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院墙的一片斜坡儿敞地上,五、七小孩儿在那里追逐、嬉戏,嘻嘻哈哈、尖尖喳喳,厮捶遛打,扑扑腾腾,一会儿滚作一团,一会儿又作鸟兽散,转眼儿再聚拢,周而复始,分分合合,尘土都飞扬了老高,却不见一人闹红脸,欢欢喜喜,仍要窝在一块儿玩,拆都拆不散。
夕阳西下了,父亲挒着他那只全村出了名的无瓷大粗陶碗,立在高坡的一块大石上,扯着喉咙,低声喊,二D,回来吃饭!二D,回来吃晚饭!
二D,是家里人给我起的小名儿。喊惯了,也顺口了,张嘴儿就来,我也就成了货真价实的二D,本来么,我就是身怀绝技的小男孩,有那东西标榜着,耀武扬威,沾沾自喜,在乡下万千农家可主贵着哩,村舍四坊,无论沾亲带故,人人见了喜欢,家家儿高看,我二D,我光荣,任人随便喊,一点儿也不避讳的,也冇那个必要,事实求是的么。
父亲的碗里堆的红薯轱辘子像小山,热气蒸腾之下,我也瞥得见,我才不喜欢吃那玩意儿哩,吃多了胃里发酸,闻见气儿就烦。任凭老饿着,也不愿啃那红薯块儿往肚子里咽。
父亲立高处,又喊,二D,回来吃饭!吃一口土薯,嚅嚅喉结咽了,卟咂卟咂嘴儿再喊。
我听见,装着冇听见,任父亲在那里有紧冇慢地喊。再说,这玩伴儿里还有三弟、四弟呢,我爹他为啥不喊他俩,光喊我,我就懒得应和,不管爹的背影在于不在那晃动或立了多久,我都一门心思沉浸在喜洽的欢快之中俏皮捣D,乐而不疲,流连忘返。
立在东配房屋檐下的大伯,早看我爹那老好好儿模样不顺眼了,厉声咳咳了两下,睨斜着眼睑,道,妳老四…再喊万辈子,就是喊破喉咙,我看…妳也难唤回一个娃儿到身边。老四,是我爹他那一辈儿在宗族堂兄堂弟之中的排次。大伯叫的老四,就是我爹的代号。
我爹嘿嘿笑笑,说,小孩儿们正玩得心疯哩,我不想强扫了他们的兴头儿。
大伯木着脸儿道,我看妳啥时候…能会树个威、立住个辙儿?
我爹冇事儿拉杈地用筷头拔了一下碗里的红薯轱辘,又拨了一下,揉揉眼角,苦笑笑,嘀咕,我树那w、立那辙儿…干啥,只要孩子们玩得开心就好!
大伯顿足,道,古往今来,天王老子还有个王F哩!妳老四…立不住辙儿,怎在晚辈们儿面前发号使令、令行禁止?又怎在小娃们面前不怒自威、树立起自己的高大威信?嗯?大伯是入过私熟的人,说起话来,那词儿好比花生豆,一个一个往外蹦,能层出不穷。
我爹口拙,不识字,就低下了头,默默地扒拉了一小口儿红薯,扭脸儿张口要再喊,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脖颈。
大伯猛不防操起檐下靠着墙的一根儿白麻杆儿,噌起举过头,大意是给我爹作示范,不曾想,只一抡,就触着了檐上的茅草和椽头,哗啦、咔嚓,茅草乱飞,尘埃沸荡,那白麻杆儿一声脆响,就掐中间断作两截儿啦。
正俯身在东屋门旁低头炒菜的大母,慌得站起来,拍打着布衫前襟,巫着脸儿数落,妳看妳…动不动就发脾子,见天弄得跟鳖泛潭一样让一家儿人冇个安生的时候,…落尘这么大,这顿饭菜还能吃不能吃?还把我撵鸡儿的手棍儿给弄断了…妳可真能耐呀…你!
大伯自知理亏,挤挤眼儿,道,不干不净,吃了冇病。说着顺手把断杆儿丟在大母脚下,又道,烧了…烧了,不就一根儿细麻杆儿么,抽空儿,我再到生产队苇子园边麻田里给妳削一条来…得了。
大母握着小脚踝,弯腰儿揪身,吹吹拂拂,又开始专心做她的饭菜了,再不吱声。
我爹也不吭声,只往嘴里扒拉他的红薯块儿,吃几口,一仰脖儿,长长地喝一气儿清汤水,如他喂养的老黄牛发出的声息,吱吱儿地响。
大伯又作势,取下他家墙壁上的马鞭,处心在我爹面前把他的表演彩排下去,一图圆满收G。
大伯立定陡坡空阔处,啪啪在半空里甩了两鞭,声震茅舍,刺耳胆寒。大伯收势,厉声喊,二孩儿、三孩儿,快给我滚回来!二孩、三孩儿是大伯家对两个较小男婴的叫法。大伯满共仨儿,大儿就叫大孩儿,常年佝偻着腰身,衣褴破烂儿,在生产队出力挣工分,维持一家人吃喝,因年龄段差别大,我们虽平辈儿,但从没在一块儿玩过,也从没与这位严肃的大哥说过一句儿玩笑话儿。大伯有断文识字的能力,就是懒得给他的孩子们起正名儿大号,就那么顺水推舟、油瓶子倒了不扶一样,任意随波逐流地喊。
大伯声落,二堂声就一身寒颤,缩了脖儿,啾啾唧唧地跑至大伯身侧,低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三堂哥不动,仍与我们玩得忘形。我暗暗拉他的衣袖,提醒他,说,大伯叫妳呢?
三堂哥噘噘嘴儿,低语,管他呢…咱只管玩。
我替他揪心,进一步挑明隐含的潜在危险,说,妳就不怕大伯痛打妳么?
三堂哥苦笑笑,道,都打皮遍了…也不知疼了,随他的便儿!
我嘀咕,恐怕这样硬牴欧儿(犟牛的意思。方言)…不妥,看阵势…妳若不快回的话,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毒打。
三堂哥揉揉红了的眼圈儿,叹一声:还是咱四叔待妳们和气,又亲热,像当爹的样儿…从来连大声吼也没吼过妳们,对住事儿…我还不胜哪一天对模儿也能过继到他的门下…就烧高香就有福享喽!三堂哥施施摸摸地走了,趋向大伯所站的高岗儿处。三堂哥只比我大一岁,我俩年龄最相仿。
大伯居高临下,对着三堂哥吼,我的话…妳没听到么?还是装聋卖哑?目无尊长?
三堂哥绷紧唇,立定站好,一动不动,就是不递腔儿。
大伯扬鞭要打三堂哥。
我爹实在看不下去了,丟碗儿在地,蹿上去夺了大伯手中的马鞭,撂扔到一边的柴禾垛上,说,大哥…吵小孩儿们可不能这么往S哩怪呀,会把侄娃儿们给吓缩胆的!
去去去…妳莫管!这儿冇妳老四插的言。…自己都立不住个辙儿…自己的娃儿都不宾服妳,谁宾服妳?哪儿凉快…快去哪儿歇着凉快去,我理料儿小孩…冇妳旁边瞎掺和!大伯气咻咻地对我爹撒气。
我爹也火上了,声高了,道,大哥,妳说说…我为啥要让孩子们宾服我?他们只是玩玩儿,玩玩是他们儿童的天性…又没啥错儿,我为啥要横插一杠子…干涉他们的自由呢?他们有他们的事儿干着,又乐意为之,好比草地上的鹰,天那么大,有得他们扎翅儿飞的地方…都老住绑到妳的脚脖儿处打转儿,见天服服贴贴的,没得了他们自己的主见…赶明儿又能有啥出息、啥成色?
我爹从小当放牛娃,在草地上来回跑,见过了,悟出了自然界那层无法准确表达的道理儿。怎奈,大伯是个老顽固,任凭我爹如何流留白道,他都油盐不浸。撼山易而感化我大伯回心转意难。那一次的交锋,我爹和我大伯,各自气咻咻的,叹息过后,拂袖而去,不欢而散。
…多年后,我弟兄六人,除老大星夜舍己救人过早地献出了他那宝贵而年轻的生M之外,其余四个弟弟,都在城市买了F,各自独立,娶妻生儿育女,扎下了根,也吃上了商品粮。论学历与文凭,一个博士、一个硕士,两个一本,就我最差劲,干学学不会文化课,脑子似手缺根筋儿,费气巴力才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啥正规大学,冇办法,末了,硬着头皮,连续奋战楞是考了六年,才混了个普通县级农专技校,分配工作不到一年,也早下岗了,低保都捞不着,现在一直在外四处漂泊、马不停蹄地打工着。
而我的仨堂哥,几几乎乎都成了光杆儿,穿戴撕掛撕儿缕扯缕,也冇啥形象,就没过到人前的时候。还是三堂哥与我走得近乎,眼看都三十好几了,婚姻方面还无一丝儿气象,成天阴云密布,愁眉苦脸儿。有一天,我附耳对之说,三哥呀…妳都不会主动出机…这么这么…那般这般么?他心神领会,一来二去,就把河湾儿对岸放羊的牧羊女阿花给谈到手了,承认给人家盖三间大房瓦,又许诺过门后只在家做饭和事弄家务,绝不踏足田里干农活。三堂哥都一一应了,慷慨激昂地说,花儿吔…妳别说这些,就让俺倒插门去妳家落户俺也乐意…只要妳和俺白首到老能成一家儿!随后,双方心心相印,果然成就了一家好姻缘,夫唱妇随,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扑哩扑腾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还想再生,村计生劝阻了,只好作罢,也算续了大伯那一枝儿的香火不断接。只是大伯大母陆续下世得早了,没那福分看到后世的兴盛与火红。
昨夜值班,独坐竹椅上,一回头,见影壁上常年掛着的涉回竹椅核心什么观,就那二十来个字,我老是记它不全环。专一搭眼去看,富强皿主四字尽先跃入眼帘,忽一想,这富强m主,不但国需之,就连治小家也须臾离她不了啊!…古老陈旧的家长制一言堂做法儿是万万再要不得,要待家庭成员和谐、得平等对话,广开言路,各抒己见,一团和气才对头呀!家和万事兴么!
夜深人静时,闭目忆长者,才觉得我爹的伟大与我大伯的渺小了。
十月25午前于苏州玉出昆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