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来了，新加坡的黄，你记得吗？我们也许明天请他吃饭聊聊。”丈夫跟我说这句话是在晚餐的时候。
每次去新马，黄都把我的安适看成他的责任，三年不见，不知他怎么样了。但我也来不及想他，晚饭后睡了一觉，十二点起来赶稿。老朋友逼着要，躲不掉的。
那篇稿写的是台湾，写的时候自己几乎要笑出来，一所秀朗国小比南太平洋的小岛国“诺鲁”要大好多倍哩！那个国家真是人丁不旺，总共才八千零四十二人；吐瓦鲁也好不到哪里去，才一万人，我们一所秀朗国小就够成立好几个国家了。
但高山上那只有一两个学生的国小也很动人，一切的教室、教学设备、师资仍然一丝不苟，只为对那一两个孩子有所预期，只为了让每个幼小者都能有学习的惊喜。 写着写着，又写到玉山，写到国家公园。四点钟，女儿也起来了，我们各据餐桌一方，互不说话，认真忙自己的“功课”。
五点了，我去找录音机，打算把杂乱的稿子念一遍，供人誊抄。一站起来，只觉地覆天翻，女儿叫起来，我拉她躲在餐桌下面，那经验又恐惧又好玩。我们母女从来还不会如此鼻子贴鼻子地蹲在桌子底下哩！即使在她极幼小的时候也不曾；家中两个男生也爬起来了，家里闹嚷一片，像除夕夜。
我六点躺下，把闹钟拨到七点，因为八点有课，整个过程里我只能说，上帝，别开玩笑，我们禁不起这样乱摇，我这一夜累坏了，我没有时间去“被震”啊！不管怎么样，我要先睡一个钟头。
第二天，丈夫回来，依然是晚餐时分，他说：
“黄走啦，不用请客了，他吓坏了，原来是明天的机票，他硬去换成今天的，我请人去送他，你猜怎么样？机场里人山人海，都是观光客，都是给地震吓倒的，一个个嚷着要立刻划票回家。”
我一面听他说，一面试图从玻璃瓶里取出今年第一批做的芥菜心来尝，芥菜心独有的辣味直冲，我忍住眼泪。
奇怪啊，地震的时候我其实也是怕的，却打死也万万想不到出国的念头，当时只一心等地震过去，好赶快爬出来修改不甚满意的底稿。间或摇得太不像话的时候，就从心里跟上帝顶顶嘴，表示异议。摇得更厉害的时候干脆把心一横，搂着女儿对自己说：“好家伙，死就死吧，这辈子活得也不枉了，怕什么?”
因为是自己的土地，因为是自己的天空，因为不是观光客，所以地动天摇的时候，心情无论如何惊惧，仍然拿脚跟踩住这块地，仍然用头颅顶着这片天。就算死，千年后，有人从劫灰中掘出成尘的你 我，我们的骨血仍然饱含着今夜的月光，仍然化验得出本土的泥屑。
事后检点门户，最重要的损失是一只瓮，它倒在地下，裂了，水流得满地，我把植物拿起来，破片收好，丈夫把水擦得半干——反正剩下的它自己会干的。这一切都是在凌晨前赶睡一小时早觉之前做好的。
我睡在床上，犹在盘想，明天要去找一罐树脂，把跌破的瓮仔细粘了，粘好以后当然不能再放水来养植物了，那也无妨，破瓷还是可以插点枯枝或干燥花的，学校后山上的箕芒冬天来了会干得很好看， 有空可以摘一把回来……
好困，但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那只瓮......这是我的地盘，摇过震过，而且难保明天不继续摇憾，但它是我唯一的爱，我从来无法把它跟别的土地放在一起来选择，余震似乎犹在，明天我会去补那只瓮……我终于理由充足地睡着了。
-张晓风书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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