见她手腕处有几道细长的疤痕。倏然之间，一股悠远的回忆从沉睡中苏醒，破开厚重的泥土，伸出嫩绿的小芽。
我咽下一口沫子，忍不住取过她的手腕，露出锋利的牙齿，轻轻咬了上去。
“苍树？”水鸢周身一颤，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强忍住了嗜血的冲动。
就在这时，一阵寒意从背脊陡然生起，我猛然惊醒，飞身将水鸢扑倒在地，转眼便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直楞楞地插在了身旁。
“有人放箭！”我拉起惊魂甫定的水鸢，朝小木屋疾步奔去，“快躲起来！”
这时，山崖上传来一声怒喝：“一个都不许放过！”
龙吟曲刚从睡梦中惊醒，听到悚然坠下的箭雨，教我们不要惊惶。
话音刚落，一支箭便穿过窗户，“噌”地立在床沿上。
龙吟曲徒手将箭拔下，教水鸢取来灯火，借光一看，发现是墨国的箭支。
“箭从何处来？”“山崖上。”“弓箭手有多少人？”“分辨不清，少说有七八个。”
龙吟曲思忖片刻，说道：“不妙，他们若是放火箭，我们难逃一死。”
刚说完，漫天的火光就从四面坠下，如雨点一般落在小木屋上，将视野染成一片通红。
事态斗转直下，龙吟曲大声喊道：“趁屋子还没着火，你们快从水道逃！”
“那你呢？”“我去引开他们的箭支。”“说什么蠢话！”
我一把架起龙吟曲，将他扛在背上，对水鸢说道：“按照计划，我们从大峡谷出去。等箭雨停了，你再从水道离开！”
我见水鸢还有些发懵，便用力拍了拍她的脸颊，“听明白了吗？”
水鸢怔怔地点了点头，我笑着劝慰道，“我们山脚再见。”
说完，我趁着箭雨落下的空隙，头也不回地窜进了夜色中。崖上的人很快就发现我们的踪迹，弓箭也齐刷刷地改变方向，向我们飞扑而来。
“放我下去，你背着我逃不掉的。”龙吟曲焦虑道。
我冷声应道，“还不到那一步呢。”
“唉，这种时候何必逞强。”“嘘——不要干扰我分辨弓箭的位置。”
此言一出，龙吟曲果真不再说话。
我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龙吟曲真的老了，一句话就能糊弄过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