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那天,闻荻将我叫到府中,一同煮酒赏雪。
见面时,他递给我一封书信,说是从南州寄过来的。
“温润清香,应该出自姑娘之手。”他笑着调侃道。
我没有接话,径直将书信揣进了衣兜。
一段时日不见,他的精神好像更差了,有时候俯下头不说话,会被误认为睡着了。
我问他是不是晚上睡不好,他笑着摇了摇头,说一到冬天,就懒得动弹,尤其是下雪的日子里,天地一片寂静,令他感到莫名的倦怠。
对此我深有同感。小的时候生活在山林,冬天的食物很少,我也常常蜷缩在洞穴中,不愿四处走动。刚到养父家那几年,冬天我几乎不出门,就连进食也少了很多。
养父说我积习难改,长莺则好奇地有样学样,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乏饿,悻悻然放弃了。
我把这事给水鸢和出云讲了,两人都惊叹不已。出云信誓旦旦地说“你的血肯定是冷的”,水鸢则担心地问“身体会不会受不了”。
再后来,我对冬天就没那么敏感了,食欲或许有所减退,但该吃吃该睡睡,偶尔出门上街,反倒有一种新鲜的感觉。
我问闻荻是否有相似的经历,他想了一会,豁然开朗道:“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野兽的习性源于自然,而我会觉得倦怠,或许也是顺应自然的变化。”
不知为何,他看上很开心,拉着我的手不停摇晃,“人常说,年纪大了之后就会反应迟缓,没想到我过了三十,反而对自然更加敏锐了。”
闻荻兴致高涨,我们便连着喝了几杯热酒。他长舒一口气,说最近诸事不顺,胸口总憋着一口闷气,今天听我一席话,忽然神志清醒,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刘管家数次拜访闻荻,透露出想要买画的意愿,却提出一个无理的要求。
“这个刘管家,狡猾得很,既想买假画,又想要市面上没有的新作。”
闻荻说,即便是假画,也没法凭空造出来,总得要拿些真迹作参照。而且作画费时费力,不可能为了临摹一两幅假画而买一张真迹回来。
确实如此,假如买一幅真迹需要一千两银子,假画只卖五十两银子,那么至少要临摹二十幅才能值回成本。
刘管家买的少,要求高,还涎着脸皮数次求问,闻荻觉得烦了,便将他拦在了门外,“找别人去吧,别再来了!”
我听了,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不,我刚刚有了新主意,”闻荻端起酒杯,沉吟道,“卖假画之前,先卖给他一点真画。”
我请他透露一二,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凑近道:“这事还得由你配合,替我运些画卷到南州去。”
说完,他收回身子,没作详细解释,“水冶将军最近举棋不定,正好给他来一点刺激,这几天就请你离开墨国,去别处走一走。等我准备好画卷,再告诉你下一步计划。”
“没有问题。”我欣然应下了。
“有打算去的地方吗?”闻荻见我应得很爽快,不由疑惑道。
“正好有一处。”我举起酒杯,与他碰在了一起。
西州三国,分别是墨、朱、白,墨国先王能征善战,在生时几乎统一了西州三国。战败的朱白两国名存实亡,再难与墨国抗衡,只能迁徙到贫瘠的南边和西边。
西州南部多是丛山峻岭,一条幽深的沟壑成了西州和南州的分界。据说朱国难民纷纷躲进山中,开垦放牧谋生,墨国士兵数次南征,都被重山拦下了脚步。
“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墨国将领回去之后,无不如此禀报。
我这次依闻荻吩咐离开墨国,便打算向南部群山进发。
当然不是为了寻找朱国遗民的踪迹,也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我来这里是要拜访一位故人。
赶车的马夫将我送到城外,便不愿再往南去了,我拿出一些银钱,勉强说服他将马卖给我。
离开的时候,他告诫道:“山路难行,就是马儿也受不了。”
此话不假,进入群山地界后,骑马登山就异常费劲,我只能从马背上下来,牵着它缓缓前行。
带着它进山,一是为了排遣寂寞,二是替我把风放哨,山中有些毒虫走兽,马儿往往能比我更早发现。
进山三天后,终于找到一处涧流,我和它补充了水分,开始顺流而下。走了没半天,便来到一处宽阔的谷地,涧流到此骤然而止。两侧山崖耸立,鸟兽盘踞,越往前路越窄,渐渐变成一条曲折的峡谷,这里便是西州和南州的交界。
我将马儿留在谷地,拍了拍它的脖颈,示意它已经自由了。它盯着我看了一会,嘶鸣一声,转身奔进了山林。
进入峡谷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偶尔看见乌鸦在头顶盘旋,我便用碎石驱赶,遇上盘踞的蛇群挡路,则生火与之对峙。
天黑之后,我从包里拿出驱虫的药草,在地上铺成一圈,自己坐在中央,半睁半闭打着瞌睡。
休息的时候,我会把书信取出来,仔细读上两段。
相比我寄去的那一张薄薄的信纸,红拂寄来的书信足足有四五页。生活被事无巨细地罗列其中,看上去有些繁冗,读着却不觉枯燥。
她说天气渐渐变冷,屋里到处放着火炉,央佳却还冻得不想下床,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粽子。
白苏有时出去打牌,整天都不见踪影,红拂和央佳就在家里找乐子。听说央佳能看见奇怪的光团,红拂便取来各种物什给她看,没想到有意外的发现。
发光的东西以活物居多,而且往往暗藏玄妙:鸡蛋里面有两颗黄,完好的果子烂了心,剖开石头发现有宝玉,诸如此类,全是仅凭肉眼无法觉察的事情。
央佳说苍树大哥也发光,红拂便吓唬她:因为小坊主心里住着一头吃人的猛兽。
在家闲得久了,总觉得心中不安,红拂想出去谋些活计,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巧的是,这时北州的静流寄来书信,说他不日将要南下,替风花打理胡国的雪月楼。
静流请红拂帮忙,红拂却有些犹豫。“去或不去,小坊主替我参谋参谋……小静流还问了你的事,可我没告诉他你去了西州……”
书信末尾几行明显出自他人之手,虽然我没见过白苏的字迹,但凭语气直觉是她写的:你早点回来,家里两个人成天念叨着,烦死我了。胡国最近好像很不安宁。总之你赶紧回来。
看完书信,我将它仔细收了起来。写信虽然乏味,读信却很有意思,有时间再写一封回信好了。
峡谷在极窄处,分开了一条岔路,地上倒着一块腐烂的木牌,歪歪扭扭写着“由此去”三个字。
这是几年前我亲手立下的路标,可惜现在已经用不上了。我站在岔路口,仔细搜寻着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正确的方向。
正当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山崖上探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我一眼就认出它,连忙挥手道:“毛球!”
它怔怔地看了我一会,旋即“吱吱呀呀”地窜跳下来,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看上去兴奋不已。
我从包裹里搜出两个干瘪的果子,放在它的手里,它欢喜地跳起来,抱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脸上左蹭右蹭。
等它蹭够了,我将它放回地上,“快带我去见丫头!”
它极有灵性地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钻进一条岔路,还不忘回头招手,催我赶紧跟上。
这只名叫“毛球”的小东西,是两年前我从一条蝮蛇口中救下来的猴子,那个时候它全身缩成一团,毛发和血肉混在一起,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养父去世后,每年我都会去深山待上一个月。一半为了修行,一半为了祭奠。
在城里住得久了,人就开始浑浑噩噩,感知渐渐钝化,反应也变得迟缓。回到山林之后,感受周遭的危险气息,重新紧绷神经,一点点找回身体的本能,是为修行。
养父的宅邸焚毁后,我将他和长莺的尸骨装进木盒,带到了大峡谷深处。前后花去半个月时间,搭起一间简陋的木屋,立了两座紧邻的坟墓,每年来这里放些酒肉和糕点,是为祭奠。
后来,龙吟曲遭遇变故,被多路刺客追杀,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领着他来到这里避难。随行的只有府中的一个小丫鬟,不知道名字,龙吟曲管她叫“丫头”,我便跟着这样叫她。
跟着毛球走了没多久,两旁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过了峡谷极窄处,后面的路又渐渐变宽,山上的泉水成股流下,在低洼处汇成一汪又一汪浅潭。
再往前行数里地,便来到峡谷的尽头,这里三面环山,全是悬崖峭壁。春夏时林木葱郁,鸟兽成群,常有野果子从山头落下;秋冬时草木凋零,鸟兽回巢,需要走出大峡谷才能找到食物。
悬崖下便是我搭的那间木屋,毛球率先钻进去,一阵窸窣后又跑了出来,在我面前挥舞双手,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毛球,咳,咳……”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木屋传了出来,“是你来了啊。”
我心中一阵热流淌过,几步上前,推开了小屋门。床上盘腿坐着一名中年男子,面色憔悴,眼神深邃。我们四目相对,都怔了好一会。
我最先笑了起来:“老东西,你还没死呀。”
笑着笑着,忽然感觉眼眶有些潮湿,便别过脸,问道:“丫头呢?”
“她收粮食去了。”男子支着身子来到床边,伸手去拿拐杖,我一个箭步上前劝道,“你就歇着吧,我出去找她。”
“好。”男子坐了回去,少顷又喊道,“等等——”
我正困惑时,不远处掀起一阵水响,潭中钻出来一名身形曼妙的赤裸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湿漉漉的包裹。她侧过脑袋甩了甩长发,捡起潭边的衣物,便向木屋方向走来。
及至近处,才发现我在看她,女子怔了半晌,手中的包裹惊然跌落,猛地回过神,捂着光溜溜的身子跑开了。
滚圆的红薯从包裹里洒落出来,我连忙叫毛球过来帮忙捡。红薯捡完,女子也穿好衣服回来了,她脸上还留着两片残红,支支吾吾地叫我把红薯给她。
“要做饭吗,我来搭手。”我带着歉意说道。
她没有说话,默声抱起毛球,转身走向小屋后面,我便拎着红薯跟了上去。
晚饭是煮红薯和菜叶汤,我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几口便将红薯咽下肚去,丫头起身去添饭,却被我拦了下来,“吃够了。明天我去山上打几只野鸡,再好生吃一顿。”
丫头听了,不禁喜色浮面,龙吟曲从旁笑道:“丫头每年这个时候都盼着你来。”
“我知道,你俩就等着我来打牙祭呢。”
丫头羞红着脸,不停摇头,听我说完,又连连点头。
“到底哪样?”“哈哈哈——”
龙吟曲说,几个月前,丫头在山中发现了朱国遗民的住处,此后便不时用些干柴和果子跟他们换粮食,早早囤积食物,做起过冬的打算。
“朱国遗民还真在山里啊……他们用银钱吗?”“应该是用的,有人会定期去城里买些务农用具。”
“那太好了。”我取来随身的包裹,从里面摸出来一袋银子,“这些银子你们收着,以后就用它来买粮食。”
“噢?”龙吟曲眉梢轻挑,笑着说道,“很少见你带这么多银子在身上。”
我嘿嘿一笑,“我对银钱说不上喜欢,也不至于讨厌。而且这不是我的东西,是临行前你那二徒弟硬塞给我的。”
龙吟曲微微一怔,“你见到闻荻了?”
“嗯。这算是他孝敬你的。”
我将银袋子放在丫头手上,她却犹豫地看向龙吟曲,似乎不太敢收。
我感觉其中有隐情,不由问道:“怎么,嫌弃二徒弟的钱不干净?”
龙吟曲摇了摇头,“拿着吧,有了这些银钱,你可以少受很多苦。”
丫头这才收了起来。
龙吟曲问我这次准备待多久,我说长则一个月,短则十余天。
丫头抿了抿嘴唇,好像有些失落,龙吟曲则只顾嚼红薯。
我感觉两人有话想说,便催他们讲出来。丫头讪笑着起身去盛汤,龙吟曲则放下红薯,沉吟道:“有些事情,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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