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大半夜的时间,将闻荻给的医书翻了个遍,实话说,不是什么高深的药典,更像寻常药铺的用药指南。
至于他给的那张方子,只是罗列了一些药材和用量,我没花多少工夫就全背下来了。
翌日清晨,我如约来到闻荻府邸,他穿着一身鲜亮的衣裳,见我装束普通,教我换一身衣服,却被我婉拒了。
“等会还要去个地方,你不换衣裳,到时候后悔可别怪我。”闻荻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唤来车夫,先一步登上了马车。
我曾去过闻荻的后院,发现那里停着好几辆马车,新旧不一,装潢也相差许多。他平时出行很随意,甚至连车夫也不带,自己拎着马鞭就走了。但有时候,却要仔细挑选用车,万不想在装束上落了下乘。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讲究,他半开玩笑回道:“因为行业素养。”
三百六十行,干一行就要像一行。闻荻说得头头是道,“有时候,对方不信任你,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够好,而是你看上去不像样子。”
我反驳道:信任岂是如此浅薄的东西?
闻荻却不屑一笑:信任就是如此浅薄的东西。
我不服气,讥讽道:“那你说说看,行欺骗之事,要怎么才像样?”
闻荻一点不气,认真说道:“两个字,诚实。”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笑出声来,“诚实?”
“不错,只要你诚实,对方就找不到你的破绽。”“既然是行骗,又如何能称作诚实?”
“看来你对这一行一无所知。”闻荻说道,“行骗并不意味着说谎。骗术说到底,是让对方错误地判断‘所为与所得’。粗陋的骗术用谎言讲故事,故事讲得好,或者对方太愚蠢,骗术就成功了。高深的骗术用真话讲故事,就算故事再烂,对方再聪明,也找不到你的纰漏——你要记住,谎言只能用谎言去填补,真话则不一样,只需要反复讲给对方听就够了。”
如果闻荻说的是真的,那事情就变得很诡异:对方听到的全是真话,却陷入了一场骗局。
“谎言再高明,终究只能骗你一时,”闻荻如此作结,“能骗你一生一世的,只有你自己。”
马车并没有直接赶去将军府,而是停在了一栋偌大的青楼前。闻荻刚下马车,门口的姑娘就围了上来,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讲些没羞没臊的荤话。
我跟在他后面两三步的距离,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姑娘们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穿过我,聚在了闻荻身上。
来到二楼房间坐下,还有三五个姑娘不依不挠地缠在身边,闻荻摸出几两碎银将她们打发走,指名道姓要一名女子来陪。
少时,被闻荻指名的女子出现了。
让我意外的是,此女相貌平平,身形瘦弱,抱着一把古琴,走路都很吃力。非要说与闻荻有什么契合之处,便是她脸上的倦怠和疲惫,我常常也能从闻荻的眼神中看到。
女子放下古琴,俯身向闻荻长行了一礼,也不多话,开始弹奏起来。
琴声悲戚幽婉,我虽然不懂音律,听完却忍不住叹息。
闻荻走到女子跟前,托起她的脸,用手指替她理着鬓发,深情地看了一会,摸出一张银票,塞到了她的手里,便叫她退下了。
女子颤巍巍地站起身,又长长地行了一礼,两眼通红,泪水快要溢出来。直到闻荻挥手催促,她才恋恋不舍抱起古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我在一旁看得困惑丛生,不由问道:“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琴?”
闻荻刚回过神,问我说了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他便笑道:“我都不喜欢。”
我更不解了,“那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了一会,告诉我几个字:为了收买感情。
闻荻说,收买感情的方式有很多种。为友人两肋插刀,向穷人解囊相助,对长辈恭敬孝顺,与情人耳鬓厮磨。世人对这些事情,常冠以忠孝仁义之名,实际上就是收买感情。
而其中最容易的一种,就是用钱收买。
“女人一般比男人更重感情,穷人比富人更需要金钱,所以用钱收买穷苦女人的感情,是最划算的生意。”闻荻如此说道,“刚才那个女人,丈夫死得早,家里有卧病在床的老母亲,膝下还有两个小娃,日子过得很艰辛。来青楼卖艺谋生,却无人问津,如果没有我时不时来救济,她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
“既然是救济穷人,为什么要说成收买感情呢?”我又问。
“因为要对自己诚实。”闻荻的视线偏向远方,“西州遍地都是穷人,我对他们大多数人的生死,根本毫不在意。你施舍银钱给他们,也只是肉包子打狗。”
离开青楼后,我们又去了几处毫不相干的地方,老旧的药草铺,偏僻的铁匠屋,还有一处破败的工坊。这里多是手脚残疾的男子,看见闻荻走进院子,便大喝一声“恩人来了!”呼啦聚拢过来。
闻荻微微点头,问道:“我要的东西,做好了没有。”
“早就做好了!”为首的男子应道,吩咐两人从工坊里推出来一车齐整的宣纸。因为手脚不便,走路太赶,其中一人不慎摔倒在地,男子又羞又愧,连声赔不是。
闻荻眉头微皱,随手取出一袋钱,扔到男子手上,“抬到我车上去。”
我想上前帮忙,却被闻荻制止了,“不是你的事,不要插手。”
我们便看着三五个男子,费劲地将宣纸分作数堆,陆续搬运到车上。
离开后,我问闻荻这些人的来历,他说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兵士,因为身体残疾,被家里人嫌弃,落得无处可去的境地。闻荻从中挑出一部分人,出钱盖了一座小工坊,让他们在里面干活。
我说这是善举,他却笑道:“我给他们的工钱,扣去工料花销,只够勉强度日,他们自己养活自己罢了。”
我又问他,为什么阻止我帮忙搬运宣纸。他没有回答,反而问我知不知道“升米恩斗米仇”的故事,见我点头,他说道理是一样的。
“将人比作量米的器具,各人大小不同,器量却都是有限的。有些人只能容下一升的恩情,那就不要多给毫厘,有的人可以容下一斗的仇恨,那就不要吝惜压榨。”
这同样源自闻荻那套特殊的骗术学问。他说,骗术的法门之一,是诱导对方自己做决定,而不是相反。
“我每次去青楼,总要等她弹完琴,才会给钱。我从来不称赞她弹得好,也不可怜她的身世,只是抚摸她的头发。”
闻荻说,女子心中会有两个,甚至多个想法,“他喜欢我的琴艺”,“他可怜我的身世”,“他或许……喜欢我这个人”。只要闻荻没有表露,这些想法就会在女子心中来回交织,促使她选择一个最能让自己安心的理由。
“人心是很有趣的,苍树兄。”闻荻越说兴致越浓,“一旦你将事情挑明,他们就会产生怀疑,从而寻找各种蛛丝马迹,去印证他们怀疑的正确。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他们就会自己臆造一个像样的理由,然后千方百计寻找证据,说服自己这个理由是真的。”
工坊的事情亦是如此。闻荻选择了袖手旁观,就是要对方自己在严厉、冷漠和不满当中,选择一个最能接受的理由。
听到这里,我不由地喟叹他的骗术高明,闻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西州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活到我这个岁数,你也会渐渐明白这些东西。”
最后,我问他收买感情的目的是什么,他撩开车帘,怅然说道:“墨国是个腐烂的地方,他们是一群可怜的人。遗憾的是,他们需要墨国,墨国也需要他们。”
闻荻令车夫一直往前开,直到将军府的卫兵赶来阻拦,方才停下马车。闻荻撩起帘子,只露半个脑袋,说与将军有约,叫他出门迎接。
卫兵一看闻荻这傲慢的态度,气得拔出大刀,指着闻荻的鼻子喝道:“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闻荻轻嗤一声,将帘子放了回去,“见还是不见,让他给个准信。”
卫兵顿时有些傻眼,愣了半晌,将脚一跺,极不情愿地进门通报去了。没多会,他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将军有急事外出了,请阁下进府稍作休憩。”
“说好的未时,人却不在家,不见了!”闻荻愤然说道,当即令车夫调转马头,干脆地离开了将军府。
闻荻这一番动作,十有八九是演出来的,只是我不知道,他是早有准备,还是临场发挥。
到家之后,闻荻教我先别走,陪他喝茶消遣。听说我会打九九牌,他立刻差人拿来牌盒,要和我玩上几局。
三张、五张、七张他都会打,技术却很一般。他说师门四兄妹里,玉壶冰最擅牌技,桃夭夭次之,自己只是略懂一二,每次四人打牌,总是输得最惨。
师门四兄妹我已经见过三个,便问他大师兄是怎样的人。
“大师兄和师傅很像,生性洒脱淡泊。师傅死后,他就去了东州,说是要追查师傅的死因,不过这一年来都没有音讯。”
我们一边打牌,一边闲聊,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差不多戌时前后,门外忽然来报,说水冶将军府有请。
“总算来了。”闻荻放下竹牌,伸了一个懒腰,“走吧,去会一会这个水冶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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