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学旁边有个粮仓,以前我们放学后经常到那玩。
粮仓的小院种满了夹竹桃,一到夏天,紫红色的花骨朵挣破绿叶的重围,贪婪地吮吸着露珠,在阳光里眨着眼笑,与粮仓灰暗老旧的水泥墙面形成对比,又相得映彰。灰调的阴郁和紫红的饱满对立起来,像一张干净又有年代感的油画。这该是电影里的画面,一张过塑的照片,西西里岛式的回忆,它沉沉地坠在我人文主义的情怀里。
夹竹桃是我一度认为最美的花。当然,小学花坛里的月季、茶花,包括那繁盛的串串紫也很美……可我始终偏爱夹竹桃,也许是因为它开放的方式婉约而不忸怩,一枝挤满十几个花苞,几朵接几朵,不至于太闹,又不过于冷清。我沉迷于欣赏它开花的过程,每一天都是一种痛快流畅的享受。
我偏爱夹竹桃的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它的特别,特别稀少,那是我成长的五六年里头一次见它。物以稀为贵,尤其漂亮而稀少的东西,那就更贵。当然,我长大后,才发现这玩意到处都是,但当时,对于只看过仙人掌、美人蕉、茶花、月月红……等矮丛灌木的我,那样眼界窄小的我,夹竹桃拉着秀美颀长的姿态,走入我的眼里,这是多么特别的一种东西。
夹竹桃对我的诱惑就像冒险对我的诱惑一样,新奇刺激又畏惧。放学后,我时常背着书包,远远地观望着它,阳光划过绿色的树冠,擦过花边,由一道刺眼的光芒晕染成一片渐深的金黄,夹竹桃顿时像个两面人:一面在灰旧的阴影里凝思,一面在温暖的阳光里舒展,此时的感觉就像梦里飘起怪诞的异域乐章一样。这么漂亮的花指不定派多少人看着呢!所以偶尔有同伴淘气地折下几股,我会担心得要命:完了,主人家肯定要追来骂我们了!
当小伙伴扬着碧绿俏人的花枝时,我羡慕得要命,要不要也偷偷折几股?我想一个几岁的小孩让他明白什么是道德底线还是比较困难的,但是让他对这种不道德的事感到畏惧,那就比较容易了。我一联想到我偷折花后,可能导致的一系列后果,最终在树下绕了几个圈回家了。那时我想,我手碰一下夹竹桃叶子我都会觉得幸福的。可我始终都没能鼓起勇气碰一下。
我依旧每一天都去看夹竹桃,有时候喜欢上一样东西就会很执着地喜欢,不厌其烦地喜欢,越来越喜欢。就这么几棵夹竹桃,我从欣赏花的姿态到欣赏花的瓣数,再到欣赏花的梗、花的叶……,总也看不够。那时候视力真好,耐心也够,作业不多,放学还早,找个空地一坐,静静呆呆地就能看好久。
有一天,我起身离开的时候,一位伯伯喊住了我,他戴着白棉布手套,踮起脚尖,从高的地方折了许多枝夹竹桃,用纸包好,高处的夹竹桃更新鲜大朵,“提得动吗?”他笑着问我,我一个劲地点头,抱过他手中的夹竹桃,笑得像眼睛里长出了阳光。“不要用手碰黏口,这东西有毒哦!”我脸色聚变,手中的夹竹桃变得可爱又可憎起来,回家的路上,我每呼吸口气,空气里浓浓的夹竹桃香就滚入鼻子,紧紧粘在喉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的头晕乎乎的,我想,我一定中毒了,或许我会死掉,然后成为这一片的一个哀伤的笑话!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该赶紧扔掉手中的夹竹桃。但由于我感情上的惰性--懒得更换情绪,再加上,在我的认知里,又觉得一个人不可能这样毫无意义、平平凡凡地死掉,所以我始终没有扔掉它。在那个下午,我怀揣着忐忑、恐惧、怀疑,毅然做好赴死的准备,夕阳下的小道上,小小的影子被拖的瘦长,沉重的步伐在影子里看起来轻盈又敏捷,我有点憎恨和恼怒这不解心意的影子。
当然我没有中毒,但我在进家门的那一刻,还是扔掉了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